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越越领完资料去找林璇汇合时,在楼道口碰到周陆。
他怎么一个人?
她怎么一个人?
两人的心理活动竟然神奇地一致。
“Hi,越越。”周陆跟她打招呼,不像一如既往的爽朗,充满少年气的样子,周陆看起来略显得犹疑,像是有话要说,却无从开口。
“Hi,周陆。”任越越朝他摆摆手。
“去找林璇?”
“嗯。”
“一起吧。”周陆低下头,让任越越走在前面。
当林璇看到朝自己走过来的两个人时,第一个念头是,向初辰怎么没跟周陆在一起?但她脱口而出的却是:“你俩怎么一起了?”
“在楼道口撞到了。”任越越说。
“考得怎么样?”周陆看向林璇。
“也就那样吧,你呢?”
周陆挠挠头,双唇微抿:“差不多吧。”
“向初辰呢?他去哪了?他怎么没来?”任越越等不及了脱口而出。
这么重要的日子,他到底去了哪,他考得怎么样,他,还好吗?她迫切地想要知道答案。
林璇偷偷撇了一眼任越越,她很感激任越越替她问出了这个问题,同时有一股别扭的感觉找上了她,但她不清楚那是什么,也没打算深究。
“他走了。”周陆转过头看着教学楼下人影疏落的校园,躲开她们但视线,眉头紧蹙:“去美国了。”
“美国?!”两位女孩同时惊叫出声。
林璇捂住了自己嘴巴,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任越越则感觉到掌心的力气在流失,她的身体在炎炎夏日里,骤然结成一根冷冻室里硬邦邦的冰棍。
“嗯,昨天走的。”周陆说。
他看了一眼任越越和林璇,转而手肘交叠在护栏上,“他拿到了伯克利音乐学院的全额奖学金,去留学了。”周陆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接着说,“他一直很喜欢爵士乐,成为出色的爵士钢琴演奏家一直是他的梦想,去伯克利可以学习全世界最好的流行音乐,他如愿以偿了。虽然明年二月才开学,但他们家有分业务在那边,所以提前半年过去适应适应环境。”
周陆一口气说完,感觉心脏的膨胀感越来越明显。
他何尝不为向初辰的离开感伤,但对于向初辰出国的规划,他从小就知道了,所以这并不是一个忽如其来的噩耗,从另一点上来说,他支持向初辰去追求梦想,正如向初辰十六岁时带他排足五小时去参加海选时一样。
接受这个事实对他来说并没有那么难,难的是,原本一起离开的应该是他和向初辰两个人。
但因为一些无法说出口的原因,他现在决定留在这里了。
从小到大,他几乎每个阶段都跟向初辰在一起,他们一起捣乱,一起上学,一起上兴趣班,一起补课,一起逃学,穿同一双球鞋,吃一个饭桌的菜,睡同一个被窝……他没有设想过离开向初辰的自己,会是怎样一个周陆,但或许现在,他觉得自己应该要知道了。
周陆对自己看得透彻,他没有什么急迫而宏大的梦想可以去追逐,但这里有他想要守护的东西。
昨天在机场离别的时候,向初辰几乎是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安检门,带着对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的不解和难舍,他走得凛然而决绝。
后来,任越越和林璇都默契地没再提起过向初辰。
这个名字像一个已结痂的表面光滑的伤疤,任越越不确定,一旦重新揭开,那个伤口会不会再次渗出血来。
无论于她,还是之于林璇。
直到有一天,她和林璇坐在一起看那个夏天最火的一档选秀节目,当台上一位穿着白色衬衣的男生在角落的钢琴前坐下来,一霎那,任越越和林璇的心同时猛地抽痛了一下。
男生侧脸的轮廓,让她们在同一个时间,想到了同一个人。
“向初辰,你说他还会记得南中吗?”林璇盯电视屏幕问,任由手上的冰棒融化,朝着掌心流下来。
她想问其实是,他还会记得我们吗?会记得我吗?但她不敢问。
喜欢向初辰,是很多同级女孩的秘密,对林璇来说,她只有在篮球场上呼喊他名字的胆量,在四个人聊天的时候偷偷看他一眼的胆量,在教室后排默默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的胆量……更进一步的想法,她从来不曾想象过。
她并不知道她身边的任越越也一样。
跟林璇不同的是,任越越和向初辰不只是一同逃跑过的战友,他们还一起分享过同一片天台的风景,支撑过忐忑不安的心情,分享过对未来的希望。但也仅此而已了,向初辰的离开令任越越明白,这纤弱而微妙的联系,可以是君子之交淡如水,也可以是汇入人海便找不到的关系,是可以不说再见,就消失的人。
她很想跟林璇说,其实我认识向初辰其实比你早,但她没有。也许等林璇有一天知晓这一切,也会发现,她对她的这位好朋友,并不是很了解。
但对任越越而言,一切说起来太过复杂,也已经没了说出口的意义,又何需再多说什么。
那她和向初辰呢?算是朋友吗?任越越问自己,嘴角对肌肉机械地向上牵了牵,她感觉心里的一块,好像凭空消失掉了。
在人生后来漫长的岁月中,任越越都不再敢轻易地回想起那个夏天。
因为那个夏天除了消失的向初辰,还有一件事,彻底敲碎了她对人生所有的想象。
填完志愿那一天,任越越的模范爸妈拉着她坐到沙发上,局促却语带轻松地告诉了她一个她迄今为止仍然无法相信的事实:他们决定分开了。
之前瞒着她,是为了不影响她高考,现在高考也结束了,他们终于可以开诚布公地告诉她。选择跟谁,他们都尊重任越越的决定。
任越越当时哈哈大笑起来,“别开玩笑了,你们多爱对方啊,说出来有人信吗?爸,妈,别逗我玩了,一点都不好玩。”
笑着笑着,眼见爸妈双唇紧闭,都为难地说不出话来,任越越开始慌了,眼泪像失控的水龙头,滚滚而下。
真可笑,在那之前,任越越一直觉得自己拥有全世界最幸福的家庭,她的父母是全世界最相爱的父母,结婚二十多年,他们依然叫彼此的爱称,几乎从不吵架,也没在她面前说过一句过分的话,但就是这样的一对模范夫妻,忽然告诉你,他们要分开了。
任越越没办法接受,自己躲起来哭了整整一周。
日后当她回想那时候的自己,仍然很想回去拥抱她一下,那个天真的、浪漫的、对未来怀有美好憧憬的少女,在那个夏天消失了,她变成了另一个任越越,一个说起这些事时,语带怜悯的任越越,仿佛那是别人的故事。
那个夏天,向初辰不告而别,相爱的父母不再一同出现在她的生活中。在他们眼里,任越越是不是会因此难过,似乎没有那么重要。
短短的一个夏天,她忽然发现,人和人的感情,其实是很脆弱的东西。
她所珍惜的东西,所爱的人,都随时会离开。
“都走了。”她微微一笑,“真好。”
第7章
“你好,我是来取照片的。”
开学第三天,看时间还早,任越越来到隔壁街区的老照相馆,取两天前拍的证件照。
转眼来波士顿已经一年,大四的任越越有一份咖啡馆的兼职店员工作,但她想趁毕业前找份正式的实习,便先来拍了个证件照。
令她心塞的是,这里拍个证件照居然要十五刀,当时给钱的时候给得她实在太过肉疼。
“你好,这是你的照片。”
确认了名字之后,一个大胡子店员温和一笑,递过来她的相片。
任越越抬手看了一眼表,马上就要迟到了,于是拿起纸袋匆忙道了谢,便出了店,往咖啡馆的方向狂奔。
随着跑动的步伐,人影像电影画面在眼前急速后退,一头黑长柔顺的直发在波士顿的街头翻飞,她边跑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一层红晕从白皙的皮肤上透出来,三年后的任越越告别少女的羞涩和不安,那张脸一如既往地清秀美美,却比从前多了一点灵动。
高考后,任越越报考了省城的重点大学墨大,选择跟妈妈一起生活。但她放弃了高三时的梦想,没有选择念新闻,转而选了编辑出版学,她不再执着于过去的执念,她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全新的未来。
而林璇跟她同一所大学,公关文秘专业。
若干年后,当任越越与林璇重遇的那天,回看她们现在的选择,任越越忽然觉得,也许她和林璇,从来都是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人。她自顾自慨叹,“我们好像都选了对的那条路。”
说起来,她之所以到波士顿,还是多亏了林璇。
那时任越越大二,像往常一样,她在宿舍赖床到中午,才懒洋洋地提上饭盒,去学校食堂打了一份糖醋排骨和清炒芥兰,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来吃饭。
正吃着呢,林璇却满头大汗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
“啪!”
三本教科书被她用力地扔到任越越面前的饭桌上,这点声响在人满为患的食堂没有搅起半点波澜。
“怎么了?”任越越睁大双眼看着她。
“你还有空在这里吃饭,你不知道吗,你们系跟波士顿大学合作开展了校际交换生项目,也就是说,你现在可以申请波士顿大学的交换生了!波士顿!”林璇抡起拳头捶起了饭桌。
任越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
波士顿。
美国。
伯克利音乐学院。
向初辰在的地方。
一瞬间,所有名词在脑海里连接成线,电光火石般从脑海划过。
上大学后,任越越已经慢慢忘记以前的事,那个欢笑与泪水交织的残酷夏天,那所她仅仅念了一年却留下了不可磨灭印记的学校,那个……记忆中的男孩,通通都淡出了记忆。
只是在很偶然的时候,比如在操场上散步的时候碰到和他背影很像的男生,比如好听的钢琴声飘进耳膜,比如看到美丽的晚霞,每当这些时候,会有那么一刹那,任越越骤然陷入恍惚,想起了一些美好记忆中的片段,但也只是一刹那罢了,她选择活在此刻。
而每隔一段时间,任越越也会收到一些告白,不同年级的男生向她展开或疯狂或平淡的追求,然而无论哪一种,对当时的任越越来说,实在提不起丝毫恋爱的兴趣。
她觉得一切都很寡淡,犹如她自己。
“你傻了?发什么呆?”林璇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噢。”任越越从凌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我再想想吧。”她低下头,一下一下戳着碗里白花花的饭粒,像做着某种机械运动。
“还想什么啊?”林璇愤恨地看着任越越,恨不得立刻把她提溜回寝室提交申请表,她拢身双手捧起任越越的脸,“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你一定要好好考虑,抓紧时间申请知道吧?这么好的机会,有多少人等着抢啊,你成绩又好,不去白不去啊,嗯?”
林璇继续游说,“你不是说很喜欢现在的专业吗?趁着这次机会出去学习一下,不是更好吗?”林璇盯着她的眼睛,犹豫了一秒,还是说了出口,“别放弃,越越,无论是因为谁。”
自高考后,她们默契地再没提过向初辰,但两人心里都知道,那个男孩从未离开。
周陆曾在经意或不经意间,向林璇透露了几分向初辰对任越越的特殊心意,于是任越越也被迫跟林璇坦白了自己和向初辰认识的过程,但对于两个女孩的友谊而言,那只不过是像凌空向湖面投进一颗石子泛起的微不足道的小涟漪罢了,毕竟,那个于她们而言特别的男孩,早就已经飞走了,像无论如何踮脚,也抓不住的云彩。
任越越看着林璇目光闪烁,林璇的那句话,让她下定了决心。
就这样,大二结束的暑假,任越越坐上飞往波士顿的航班。
初到波士顿,是妈妈的老朋友 Joy 阿姨接待了她,并帮她找到了一间价格适中,而且临近学校的公寓。
任越越很喜欢她的室友 Ellen,对方是一位亚裔,喜欢读书、写作和健身,性格随和,十分健谈。在刚认识任越越的时候,就跟她分享了很多在波士顿生活的经验,对初来乍到的任越越来说很是感激。
出国交换对她来说,是很大的考验。一开始任越越并没有身处异国的切实感,初始的一切都很陌生,她对环境有依赖,又是个路痴,即使已经提前半个月到,去了解学校周边和这座城市的设施,还是有很多东西颠来倒去弄不大懂。
所幸她从不是个容易气馁的人,她英文并不差,可学业方面还是需要认真下苦功,但她对自己有信心,想趁此机会赶紧独立起来,每每站在窗边,遥望着疏朗的夜空,任越越总能想起那一天,在南中的天台,向初辰风中笑容清浅的侧脸,对着远方大声喊:“加油吧,任白痴。”
每当这时,任越越都双唇轻抿,暗自给自己加油:“加油吧,任越越。”
慢慢地她终于把周边的环境摸了个半熟。
比如她知道波士顿大学并没有校园,长长的马路两边的建筑,就是学校的教学楼和宿舍楼。上学的路上会经过一座长长的桥,傍晚时分可以看到查尔斯河最美的日落,河边经常有人跑步,这座城市的人,对运动抱着极大的热情。
她还知道,马路的斜对面有一家亚超,种类丰富又新鲜,想吃的基本都能找到。她在那里买油盐酱醋,可以塞满冰柜的瓜果蔬菜以及腌好的五花肉、牛肉、鸡肉,治愈了她的中国胃。
她还学会了在波士顿坐地铁,虽然地铁系统老旧,开得还慢,但对出行来说,足够方便。
后来在 Ellen 的帮助下,任越越找到现在这间咖啡馆的兼职,就在繁华的纽伯里街,坐地铁绿线就能到。
一切都顺利地进行着,慢慢适应留学生活后,任越越感觉一切似乎也没那么难。
只是那天,当她独自买完菜从超市出来,站在查尔斯河畔,看着落日将天际线染红时,她不禁在想,从她所住的公寓步行,到学校只要5分钟,再往前走一直走一直走,就可以到伯克利音乐学院。
这样美的落日,他也在看吗?
回答她的,只有在微风中不停荡漾着微光的查尔斯河。
结束了一天的咖啡馆工作,任越越疲惫地回到公寓。吃过饭后,她慢悠悠地回到房间,伸手打开桌上的台灯,把双肩包随手放在桌子上,这才想起把塞在夹层里的相片拿出来看。
一瞬间,毫无预兆地,一颗原子弹在她的心头爆破。
这不是她的照片。
可相片中的脸,却是这样的熟悉,熟悉到她一闭上眼就能看到。
是他的脸,三年多后的向初辰的脸。
还是十八岁时的样子,只是骨骼长开了,轮廓更加锋利,更加俊朗,跟以前一样不变的是,面对镜头的向初辰,一如既往不苟言笑,像是这个世界上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他无关,清冷孤高,不可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