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而颤声:“臣……有本启奏!”
范申眉峰微蹙,眼神藏疑。
上官岫目迸精光,耷拉的唇角渐渐上扬。
官家交握双手抵在额前:“奏!”
刘石旌脸上冷汗淋淋,直着眼把一封密函高举过头,梗着嗓子:“臣……检举丞相范申、参知政事上官岫里勾外结,谋害国军!”
上官岫扬起的唇角一僵。
范申眼底寒芒聚拢。
众人骇然相顾。
一座大殿之内,平地惊雷。
※
小甜水巷东去一射之地的回春馆内,褚怿候在屏风外的圈椅上坐着,侧目观赏窗外的熙攘人潮。
大约巳时三刻,李业思小声推门而入,在褚怿耳边禀道:“将军,宫里的消息来了。”
褚怿敛眸,示意他往下讲。
李业思道:“刘大人在崇政殿把罪状呈上后,官家气急攻心,当场头疾发作,差点儿被抬回文德殿就诊,幸而吴大人机敏,老早就提醒过崔内侍在今日上朝时把丹药备着。官家服下药后,趁着精力恢复,立刻把范申、上官岫二人下狱,并下诏将梁桓生缉捕归案,一并交由三堂严审。
“那时朝中一派混乱,大批官员下跪为二相求情,可官家硬是一字没听,在禁军把范申、上官岫二人拽离大殿后,当场就罢了朝,至今仍歇在文德殿内,任何人都不见。现如今,整个大内人心惶惶,不少原隶属范申的幕僚在背后鸡飞狗跳,马脚尽露,吴大人已照大将军的吩咐,开始着手下一步棋了。”
褚怿点头,道:“刘纲送回去了?”
李业思答:“范申二人被下狱的消息传出来后,卑职就已把刘纲送回凝香居,伺候跟前云叶姑娘是我们的人,会妥善善后,将军不必多虑。”
刘纲昏迷中被押来做人质,又在昏迷中被送回销魂窟,对今日发生之事分毫不知。
不知情,便少一分威胁,少一分被灭口的危险,刘石旌最后肯答应合作,大概也是顾着这一点罢。
褚怿微笑:“看紧刘家父子,下去吧。”
李业思应是,悄声阖门离开,褚怿慢慢把目光从窗外敛回,看向小案上盛放的一碗汤药。
都快半刻钟了,这药也该温了罢。
褚怿在瓷碗外一摸,确定温度无误后,端起碗走入屏风内。
靠墙的一方坐踏上,美人安宁地躺着,睡颜略苍白,但丰唇依旧水润妍丽。
褚怿在边上坐下,想着她今日在车中装晕的那一幕,忍俊不禁。
许是感受到他的靠近,床上人眉尖微动,褚怿看一眼那双很想睁开、又硬是不肯睁开的眼,抿去唇角笑意,慢声道:“这家的大夫不大行,开的药一闻就苦得很,也不知殿下能不能喝下。”
容央不动。
褚怿便亲自舀一口来尝了,情感很饱满地“呲”一声,然后又舀一勺往榻上人唇边送去。
容央如临大敌,咬紧贝齿抵抗,然饶是如此,仍是有汤汁从齿缝渗入,果然是苦涩至极!
容央再次当机立断,愤然把眼睛睁开。
褚怿的脸逆在光中,眸心深邃,似笑非笑。
容央恼怒地抓起引枕朝他扔去。
褚怿单手截下,放至一边,顺势把药碗也搁下后,指指嘴角,提醒她。
容央往嘴上一抹,瞪着手上的褐色汤渍,又是火冒三丈,又是手足无措,褚怿便拿下巴示意她胸口。
——衣襟里有丝帕。
容央看他眼睛往自己胸前放,脸上烧红:“转过去!”
褚怿唇角咧着,心道也不是没看过,没碰过,但到底没当面呛,识趣地把脸转开。
容央急匆匆把丝帕掏出来,擦拭干净嘴角和手心的汤渍后,嫌恶地把丝帕往榻下一扔。
恰有微风吹入,卷着丝帕飘至褚怿膝前,最终落在他皂靴上。
褚怿捡起来,丝帕一角绣着并蒂莲,是上回她醉酒时,他掏出来的那一方。
“刚刚李副将的话,想来殿下都听到了。”褚怿把丝帕把玩在手里,单刀直入。
容央脸上重现凝重冷肃之色。
当街欲截杀朝廷命官,已是板上钉钉的大罪,更不必提那嚣张做派背后的诡谲阴谋。
一国之君最忌讳朝臣玩弄权术,最憎恨在一无所知的情形下被卷入一场场的尔虞我诈之中,策反御史中丞成功反咬又如何?一旦今日巷中之举被揭发,就算他褚家军在金坡关一役中的确惨遭算计,也一样是把天家蒙于鼓中、玩于掌内的狂妄之举。
再者,他凭什么就那么笃定刘石旌不会再次反水?
范申、上官岫何许人也,会那么容易就给他褚家人一把扳倒么?
容央越想越胆寒:“你们简直胆大包天!”
嚣张自大,不知天高地厚。
褚怿笑:“我以为殿下会喜欢胆大的。”
容央羞恼地瞪大眼,褚怿噙笑,把叠好的丝帕放回榻上:“谢殿下今日襄助。”
提起这一茬容央就气,不给她闯着倒也罢了,眼下可好,平白无故地上了他这条贼船,往后是福是祸都得跟他绑在一块,甘不甘愿都得替他祈福求安。
容央恨恨:“谁帮你,我可没那本事帮你,我什么都不知道的!”
褚怿不应。
容央郑重申明:“你是你的阳关道,我是我的独木桥,你那道上是何风光,有何谋划,我可统统都不知道,统统都没参与,到时候发生何事,可跟我全不相干!”
褚怿盯着这面前张气鼓鼓的小脸,提醒:“夫妻本是同林鸟。”
容央立刻:“大难临头各自飞!”
褚怿眯眼,静默片刻后,低头:“我不会让你飞的。”
作者有话要说: 褚怿:搞完事业搞媳妇(不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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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逛街
雪青从漱玉斋把午膳送来, 三荤一素, 俱是容央往日青睐的菜品。
褚怿迁就着,一同在回春堂二楼雅间用完膳。
照容央以往的习惯,未时过后要小憩一会儿,今日受惊晕厥,估计要休息更长时间。可医馆临街,窗外喧嚣不断, 雪青便提议干脆回府去歇。
容央摆手,对着窗外走了会儿神后, 把人屏退。
褚怿顺着她的目光往窗外人潮看:“逛逛?”
容央侧目。
褚怿道:“此时不宜进宫。”
被戳中心事,容央冷下脸转开, 褚怿走过去,在对面圈椅坐下来,大手在她面前一晃。
容央看到一样彩色的什物极快掠过, 定睛时,那东西已被他藏入掌中。
心里一时很痒, 容央质问:“什么东西?”
褚怿唇边有笑,不卖关子,摊开来给她看。
是一个着乾红背心、系青纱裙儿的木雕摩睺罗。
小人儿并不算很小, 可躺在他掌心里,却是被藏得半点不露。容央视线在那极宽大的手掌上略过,故作冷淡地把那摩睺罗拿起来。
“幼稚。”
褚怿笑而不言。
隔窗把人家小贩的货车盯得都要起窟窿了,他去买来给她,反被嘲讽幼稚。
到底是谁幼稚?
对面人仔仔细细地把玩片刻后, 开口:“你买的这个不行。这是什么装束,都前年时兴的妆容和衣裳了,啧……”
满满是嫌弃。
褚怿眉微挑,静等后文。
容央放下那摩睺罗,端庄地起身:“还是我自己去挑一回罢。”
褚怿点头,抱臂上前开路,临近门口,身后脚步声又停下。
“你先下去等我一会儿。”
褚怿回头,容央驻足在屏风边,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
念及上回邀她去游湖的经验,褚怿很谨慎地确认:“一会儿?”
容央自然知道他怕的是什么,脸上飞起片薄红:“一会儿!”
※
褚怿等在回春堂外。
今日并不是什么节令,但汴京城仍是热闹得很。
贩夫走卒,引车卖浆;妇孺相携,欲买还休。处处是熙攘人影,喧阗人声。
褚怿目光徘徊其中,每隔一会儿朝回春堂大门看一眼,最后一次看时,堂内依旧无那抹倩影。
倒是衣袖被人从后拉了一下。
褚怿转头。
货车前,来人一袭长袖罗青色褙子,内搭极朴素的鹅黄色碎花襦裙,金钿映衬的朝天髻变成了双平髻,大至金钗、小至耳环,一应的名贵首饰也全被替换成了极普通的玉制品。
从头至脚,里里外外,实打实一副丫鬟装束。
如果褚怿没有记错,这身行头……应该是,雪青的?
褚怿蹙眉。
容央低头把一丝绒发挽至耳后,申明道:“我不喜欢太招摇,换成这样,方便行动些。”
褚怿一边眉挑高,显然对其中某一句有点不敢苟同。
容央转开脸,顾自道:“从此刻起,我是丫鬟,你是少爷。”
褚怿领会,帝姬的身份在那儿,无论环境如何换,该端的架子还是要端,该戴的枷锁自然也就还是要戴。
谈自在,那自然是不比一个小丫鬟自在的。
褚怿点头:“明白。”
他答应得痛快,容央满意地笑起来,拿眼神示意对面街上摆着的货车。褚怿了然,领着她穿过人群,上前去看。
货郎正在向一妇人抱着的孩童兜售千千车,容央顾自去挑选那架上的摩睺罗。
这货车虽然不大,东西倒很是叫人眼花缭乱,三四排各式各样的摩睺罗挤挤挨挨地站着,用土陶做的、用木块雕的,个个面目手足毛发皆是栩栩如生,所穿所戴亦大有不同。
容央选中一个戴短檐珠子帽、披小缕金衣的小人儿,后又抓来个嗔眉笑眼、长发彩衣的,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褚怿在边上看着,任她挑,最后结账时,货郎足给她打包了四五袋。
应付完货郎的恭维,容央乐呵呵地抱着一大堆纸袋,示意褚怿赶紧来拿。
褚怿淡声:“你是丫鬟,我是少爷。”
容央灿烂笑容一僵。
褚怿的笑潇洒自如,往大街前面一指:“那边有卖糖人的,随我去看看。”
容央:“……?!”
第38章 、动情
甜水巷口的金粉斋内, 正有官府小姐在挑选胭脂水粉。
林雁玉打开掌柜送来的一盒妆粉, 正要抹开来试色,店外突然掠过一道极脆而亮的嗔骂声。
大街车水马龙,人声本来鼎沸,然这一记嗔骂却极是夺人双耳,哪怕是骂着人,也自有一股动人的甜美在内。林雁玉循声看去, 熙攘大街上,两道人影一前一后, 从金粉斋门口经过。
林雁玉睁大眼睛。
伺候在旁的丫鬟惊道:“那……那不是大郎君吗?”
林雁玉不应。
丫鬟骇然,眼睁睁瞅着那英俊的青年被一个小丫鬟追着打骂, 然他非但不恼,还气定神闲地笑,仔细看, 笑里还有三分宠溺。
丫鬟目定口呆。
平素里少见这位郎君展颜也就罢了,如今笑就笑, 但怎么能是对着一个小丫鬟这样笑呢?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他可是刚刚尚主吧?
跟官家最宠爱的帝姬大婚不过月余,就敢当街跟个小丫鬟这样打情骂俏, 这……这真是!
丫鬟惊心动魄,隐约又有点小兴奋,朝林雁玉悄声道:“姑娘,这大郎君前脚刚跟帝姬大婚,后脚就跟个小丫鬟搅在了一块, 光天化日之下,这般没规没矩的,看来传说中那位倾国倾城的殿下,也没能拴住大郎君的心嘛。”
林雁玉双眼盯着店外,静默不语。
跟个小丫鬟没规没矩?
这天下,哪有这样明媚冶丽、张扬放肆的小丫鬟呢?
店外景象切换,那一幕却如烙铁似的,“呲”一声烙在心头,疼得人十指蜷缩。
林雁玉紧抿的唇泛起一丝苍白,敛眸看回柜台上的妆粉,吩咐掌柜的包起来。
丫鬟偏不识趣道:“姑娘你看,那小丫鬟居然还敢动手去捶大郎君,这……”
林雁玉冷声:“住口!”
丫鬟一震,头回在自家姑娘脸上看到这样严厉的神色。
幸而只一刹,林雁玉收敛怒容,微笑道:“静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平日教你的东西,都忘了?”
丫鬟悻悻:“奴婢知错了。”
林雁玉不再苛责,眼底却依旧掖有忧愁,丫鬟看在眼中,心里越发酸涩。
姑娘这样好的人,怎么偏就跟那位大郎君有缘无分呢……
日日夜夜盼了十年哪,好不容易把人盼来,结果就因为所谓圣旨,所谓命运,拱手把爱人让与他人了。
这滋味,说是摧心剖肝也不为过吧?
丫鬟叹气,重又朝人海看去。
所幸老天还算公平,那位殿下抢了人又如何,不也照旧得不到心么?
※
日影西斜,长街一隅。
“得不到心”的帝姬殿下坐在一张干净的小方桌前,双手托腮,专注地看摆摊的老翁如何娴熟地揉面成团,等锅中汤沸后,再把砧上的菜刀一握,风驰电掣地把拔面入汤。
刹那间,金辉斜洒的汤锅上面片齐飞,精彩之至,犹如蛟龙卸鳞入海。容央直看得目不转睛,膝不移处。
褚怿笑。
方桌上齐齐整整地码着这一路来的战利品,褚怿把横亘在两人间的一大盒糕点拿开,问道:“宫里没有做拔刀面的御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