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他嘴硬得很, 绝不肯承认自己累。
姜漫坐到路边茶摊,要了碗茶水来饮。歇一歇脚。
她“咔擦”“咔擦”嚼着自己碗里的爆米花, 街上传来喧哗,两边的百姓鹄立望去, 只见两排很威武的官兵压着什么队伍过来,孩童追着看热闹。
街上瞬时沸腾起来。
姜漫伸长脖子望去:“这怎么了呢?”
林见鹤喝了口茶,眉头紧皱,立马推远, 绝不肯再喝一口的样子。
闻言, 他头也不抬,盯着姜漫那一碗茶, 眼睛里压着沉沉的情绪。
队伍离姜漫近了,情绪激烈的人群竟齐齐从篮子里抓起烂菜叶子烂鸡蛋之类的, 向那所押之人砸去。
姜漫也终于见着了这队伍的真面目。
“吓!”她转头对林见鹤道,“临安知府什么时候被抓的?”
她一点消息都没收到啊。
林见鹤:“昨晚便被抓了。”
“说得好像你见着了似的。你可是发了一晚上烧。”姜漫嘀嘀咕咕, 瞧见被他推远的那一杯茶,不由抬头看他一眼。
林见鹤抿唇,回视她的目光,眼神淡漠。
姜漫想,怎么喝杯茶也能不高兴了。
方才她提了个要离开的话题,林见鹤一路上都没好脸色。
“你的卖身契还在我手上, 想到哪里去?”他当时表情低沉极了。
姜漫解释:“我只是签了契书,并没有卖身给你。能不能让我赎回契书,让我与大哥离去?”
“随你。”林见鹤丢下两个字。
他是答应了。姜漫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情绪。
她摇摇头,喝口茶,将奇怪的情绪挥散。就在这里陪林见鹤待几日,便可以离开了。
她重将目光放到囚车的方向。
本来临安知府而已,与姜漫没什么干系。
但是她听见几个人在说什么知府公子平日里横行霸道强抢民女,昨儿竟被人发现死在西山脚下。连同那几个平日里为虎作伥的爪牙,也一齐死了。死状相当惨。
“大快人心!”
怪不得这知府倒了,百姓们夹道欢呼呢。原来是个坏官。
姜漫又偷偷看了一眼林见鹤。准是这人做的没错。
“看什么?”林见鹤发现了,垂眸盯着她,眼睫毛垂下,让人看得心痒痒。
那双眼睛可真漂亮。
姜漫面不改色的道:“眼睫毛长,脾气坏又爱骂人。”
林见鹤目光一冷,姜漫忙举手道:“我家乡有这个说法。我觉得不太准。”
林见鹤不咸不淡看了眼她的茶盏:“不是要喝茶?”
姜漫看热闹忘记了,于是端起来一饮而尽,询问道:“你不喜欢这茶?”
她道:“这里的茶不过是开水中倒入些茶沫而已,算不得什么茶。你喝不惯也正常。”
林见鹤盯着她嘴角的茶渍笑了笑。竟笑得前所未有的乖觉:“这世上没什么是我不能习惯的。除了活着无聊一些,吃什么喝什么,不觉得有何区别。”
“你说你想离开,”他道,“想去哪里?”
声音里带着若有似无的蛊惑。
姜漫觉得脑袋有些晕乎乎的,摇了摇头,谨记着不能告诉林见鹤行踪,笑嘻嘻道:“去,谁也找不到的地方!”
“是吗?”青年声音如泉水击石,清润悦耳,带着笑意。
“砰”地一声,姜漫手中茶盏摔在地上,碎裂开来,茶水溅湿了她的衣摆,顺着凹凸不平的地面流淌,汇聚成细细的几条“小溪”。原本在地面上搬运粮食的蚂蚁也被冲得随水流四散漂流。
睡过去前,姜漫脑子里一个激灵,知道中计了,却为时已晚。
她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看热闹的人群都伸长脖子往前,只有卖茶的老板注意到姜漫睡过去,那个美得人不敢直视的姑娘伸出一只手垫在那普通男子的脑袋底下,任由那颗脑袋砸下去,砸出“砰”的一声。
听着就很疼。
老板年过六旬,不禁有些心疼那漂亮的姑娘:“怎么了这是?这下人好端端的睡着了?姑娘你没事吧?”
“没事。她太困了。我带她回去。”红雪脸上始终带着笑容。
是即将得到心爱之物的孩童一般稚气而得意的笑容。
红雪吃力地扶着那平平无奇的男子走了,揽在男子肩上的一只手细嫩,白皙,本该是最赏心悦目的细瓷。
如今却被砸得破了皮,流了血,白嫩的皮肤肿起来,泛着骇人的青紫。
谁看了都觉揪心。
地上茶水流过的小“沟壑”里,搬家的蚂蚁被水一淹,好不容易爬上岸边,打算休息一会儿继续搬运那一块巨大的食物,谁料这一休息,竟全都睡了过去。
林见鹤将姜漫放进马车,面上没有表情,抿唇道:“你哪里都不能去。”
青年五官昳丽。苍白的脸仿佛长久不见天日。声音执着、坚持。
*
林见鹤以为姜漫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他知道姜漫猜到了,但是双方都没有挑明的情况下,他便也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了。
姜漫昏过去之前,心里闪过无数想法,快得像流星闪过,她连一个都没有抓住。
醒来的时候,太阳很好。
空气有些冷冽。
她只是睁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就自顾自爬起来了。
她一眼便认出来自己在宫殿里。这让她稍微有些紧张。
上辈子,在宫里她从来占不到便宜。更何况这里有萧贵妃,有皇帝,无论哪一个,她都不想见到。
没想到林见鹤抓自己回来,竟然要将她交给皇帝。
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漫以为殿里安安静静应该是没人的。
她错了。刚下床,嗓子有些不舒服,咳了一声,立即有宫人焦急地跑进来,阵势之大,让姜漫觉得自己好像是个对皇帝有恩的了不起的人物。
值得他们这样惊天动地的高兴。
“姜姑娘醒了!”
“快去传,姜姑娘醒了!”
……
这把姜漫搞糊涂了。
她一个逃跑未遂,给皇家丢了脸的罪臣之女,配得上这种待遇?
她想不通。
就跟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在宫里。
“永昌侯府怎么样了?”她挑了个最容易知道的事儿。
“姑娘逃婚,陛下盛怒,已经将侯府众人下狱了。”这些宫婢个个都长得秀美,气质端庄,看上去便聪明毓秀。
姜漫问什么,她们答什么,知无不言,毫无避讳。
姜漫问:“七皇子送我来的?”
“是呢,殿下亲自送姑娘来芷兰殿待嫁。”宫女们笑得温婉。
“皇上可派人来吩咐了什么?”
“这倒没有。”
“贵妃娘娘可有动静?”姜漫觉得奇怪。
“贵妃娘娘平日里最是安静,很少出来,也很少听闻她的消息。”
姜漫觉得这不对啊。宫里的老大们怎么都对她不闻不问?所以全都是林见鹤自己的主意?
他已经手眼通天到这种地步了?
“我昏睡了几日?”姜漫问。
“回姑娘,路上三日,今日是第四日。”
“告诉七皇子,我要见他。”被迷药迷倒,带到这里,姜漫并不生气。
她也生不了林见鹤的气。
知无不答的宫婢却在此时才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禀姑娘,不是奴婢们怠慢,奴婢当真见不到七皇子。”
“那就让能见到的人去见。”
宫婢们面色发白,齐齐跪下:“姑娘恕罪,奴婢真的见不到七皇子。”
姜漫觉得不对,扭头向门外走去。
院中宫婢正在干活,见她衣衫不整就跑出来,忙向她请安:“姜姑娘。”
姜漫一直走到殿门边,用力开门,可是手臂上青筋都冒了,门根本打不开。
她使劲晃荡,能听见门外大锁拍打铜门的闷响声。
宫婢们脸色白了,全都跪下,神情害怕,活像姜漫即将做出的事情会让他们齐齐掉了脑袋一般。
他们看着姜漫,目光害怕,却没有说一句话,也不敢阻止她。
姜漫心里一揪,面上只笑嘻嘻道:“看来我是没法子逃跑了。”
她又望了眼四周的宫墙,比起寻常人家,当真是很高。凭她自己反正是爬不上去的。
方才不生林见鹤气的念头瞬间给她踩在脚下。
就很气。
她一甩衣摆,翘起二郎腿坐到台阶上。
“我饿了,吃什么?”她问一开始进来看她的那个宫婢。
“奴婢马上吩咐摆膳!吃食一早便备着的。”宫女说着,沉稳地吩咐了下去。
于是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众人又恢复了原样,有条不紊地开始干活了。
姜漫不解地看着这一切。
秀丽宫女担心道:“姑娘衣衫还未穿好,可否由奴婢伺候梳洗?”
姜漫瞧了眼自己身上衣物,摆摆手:“不必了,门都出不去了,打扮给鬼瞧么?”
她双手撑着下巴,盯着殿门的方向,目光一动不动。
“我醒来之前,七皇子来过吗?”她问。
宫婢如实道:“七皇子一回京,便被皇上召了去,还不曾来看望姑娘。”
“哦。”姜漫潇洒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吃饭吧。”
午膳摆了一桌子,相当丰盛。
姜漫只留下两样菜,道:“其余都送下去给众人吃。我一个人用不了这样多,下次不要这样做。”
宫婢似乎受过吩咐,恭敬道:“是,一切听姑娘的。”说完很麻溜地让人将其他菜都撤了下去。
吃了饭,姜漫要在院中晒太阳,很快便有人替她搭好了凉棚,就在院里海棠树下。
好像除了不能出去,不管她要什么,这些人都能给她弄来。
她吃饱了,就在凉棚底下晒太阳睡觉。再就是坐在窗边,看着外边发呆。
承平殿。
殿中安安静静,落针可闻。
殿门紧闭,传闻这几日皇帝病重,未得传召,任何人不得入内。
鹤形镂金香炉中袅袅白烟徐徐升空。
蓦地,“啪”一声,白烟震得颤了颤,散了形,化为一团雾瞧不见了。
龙椅上坐着一个青年。
身形瘦削,形容俊美。
脸色苍白。眼睛里是浓得化不开的阴郁。
他手中的笔折成两段,墨水滴在字迹工整的奏章上,也将他青紫的那只手晕黑了。
如玉的手,黑色的墨。
他却丝毫不在意。
“禀陛下,姜姑娘并没有闹。”陈公公一边着急给他擦手,一边道。
“姜姑娘问了七皇子。”
青年眼睑一抬,盯着陈公公。
“问七皇子可有看过她。”
林见鹤抿唇:“还有呢?”
“问了侯府。听闻府上下狱,姑娘并没有难过。反而笑眯眯的。”
“去芷兰殿。”林见鹤扔了染污的奏章,嫌弃地皱眉,“写得又臭又长,府尹换个人。”
“是是是。”陈公公忙将那份奏章放到一边。
第92章 惶惑
092
林见鹤来时, 芷兰殿很吵闹。
此时夕阳正薄西山,还剩一点红晕残留宫墙。
墙里秋千墙外道。他站在宫殿门外,侍卫忙上前行礼:“殿下。”
林见鹤听见墙内欢声笑语, 静静立在梧桐树下。
他的脸色在夕阳橘红的光辉中渐渐暗了下去,地上影子越拉越长, 他整个人都笼上了一层凉夜的气息, 然后,他转身走了。
侍卫错愕, 陈公公也始料未及,忙跟上去:“殿下, 怎地不进去?”
林见鹤不说话,眉头烦躁,眼睛里弄得化不开的郁气,他道:“去地牢。”
陈公公有些紧张:“主子可是——”
“很久没有去过了。”他眼底杀气浮上来, 整个人气息都变了。
陈公公抹了把汗, 脸色有些白。好端端的,怎么又——唉!
他忙甩过拂尘小跑着跟上:“殿下别气着自己。人好好关着, 天字部暗卫日夜值守,他又是那副模样, 不会有事的。”
林见鹤不说话。
“看着姜姑娘的宫女当真没有看错的,姑娘一点儿都没有生殿下的气。”陈公公还试图让林见鹤高兴些。
没想到他这样一说, 原本就冷的人更加阴晴不定。
林见鹤嘴角含着一抹讽刺的笑:“不生气?”
他用冷漠的眼神看着陈公公:“谁会为不相干的人生气?”
陈公公哑口无言:“这——是奴才思虑不周。可是殿下,若是放在心上之人,或许也会不忍生气的。”
林见鹤面色苍白,身上药味挥之不去。闻言,他眼睛里黑云暗涌:“可惜。”可惜他不是她放在心上之人。
想到这里,他嘴角上扬, 笑容更加苍白阴郁。
地牢守卫见着林见鹤,神情一凛,躬身行礼:“殿下。”
林见鹤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每一步,都走向更湿冷的空气和更腐朽的黑暗。
这并不是一般的地牢。或许一开始只是关押罪人之处,可自从几年前,宫里出过事后,这里便成了一个没有皇帝命令,任何人都无法踏入的秘密禁地。谁也没见过有犯人押进去。谁也没有见过有犯人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