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越越的心脏像被一只铁手骤然抓住,抓得她生疼,疼到她忘记了呼吸。
也不是没想过重逢会是怎样的画面,可任凭她再怎么天马行空,也不会想到竟是以这样的方式。
上学的路,来来去去走了一年,她从来没碰到过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也从没遇到一个跟他相似的,以至于她都要忘了,他就在隔壁的学校里,跟她一样寻常吃饭睡觉,上学又放学。
为什么那么近的时候遇不到,在那样远的一家街角照相馆的相片袋里,却被随意地放到了一起,甚至恰恰被她拿错。
鼻尖涌上一阵酸楚,任越越控制不住想笑,她胡乱拨了拨散落在脸颊的头发,一抬头,却发现镜子里的自己笑得比哭更难看。
而此时,在相隔不远的一座普通学生公寓里,向初辰刚刚从图书馆回来,他重重地跌坐进沙发,伸手捻开沙发边上的落地灯。
隔壁的房门应声打开,一位白人同学从里面走出来,伸手递给了他白天顺路帮他取回的证件照。
“辰,你看看对不对。”
“好,谢谢。”向初辰从同学手中接过照片,随手拿了出来。
暖黄色的落地灯光下,向初辰也如任越越般,瞬间化成了一座静止的石雕。
如果说,此刻的向初辰有着跟任越越略为不一样的心情,那就是,对比起震惊,对向初辰而言,这却是个天降的惊喜,是上帝的恩慈。
是她。
她也来了。
她在这里。
向初辰的拇指和食指指节合力,紧紧捏着眼前这方小小的相纸袋,他感到触觉消失了,听觉也消失了,他感到身体正在变得轻盈,他听到浑身的血液在加速流动的声音,身体迅速地滚烫起来。
第8章
第二天,任越越站在照相馆门口,始终没勇气进去。
犹豫不决的的时候,店门由里而外被打开,熟悉的身影兀然映入眼眸。
人来人往的照相馆门前,两个亚洲面孔像忽然被施了魔法般,一动不动。
高中的记忆混合着眼前的场景,在男孩女孩脑海中被重复放映,时间胶着在一起,空间失去重力。
任越越两扇长长的睫毛,像搅入风暴漩涡的蝴蝶,奋力扑腾着翅膀,越挣扎却越不可自拔,高频的眨眼令她的大脑同时宕机。
向初辰安静地看着她,只有上下滚动的喉结暴露了他的紧张。
“好久不见,越越。”
不知过了多久,向初辰朝走近一步,结束了这场漫长的对视。
任越越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面孔,她觉得像梦。向初辰的眉眼那样清晰地投影在她如波清澈的眼眸里,仿若一尊精致的雕像倒映进清可见底的湖水里,如梦亦如幻。
如果世界上有千万种重逢的画面,任越越想,那么此刻的她和向初辰的重逢,一定是其中最美妙的画面之一,即使只有她一厢情愿这么认为。
“好久……不见。”她轻启朱唇,颤巍巍答道。
“你好,麻烦给我一杯黑咖啡。”
“好的先生,请问……”任越越抬起头,待看清来人,不由得笑得眉眼弯弯,如上升的初月。
自上次重逢后,没课的日子,向初辰便像这样,会在下午到咖啡馆来点一杯黑咖啡,然后拿出手提,一坐就是几小时。
他在等她下班。
虽然才晚上八点多,纽伯里街很多商店都陆陆续续关门了。
任越越和向初辰肩并肩走在夜幕初临的风里。十月的天气渐渐冷起来,但两人脚步却抬得很慢,寒冷拿年轻人总是没有办法。
走了几步,向初辰忽然从口袋里拿出一罐热牛奶,趁着任越越不经意,迅速把暖融融的牛奶罐贴上她冰冷的左脸。
戏法般的暖意,让任越越明显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她连带耳根都烧了起来,傻傻地低着头,咬着唇角偷笑。
向初辰有点始料不及:“怎么了?很烫吗?”说着便把另一只手伸过来,贴上她的脸感受温度。
“不不不……不烫……不烫。”肌肤相触的一瞬间,任越越慌忙躲开,复读机般重复着那句,“不烫,不烫的。”
她伸手接过牛奶罐,不敢看向他,感觉到有一万头小鹿撞死在胸口。
如果此时她抬头看过去,也许会发现身边的男孩,一双好看的眼睛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闪耀着星辰般的光芒,仿佛她是宇宙唯一的中心。
“今天累不累?”走了一会,向初辰打破沉寂。
任越越依然在为刚刚的一幕心猿意马,她在想象,他是什么时候出去买的热牛奶,怎样用体温小心翼翼地保存着罐体的温度,怎样偷偷地在她不经意的时候把暖融融的牛奶贴上她的脸上,一想,脸更加烫了,丝毫没有听到向初辰的此刻的没话找话。
“越越?”向初辰弯下身,饶有趣味地对上她的眼睛。
他喜欢她的名字,也喜欢这样叫她,似乎每多叫一声,她的身影就更真切一分。于是,任越越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心跳秩序,再次失守。
她愣愣地抬起头:“嗯?你说什么?”
向初辰直起身,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笑了笑:“我说,你今天累不累?”
“还好,不累。”有他来接她,再累也不算什么,她的心被灌进一口浓浓的蜜。
“像你这样每天坐地铁来回跑,做着一模一样的事,会觉得厌烦吗?”向初辰问。
“不会呀。”任越越深吸了一口气,肺腑间被一股清新充盈着。
她微微抬头,看着疏朗的夜空若有所思。
“虽然每天做的事情看起来都很重复,接待客人、做咖啡、清洁器具,的确繁琐又机械,她微微一笑,“但实际上,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很珍惜这样的时间。”
“在店里,只要你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每个人都可有意思了。我很喜欢玩猜谜游戏,比如有个老爷爷,每天都戴着一副墨镜,中午会进来点一杯黑咖啡,喝完立刻就走,我就会想,他是不是这条街上最有钱的包租公。有一位男士,每天早上7点准时出现,西装革履,每天都点一杯拿铁,急匆匆地推门进来又急匆匆地离开,我会想,他是不是某附近街区某个公司的年轻总裁。还有一位三明治女士,她每天都穿着运动套装,会在晚上下午4过来点一份咖啡加三明治,然后打开电脑一直敲键盘到关店前一刻,我会想,她是不是脑袋里装满了魔法的另一位罗琳女士。”
任越越一口气说完,又轻轻叹了叹气:“我总觉得,世界每天都变化万千,人也一样,来来去去的,相聚又别离。但如果一个人能不厌其烦地坚持地做一件事情,那他的内心也一定很笃定吧,我很羡慕他们,永远不会对重复的日常感到厌烦。”
她侧过头看着向初辰:“我也想做这样的人。”
向初辰静静地看着女孩的脸,忽然发现,他面前的任越越,早已不是那个三年前在天台上独自哭鼻子的女孩,她变得独立了,更有想法了,变得更好看,好看到他的视线完全无法移开。
任越越在街角右拐,向不远处的地铁走去。公园一角延伸出来的树,此时正伸长了手,探向微蓝的天空。
她今天心情很畅快,脚下的步伐也轻快许多,忍不住想要边走边蹦起来。
今天是周日,咖啡馆不营业。昨晚回到公寓的时候,向初辰打电话过来,要约她出去踏冬。
“不是都说踏春吗?哪来的踏冬啊?”
“所以冬天很委屈阿,为什么春天就踏春,冬天就要冬藏,太不公平了吧。”向初辰在那头温柔笑道。
任越越脑袋再次宕机。
三年后的向初辰有时依然令她捉摸不透,不过她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只要向初辰开口,她就只想点头,最近只要一想到话筒对面的男孩,嘴角就止不住疯狂上扬。
“那照你这样说,夏天也很无辜,大家都忙着避暑。”
“可不是吗?都快委屈死了。”向初辰配合她瞎扯。
又聊了一些有的没的,两个人仍舍不得挂掉电话。
“那……明天见啦。”任越越尴尬说道,因为她发现室友 Ellen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站到她身边,正双手抱胸看着她,眼看她的神情越来越不对劲,任越越紧急结束了这通漫长的来电。
“嗯,明天见。”向初辰说。
看任越越挂掉电话,Ellen 重重跌坐到任越越旁边的沙发上,挤得任越越差点从沙发边上滑下去。
“任越越,你老实说,是不是新交男朋友?”Ellen 最近发现,她的这位室友回来得一天比一天要晚,晚归就算了,回来还一直不停地打电话,一打就是很久,简直恨不得要爬到电话线那头去了。
这还不是最反常的,反常的是,任越越经常在跟她说话的时候,忽然就嘴角含羞地痴笑,看得 Ellen 鸡皮疙瘩掉了一地。以她丰富的恋爱经验来看,女人一旦堕入爱河,症状都差不多,她可太了解了。
任越越避而不答,从沙发上站起来,笑嘻嘻地直跑回了卧室床上躺着,拒不回答。
Ellen 追进来,见任越越抱着床边上半人高的□□熊,直把脸埋在背后,只露出一只眼睛看着对面的 Ellen 一个劲地傻笑。
得,病入膏肓了。
“快说!”Ellen 一个劲挠她的腰。
任越越向来最怕痒,一阵嘻嘻哈哈的打闹后,只能乖乖束手就擒。
“好好好,我说我说。”她双手高举,做出投降的姿势。
Ellen 收起笑脸,一本正经坐起来,抢过任越越的小熊抱着,等她开口。
“我跟他……”任越越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开口,“我们还不是那种关系……”
“还不是?那就是暧昧咯?”Ellen 单刀直入,一下抓到了重点。
“哎呀……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就是那样吧。”
任越越一个急手把 Ellen 怀里的小熊抢了回来,又用被子蒙过头,稍微扯下一点点,仅仅露出一双扑扇扑扇的眼睛,嘴角甜甜地上扬,“不好意思我要睡了,替我关门谢谢。”
Ellen 对着任越越摇头叹气好一会,才关灯离开,只扔下一句:“你呀你,你这个单纯的少女,迟早要吃亏的我跟你说。”
任越越不去管她,一把把手里的被子向空中扬起,被子柔柔下落,轻轻盖过了她的头。被窝下,她想起刚刚跟向初辰在电话里的对话,心里像被羽毛苏苏痒痒地拂过,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起来,激动得半夜都没睡着。
正如所有童话故事的开头部分,总是充满了美好、甜蜜、悸动和梦幻的泡泡,但如果一直都是这样,那故事的高潮和结局也就再也无法到来。但那时候的任越越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感觉到心跳如鹿撞,快乐得几乎要晕眩。
第9章
任越越下了地铁,往公园的方向走去。
波士顿的冬天出了名的冷,昨天夜里刚下过雪,任越越冻得直把脸缩到快要盖过半张脸的羊绒围巾里去。
十月底波士顿就入冬了,铺天盖地下起雪来。
波士顿的雪,有时候下起来很夸张,好比这半个学期,任越越和向初辰的学校都因暴雪停了好几次课。
这样寒冷的波士顿,对从小在亚热带长大的任越越来说,倒是着独特的吸引力。
上次停课向初辰把任越越约了出来,啥也没干,两个人就在街上迎着雪走,看街上的人在雪中慢跑,也有人穿着西装玩滑雪板。
那天任越越很开心,向初辰还带她到附近开着的冰淇淋店买了两个双球冰淇淋,身体冻得发抖,两个人却吃得有滋有味。
有那么一瞬间,任越越想到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韩剧——《冬季恋歌》。命运让主角相遇,又让他们分离,任越越侧过头去看着向初辰的俊朗的侧脸,心底莫名有一阵隐隐的悲伤淌过,但也只是一刹那,毕竟冰淇淋太甜了,在铺天盖地的甜蜜里,谁还来得及去思考苦的东西呢。
世界被包裹在一片雪白之中,在公园门口等了许久的向初辰,远远看到任越越出现,随即脚跟轻轻抬离地面,朝着任越越招手喊道:“嘿!在这!”
路中央厚厚的积雪被堆到路旁,光秃秃的树枝下,白皑皑的雪覆盖着,这座最古老的公园,此时透着一派明媚的萧索。
任越越和向初辰正慢悠悠地走着,不自觉走到了湖区。
夏天可以跳下去游泳的湖,此时结着厚厚的冰。湖面上滑冰的人群不时爆发出一阵尖叫,任越越踮起脚尖循声望去,原是一个女孩不小心摔倒了,周围的朋友嘲笑着,边用力把她拉起来。
“每年冬天这里都有免费的滑冰活动,我每年都会过来玩。”向初辰抬了抬下巴,“想滑冰吗?”
他看向任越越的眼里,透着不加掩饰的欣喜。
看对方乖巧地点了头,向初辰便开心地跑向租滑冰鞋的地方,不一会儿就提着租好的鞋走了回来。
这么快就十二月了啊,任越越看着天地之间的雪白恍惚起来,好像最近的日子过得特别快,她伸出手还来不及抓住,时间就一溜烟跑到了今天。
冰天雪地里,她看着那个向自己走过来的男孩,有那么一刻,她感觉他们像是从未分开过,那个男孩从那所叫南乔中学的校道上,一直朝她走了过来。
“来试试这双,你应该合穿的。”向初辰蹲在任越越面前,把鞋放到她脚边。
“嗯,刚好合脚。”任越越很快穿上,“你怎么知道我的鞋码?”任越越微微嘟起嘴,脸上写满了疑问。
向初辰仰起头看向任越越好看的杏眼,“就稍微,目测了一下。”
说得轻松而随意,带着一丝骄傲。
任越越扑哧笑了,脱口而出:“呦,不愧是常年霸占理科学年榜第一名的向大学霸,连目测都这么准。”
向初辰脸上的笑僵住了,旋即爬上一丝尴尬,当年的不告而别,他至今还没有机会好好跟她解释。
任越越察觉到自己不小心踢翻了一只被尘封的记忆盒子,很是不安,她吞了吞口水,在向初辰准备张嘴说话的瞬间站了起来:“走吧,我们滑冰去!”
向初辰呆呆在原地凝视着女孩的离开的背影,一阵钝钝的痛划过心头,下一秒,他脸上的阴云散开,微微一笑,站了起来,朝着任越越的背影走了过去。
大一的时候,任越越曾经被林璇拉去参加过轮滑社的活动,刚开始摔了好多次,屁股痛了好几天,后来在林璇的谆谆教导、不离不弃下才学会滑旱冰。
今天是她第一次滑真冰。
“没事,我扶着你。”向初辰穿好鞋,把手伸过来握上了任越越冰凉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