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始终一脸木然,她的背微微佝偻,头发泛着灰白,风霜和磨难都印刻在她的脸上。
沈从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女人已经蹒跚着步子转身向街道尽头走去。
那个女孩跟在她的身后走了几步,然后忍不住回头看了沈从容一眼。
明明年纪不大,眼神里却充满了无边无际的悲伤。
母女二人走进了街道尽头的一个异常简陋的棚子里,那是由几个木头简单搭建而成,面积刚刚够睡下两个人,棚子不防风也不防雨,沈从容简直不能想象她们是怎么在这里住下的。
透过棚子的间隙,可以看见被翻得凌乱的铺盖,女人低头沉默地整理着,女孩懂事地在一旁帮她。
沈从容心情沉重,想离开却怎么迈不开步子。
她思索片刻,突然走向了母女二人。
她们闻声看了过来,沈从容和善地笑了一下,说道:“大姐,我在街上开了一家书铺,正好缺两个帮我看顾铺子的,我看你们母女就很合适,可不可以雇佣你们一段时间?”
女孩眼睛一亮,女人却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不可以。”
“为什么?沈从容一愣,不解地问道:“工钱我们可以商量,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也可以包你们吃住。”
女人并没有解释,依旧冷淡地摇了摇头:“不用了,你走吧。”
一旁的女孩眼里划过一丝失望,但也没有开口说什么。
沈从容见状便不再强求,她无声地叹了口气,迈着步子离开了。
“小姐!”沈从容和蓝竹刚拐过街角,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沈从容转身看了过去,就见那个小女孩追了上来,她在距离沈从容两米处停下了脚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沈从容语气柔和地问道:“小姑娘,是你娘改变主意了吗?”
小姑娘失落地摇了摇头,她咬了一下嘴唇,犹豫着开口说道:“是,是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沈从容轻声说道:“你问吧。”
小女孩不安地握了握拳,鼓起勇气开口问道:“你说的那些话是真的吗?”
沈从容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
小女孩:“官府里的人不会让那个男人打我娘。”
沈从容才明白她的意思,她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当然是假的,律法里根本没有这一条。
原因其实很简单,因为制定律法的是男人。
在大多数男人看来,不论是妻子还是妾室,对他们而言都是附属品,是可以随意对待的存在。
他们当然不会制定这么一条专门保护女人的律法。
可看着小女孩希冀的目光,沈从容却无法告诉她真相。
她走到了她的身边,弯下腰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道:“我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并不重要,只要那个人相信了,那便是真的。”
小女孩似懂非懂,眼里是掩饰不住的茫然。
沈从容就是看万金水不像读过书的人,故意说了这些话吓唬他。
她笃定万金水身边一起混着的也是不学无术的地痞流氓,他没有求证的渠道,也没心思去求证。
如果不出意外,这话应该能蒙骗他一段时间。
“那个人这段时间应该都不敢打你们了。”沈从容向小女孩指了一个方向,叮嘱道:“我就在那边的思月乡书铺,以后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就去那里找我。”
青宁踌躇着点了点头。
沈从容就和她告别:“小姑娘,那我就……”
“青宁”,小女孩突然开口说道,她的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孺慕:“小姐,我叫青宁。”
说完这句话她就慌乱地转身离开了。
沈从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眼里闪过一丝笑意,转而又觉得怅然。
这明明是一个机灵又聪慧的小姑娘,可惜命不好,有这样一个烂透了的父亲。
沈从容似乎在青宁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而且青宁其实比她还要更加的不幸。
她回去后始终放心不下,于是找隔壁裁缝店里的钱老太太询问了些情况,才知道青宁娘为什么不愿意来给她看铺子。
“秀玉心思重,但是个心善的好女人,不来给你看铺子是为了你好,她怕万金水就此缠上你。”
钱老太太感慨似地说道:“万老财以前可是如意街上最有钱的人,开着整条街上最大的鞋铺。他手艺好,人也厚道,生意一直不错,逢年过节甚至有官小姐来找他订做绣鞋。
“可惜他生了一个畜牲。”钱老太太摇了摇头:“万老财活着的时候就管不了,他死后没多久,万金水就败光了他留下的财产。”
“现在还要成日压榨秀玉的辛苦钱,她每日不停地洗衣服才能得几个钱啊,都不够她们母女吃饭,却连这个都要被那个混账搜刮走。”
“你也别觉得我们冷漠,眼睁睁地看着他打秀玉母女却不帮忙。”钱老太太无奈地说道:“都是街坊邻居,我们怎么可能这么狠心啊。”
“可实在是没办法啊,万金水刚开始打秀玉的时候,我们也都上前劝阻,但这个混账口口声声说这是他的家务事,他们家没钱快活不下去了,秀玉不被他打死也会被饿死,既然你们这么关心她,那就给点钱救命吧。”
“刚开始我们看不惯秀玉母女过这种苦日子,会拿点钱出来帮衬她们,但都被那混账抢走拿出去赌了,后来等他又缺钱了,他就又故技重施,故意在街上打秀玉,再借机找我们要钱。”
“时间长了,我们就不再管了,遇上这样的无赖,没法管,也管不了。”
“人一旦有了赌瘾,那就是个废人了。”钱老太太长长地叹了口气:“就是可怜了秀玉母女两个人,摊上这么一个烂人,真是造孽啊!”
第43章 不要为这样的人脏……
沈从容听钱老太太说完更加放心不下青宁母女了。
她又去找了秀玉, 她正在河边闷着头洗衣服,手指被泡得发白,指腹也被棒槌磨出了厚厚的茧子。
沈从容走到她的身边, 她就像是没有看见,眼里没有任何波动, 自顾自地在盆里用力搓着衣服。
青宁正在帮她娘将洗好的衣服拧干, 看见沈从容眼里划过一丝亮光,抿唇笑了笑, 算是与她打招呼。
沈从容也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然后在秀玉身边坐了下来。
“大姐。”沈从容轻声说道:“我看青宁很有灵气, 就让她跟着我认认字算算账,也算学点本事。”
秀玉沉默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不用了。”
“您是不是不放心我?”沈从容试探地问道。
秀玉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沈从容明白了:“那你就是怕万金水找我麻烦?”
秀玉没有说话。
“大姐,别担心, 我不怕他。”沈从容温柔地说道:“你们俩就来我的铺子吧, 你也不想青宁永远这样生活吧。”
她好说歹说,秀玉终于同意青宁在她那里看铺子, 但她自己却怎么也不愿意去。
临了还对沈从容说:“如果青宁给您添麻烦了,随时可以让她回来。”
沈从容知道她的顾虑, 便没再强求她,只笑着道:“不会的, 青宁很懂事。”
从那天起,青宁就每天来书铺报道,沈从容和蓝竹有空的时候都会教她认字算账。
青宁的确很聪慧,没多久就能自己看顾书铺了,这委实帮了沈从容很大的忙。
沈从容本想管青宁母女吃住,但两人都不愿意来, 她只好作罢。
因为怕万金水又抢她们娘俩的钱,沈从容一般用粮食或者两人急需的东西来结算青宁的工钱。
青宁刚开始怎么也不要:“娘说我很您学本事,没给您东西就已经够过分了,怎么还能要您的东西?”
沈从容却很坚持,最后甚至沉下脸来表示不快,青宁才将自己的工钱收下。
但不知道万金水是不是真的因为那次的交锋怕了沈从容,青宁在这里做工的几个月,他倒没有来找过麻烦。
“青宁没赶上好时候啊,要不然也能做个富家小姐的。”青宁是从小听着这种话长大的,街坊邻居用或同情或怜悯的目光看着她。
他们没有恶意,她却每每都觉得难过。
青宁没有见过她爷爷,她从记事起就住在透风漏雨的棚子里,每天睁开眼就开始担忧怎么填饱肚子,好不容易赚了些钱却又总是被那个男人抢走。
她每天都在担惊受怕地活着,人们嘴里说的那些辉煌的过去,于她而言更像是一场遥不可及的美梦,与现实的冰冷对比起来,便显得愈加讽刺。
而在思月箱的这段时光才是她真真切切经历着的幸福,话本里的英雄都是男人,但她的英雄却是沈从容。
沈从容就如同天神一般,救她于水深火热,赋予她蔚然新生,让她第一次知道了安稳日子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这段日子是她出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可以学本事,工作轻松还有工钱拿,她和娘也终于不再饿肚子,生活也似乎有了一些微弱的希望。
她个子长高了很多,身上也有肉了,街坊邻居都说她气色好了,爱笑了,也开朗了许多。
但她没想到,快乐的时光那么短暂。
这天她正整理着书架,一个身材肥硕的男人领着几个长相凶恶的壮汉突然冲了进来。
肥硕男人上下打量了着青宁,神情凶狠地问道:“你是不是万金水的女儿?”
他们一看就来者不善,青宁不敢应声,又怕他们弄乱书铺里的东西,便主动向店外走去,嘴里说着:“几位客人,有什么事我们去外面说吧。”
可肥硕男人并不理会她的话,蛮横地说道:“万金水欠了我一百两银子,今天是还钱的最后期限,他人却不见了。”
“我肥三可不是好欺负的,今天要是轻易放过他,以后还怎么在道上混。”
“找不到他,找你也行,你是他的女儿,替他还钱也是天经地义的吧。”
青宁脸色发白:“我没有钱。”
“没钱?”肥三脸色立马沉了下来,阴恻恻地看着她,伸手就拉住了她:“没钱就跟我们走吧,把你卖了应该也能换几个钱。”
青宁心里涌上了绝望,但她害怕这些人破坏书铺,便没有挣扎,想带着他们赶紧离开这里。
但肥三又怎么会轻易地罢手,他贪婪地看向了柜子后面的收银箱,伸手就要去拿箱子。
青宁见状疯了似地冲过去护着收银箱,苦苦哀求道:“我跟你们走,求求你们不要碰铺子里的东西。”
肥三阴笑了一声:“你爹欠我那么多钱,我拿点钱怎么了?”
青宁哭喊道:“这是我老板的铺子,和我没有关系,你怎么对我都可以,但是别动铺子里的东西!”
“那我可不管。”肥三胡搅蛮缠道:“我只知道是你在这里看铺子,那我拿些钱抵债不过分吧?”
他再次伸手去拿,青宁却死命地护着,摇着头怎么也不肯松手。
肥三没了耐性,伸出手示意了一下,那几个壮汉连忙上前拽住了青宁,不顾她的挣扎,将她带到了外边。
肥三终于将收银箱拿到手里,他打开看了一下,在看见里面装满了大半箱子的铜钱时,心满意足地露出了一个笑容:“也算是不虚此行。”
他往怀里塞了几本书,一转眼又看到了一个上了锁的透明书柜,里面装着一本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典籍。
肥三当然不肯放过,他自己扯了下上面的锁却没扯开,于是伸手招来一个壮汉,吩咐道:“给我砸开。”
壮汉从路边捡了一块石头,就向着透明书柜走了过去,他大力地挥动石头,没几下就将锁砸开了。
他的动作太大,一不小心碰到了旁边的花瓶,瓶子倒在地上碎了一地。
肥三大笑了两声,伸手就要去拿典籍。
青宁愤怒地浑身颤抖,她用尽全力地低头咬住了一名壮汉抓着她的手,壮汉痛得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松开了手。
青宁冲过去猛得推开了肥三,随后迅速地从地上捡起一块花瓶的碎瓷片。
肥三被搅了好事,怒气冲冲地就要走过来打青宁,几个壮汉也围了过来。
青宁找准机会,突然用胳膊勒住了肥三的脖子,另一只手用碎瓷片死死地抵住了他的脖子。
肥三身材矮小,所以青宁轻而易举地就控制住了他。
他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求饶道:“小姑娘,有话好好说,我们跟你开玩笑呢。”
青宁神情冰冷,对着几个壮汉喊道:“退后!给我离开铺子!”
壮汉们对视了一眼,正犹豫着,青宁手上一用力,肥三吃痛,连忙说道:“快给我滚出去!”
壮汉们不敢再停留,纷纷退到了书铺外。
青宁也勒着肥三来到了书铺外,如果今天真的不得不杀人,她也不想肥三的脏血污了铺子。
即使到这个时候,她的第一个念头还是保护书铺,这个唯一带给她安宁的地方。
肥三真的察觉到了她的杀意,胆战心惊地哀求道:“小姑娘,钱我都还给你,以后也不会来找你了,杀人是犯法的,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
青宁却无动于衷,她像是什么都不在意,脸上似乎已经有了赴死的决心。
围观的人群越来越多,不少认识的人开始劝解青宁,可是青宁始终不肯松手。
这时一个女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她喘着粗气,神情里带着慌乱。
是秀玉。
“娘。”见到她,青宁眼里才闪过一丝悲哀,她轻声喊了一句,握着碎瓷片的手因为用力在不断颤抖着,尖锐的棱角同时也划破了她的手指,鲜血不断地溢出来。
秀玉却像已经明白她的意思,她走了过来,伸手从她手里拿过了那块瓷片。
青宁不愿意,却争不过她。
肥三见青宁没了瓷片,恶狠狠地骂了一句,挣扎着推开她就要逃走,却又被秀玉死死地勒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