陆礼看他一眼,温和地回答:“你跟拿衣服的那位说一声吧,让她不用去了,事情已经解决了。”
“啊?那真就让她这么上台吗?”对方没有动作,梗在原地干巴巴地开口,看得出来不大情愿。
陆礼眼底的笑意跟着淡了些,轻抬下巴示意:“就让她这么上台,如果有领导老师因为她的节目找你谈话,你就让老师来找我,我可以负责。”
“……”对方无言,听得出来陆礼的语气变得强硬,加上在团委里的资历比他要深,他在他面前做不了主,到头来只好一点头,转身从排练室离开,“好吧……”
苏迢迢本来都做好回寝室睡大觉的准备了,谁知道半路杀出来陆礼这么个程咬金,等木门闷响一声,不远处那几个如坐针毡的小孩便纷纷松了口气,她也默默抬起视线,不偏不倚地对上某人的目光,和他面面相觑了两秒。
末了,苏迢迢轻咳了声,不大自在地收回脚步,转身回到自己刚才的位置上。
离演出还有二十多分钟,还有时间再摸两下琵琶,她感觉到某人视线的追随,只能满脸镇定地打开琴盒,重新把琵琶抱出来。
陆礼看她这个反应,低头失笑:“你刚才生气的样子很有杀气,确实很适合弹入阵曲。”
明明是在说调侃的话,偏偏他的语气格外认真,听起来散漫又悦耳,像是在真心实意地夸她。
苏迢迢闻言,脸上跟着浮现出一丝尴尬,她本来给自己在大学的人设是高冷又文静的年级第一,谁知道现在才迎新晚会,她的本性就暴露得差不多了。
好在转念想想,陆礼是辩队队长,她在队里坐三辩席的时候也保持不了什么高冷文静的人设,打的就是强进攻性,越尖锐越好。
于是一秒看开了,收拾好表情,抬头脸不红心不跳地回答:“嗯,谢谢夸奖,我确实挺有杀气的。”
第19章 . 迢迢有礼 一见钟情
“一生转战三千里, 一剑曾当百万师……骁勇无畏披面者,音容兼美陵王也!下面,有请法学院三班的苏迢迢同学为我们带来琵琶独奏《兰陵王入阵曲》, 掌声有请。”
音乐厅的灯光熄灭, 响起掌声。
谬荷报完幕,拎着裙摆从一侧台阶下去,就看陆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从后台溜到这儿了, 半倚着门框,远远望着舞台, 看到她之后微微侧身,冲她点了点头。
两人还没来得及出声打招呼,另一头苏迢迢已经抱着琵琶上台,工装长裤把她的腿勾勒得笔直,步子迈得很大,三两步已经到了舞台中央, 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落座。
陆礼的注意力第一时间被她勾走, 微微抿唇。
场内观众似乎也惊异于她的装束, 和那把典雅的红木琵琶放在一起, 既是冲突与背离,又有着微妙的共振。
舞台中心打出一束暗红的光, 在苏迢迢的黑衣上泛起隐隐血色, 面料挺括的上衣此刻像染了血的战袍, 她秾丽招展的五官也被映得明明暗暗, 光影在低头的动作间摇曳,鬼魅一般。
直到低沉的鼓乐击破台上的寂静,惊醒满堂,盖过观众席窸窸窣窣响动的议论声, 随后一声一声加重,紧密地敲在鼓膜和胸腔上,震得空气都跟着发麻发颤,仿佛夏末傍晚在天际压得极低的云雨,呼吸间有些窒闷。
鼓是战鼓,古人所谓建鼓整列,是战时的信号,入耳大气磅礴,苍凉沉郁,夹杂着萧萧风声。
台上的苏迢迢喉间微动,等到鼓声越发急促,成了山雨欲来之势,她的琵琶声才骤然点破,手指轮动,弦音天瀑般一线泻下,听得人的后脊绷紧。还没等喘过气,就听弦上一颗一颗清脆饱满的音跃出,铁器一般铮然作响,一下子挑破战鼓擂动所带来的沉闷气氛,带着天光乍破一般的锋锐之气,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所谓“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大约如是。
台上的打光由此褪去血色,成了银白的一束,以至于舞台中央的苏迢迢在这种时候看起来也如出鞘的利剑一般,紧抱着手中的琵琶,随着渐起的乐声一点点挺直腰脊,光线洒落,剑似的白芒贴上她高挺的鼻梁,黑发红唇,意气风发。
陆礼看着她,喉结微动,不知道是她的琵琶太激越,还是她在这个时候过于耀眼,他的心跳被鼓声催得极快,和鼓膜一同震动着,理论上在紧张和兴奋状态下会分泌的肾上腺素在这种时候让人晕眩,随后被她的琵琶摧枯拉朽地击溃、消灭、扫荡一空。
直到入阵曲在神经绷到极致时开始变奏,节拍渐缓,气势却仍旧高昂,台下的观众找到间隙,都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陆礼直到这时才发现身边竟然多了一个人,微微侧目,发现是于商达。
他今天既不是观众又不是工作人员,不知道是怎么混进来的,眼下收到陆礼的目光,咧开嘴跟他打了个招呼:“今晚刚好有时间,我就过来看看……”
陆礼的视线在他身上一掠,下一秒就转了回去,并不打算接话。
然而他的声音依旧在边上细细碎碎:“不过没想到啊,咱们学妹还真会弹琵琶,就是她今天这衣服……”
“先把嘴闭上。”陆礼拧眉,出声打断。
如果是平时,他可能还会耐心地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但现在不行,她的表演拢共才几分钟,不能在这种人身上浪费一秒。
于商达吃了个瘪,没法发作,只好老实闭上嘴。
伴奏中一段短促的鼓点过后,琵琶声再起。苏迢迢素白的长指在弦上快速摇动,筋骨分明,玉轴一般,绞弦的声音有些嘈杂,琵琶的铜筋铁骨迸发出战场上的厮杀之声,几欲断裂,玉指纤纤,寒光练练,凌厉而肃杀,底下观众的心跟着被旋紧,高高提起。
我欲狂饮琵琶曲,千军万马从中来*。
但就在琵琶声紧绷到极致时,调子再次一转,又是长串的扫弦,飒沓如流星。琵琶踏着鼓声一节一节向上攀登,以破竹之势带起金戈之声,势如奔马,气贯长虹。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曲中仿佛有风声烈烈,军旗招招,四面八方,千军万马,让人热血沸腾。
然而很快,大捷过后就是大悲,台上灯光随着曲调中渐起的寂寞哀愁一点一点熄灭,苏迢迢在光影中黯淡下去,只剩一个窈窕却昂扬的轮廓。
琵琶因此走向式微,和鼓声紧密低沉地堆叠在一起,旧战场的硝烟落幕,书中英雄也早已饮鸩而亡,琵琶声嘶,战鼓力竭,往事成空,如梦似幻,只留余音回响。
最后一声鼓的震动逐渐消散后,舞台上的灯光再次大亮,表演结束,苏迢迢抱着琵琶落落起身,鞠躬谢幕。
陆礼在台下远远看着她,清澈的眸子落入她身侧灿烂的光,明灭沉浮,有些出神。
谁知道下一秒,身侧就传来煞风景的咋呼:“我操,我想起来了,我之前就说苏迢迢像还珠格格里面皇帝的那个老相好,那人也会弹琵琶,叫什么来着?穿红衣服的……哦!叫夏莹莹!”
陆礼的思绪骤然被打乱,更何况他说的还是这种毫无营养的废话,不由抿了抿唇,带了几分恼火地深吸一口气。
但这会儿他让他闭嘴,于商达得以继续嚼人舌根:“就是学妹今天这衣服穿得怪怪的,穿那种修身旗袍多好啊,抱个琵琶,把腿露出来,她身材又好,看起来不是贼有味道……”
要不是这头陆礼已经自动屏蔽了耳边的噪音,没听见他的话,这会儿估计都想给他一嘴巴子。
眼下只发现苏迢迢刚表演完节目,看起来有点晕乎乎的,起身抱着琵琶就闷头往另一侧后台的方向走,直到被对面的工作人员提醒才回过神来,有些尴尬地扶额,快步往他们的方向来。
刚才她演出的时候,陆礼能光明正大地盯着她的侧脸看,然而这会儿径直对上她的目光,不免跟着紧张起来,清了清嗓子,默默挺直腰杆。
一旁谬荷看某人已经被勾了魂,根本没听见于商达的话,才好心接上话茬:“于商达,把你那些恶心的念头给我收一收,少在那儿意淫了。苏迢迢今天弹的是入阵曲,有杀气,能斩邪祟的,小心把你给斩了。”
“我怎么就……”于商达刚想说什么,抬头就看苏迢迢已经在自己面前,被点破想法后自觉心虚,只好把话吞了回去。
苏迢迢一时半会儿还没从曲子里走出来,下台阶时看到底下这几个熟悉的人,脚步一顿,怔了半晌才意识到他们刚刚估计也看到她的表演了,只好略显生疏地弯起嘴角,冲他们礼貌地点点头。
谬荷跟着点点头,对她露出一个笑,一边开口:“没想到你琵琶弹得这么好,是——”
谁知道在下一秒,面前的人抱着琵琶看不大清脚下,又不熟悉音乐厅的台阶,靴子在台阶边缘打滑,踩了个空,就这样往前扑去,谬荷的后半句话便陡然成了惊呼。
苏迢迢在感受到失重的瞬间,条件反射地抱紧琵琶,生怕在名贵的琴身上落个磕巴,一面扬着一只手,想要去抓住些什么。
好在台阶并不高,等另一只脚踩到实地,她很快就重新站稳了,都没来得及吱一声,怀里的琵琶也完好无损。
她的心跟着落到远处,等回过神来,才感受到手臂传来的力道,以及掌心下陌生的触感,意识到自己在慌乱中伸手垫住了某人、之后又被他扶了一把才堪堪站稳。
以至于这会儿他们俩之间的距离近得可怕,要不是他另一只手及时抓住了她的手肘,让她撑在原地,保住了人与人的最后一道防线,她这会儿估计已经直接扑进他怀里了。
“………………”
苏迢迢之前没闹出过这种乌龙,更何况边上还有两个人看着,一时间快要被尴尬淹没,飞快收回贴在他胸口上的手心,把手臂从他手里抽回,往后退了两步。
一边下意识垂手,在裤子粗硬的面料上蹭了蹭,把他隔着衬衫的体温和触感碾走,想借此撇清些什么。
好在陆礼没注意到她的小动作,只觉得被她碰过的地方像着了似的,泛起细密的高温,一路顺着骨肉烧进去,心跳得很快。
他还在认真回味的空档,这头苏迢迢已经等不及逃之夭夭,甚至没抬头看他一眼,低声说了句“谢谢”便侧身越过他,抱着琵琶一溜烟离开。
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忍不住在心里大喊救命,他怎么就刚好站在台阶下面,还恰好正对着自己,但凡他离她远一点点,她宁愿摔个尾椎骨着地也不想碰到他的……那个触感应该是胸肌吧!救命!救命!!!
好在陆礼没有读心术,不知道她原来这么嫌弃,只是垂下视线,出神地看着自己的手,后知后觉自己刚才扶住她的时候、她的手在不受控地轻轻颤抖,大概是刚才弹这样激昂的曲子需要花很大的力气,即使她看起来很轻松。
末了忍不住收拢手指,用指腹轻蹭了一下掌心。
一旁的谬荷全程目睹了陆礼是怎么快步凑上去把人接了个正着的,当然也看得出来这人现在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芳心荡漾四个字。
下一秒,陆礼突然自言自语般地开口:“怎么办?”
“什么?”她下意识反问。
陆礼抿了抿唇,格外认真地开口:“我好像一见钟情了。”
“啊?”谬荷应了声,很快反应过来,语气忍不住带上了一丝打趣,“苏迢迢吗?”
“嗯。”陆礼答得认真,漂亮的眸子染上这样的神情后,清亮如泉。
这一来谬荷也不得不收敛起脸上玩笑的意思,开口纠正他:“陆礼,醒醒,你今天都不是第一次见她,哪来的一见钟情?”
陆礼闻言,微微垂眼,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但语气依旧笃定:“是一见钟情,只是我现在才意识到。”
谬荷听到这句,脸上总算流露出吃到瓜的一丝兴奋,绷不住笑地“哦”了声。
只是随后就充分发挥她损人的功底,开口补充:“那你好像难了……”
这话说出口,第一时间收到他不解的眼神,谬荷轻一耸肩,报以同情的目光:“苏迢迢之前聚餐的时候不是才说过她不喜欢男人吗?”
陆礼一下子愣住,他刚才完全沉浸在发现自己一见钟情的喜悦中,完全没想起来这件事。
良久后,只好低头看向谬荷,带了几分求助地发问:“……那怎么办?你觉得她是认真的吗?”
“不知道,虽然我喜欢女生,可是我也不是专业分辨这个的啊,只能祝你自求多福了。”谬荷说完,转头看了眼已经准备好的舞台,没时间再跟他唠嗑,转身提着裙子上台去了。
陆礼看看她,再转头看看苏迢迢无情离开的方向,意识到事情变得更加艰巨。
他这会儿已经完全忘了边上还站着一个人,直到耳边突然响起于商达的声音,才回过神来:“陆队,你听我一句劝,我看苏迢迢她这人不太行,性子太傲了,一个小姑娘这么傲没几个男人能驾驭得住,你就想想得了,犯不着真的上手……”
陆礼听到最后,深深拧眉,大概是这人倒胃口的功力太强,胃里竟然真的有些翻涌。
他自诩是个性格平和的人,并不喜欢和人起冲突,但眼下还是忍不住抬起视线,用最礼貌的话问他:“跟你有关系吗?自己的一屁股破事都还没擦干净,就在这儿教育谁呢?这种话你敢当着苏迢迢的面说吗?”
话刚说完,不等他回嘴,又堵了下去:“没什么事就回去,这儿搬道具上上下下的,别挡着道。”
“嘿……”于商达被他不客气的话气笑了,但当着他的面又不好发火,语塞了片刻,只好再次厚起脸皮,开口找补了两句,“你这话说的……我又不碍事,待会儿要有人搬道具,我还能帮着扶一把呢……”
陆礼只是面无表情地睇他一眼,伸手戴上耳机,转身返回后台。
第20章 . 迢迢有礼 要不要一起?
迎新晚会结束, 转眼就到了十一月初,北城开始步入深秋,学校的银杏一夜秋雨后就全黄了, 走在路上全是泛着沙沙声的金色, 红枫映着湖光山色,有羽色鲜艳的鸳鸯成群搅动翠绿的湖水和橘红的树影。
十一月末是学校一年一次的“争锋杯”辩论赛,法学院作为A大的辩论大院, 已经连续六年杀入阳光厅参加决赛,四年三冠, 在“争锋杯”上有着绝对的宰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