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央依旧不眨眼:“没这家做的好吃。”
褚怿意外。
先前被她拉到这间小摊铺来坐下,还只当是临时起意,原来蓄谋已久?
不过,她一个长在禁廷里的帝姬,怎么会知道民间的一方小铺是何味道?
许是感应到他的困惑,等面片彻底下锅后,容央敛回视线朝他一笑,小手遮在唇边作喇叭状:“以前我常常假扮成赵彭,带着内侍偷溜到城里来玩过。”
声音低低的,映衬着她三分狡黠、三分得意的笑,竟无端地挠人心。
褚怿唇角微动,垂眸倒茶水:“哦?”
容央蹙眉——哦什么哦?
似怕他不信,容央往周围一瞟,确认没人偷听后,郑重道:“真的!”
然后说起每一回在汴京城中的见闻,不同的大街,不同的节令,不同的风物人情。
有一次,是在混在嘈杂的人群里看上元节的花灯,花灯那么亮,人海那么深,各式各样的悲欢爱恨都沉沦其中,炽热又敞亮,和皇宫的冷清肃穆分外不同。
有一次,是去相国寺内的黄墙底下听雨声,酣畅的秋雨浇在墙角的芭蕉上,檐下有避雨的青衣书生黯然相看,念着什么“潇潇”,什么“遥遥”……
还有一次……
落日在长街尽头西沉,一抹抹残阳融入云霞,融入城下,容央提起那桩最惊心、也最狼狈的事,小脸因激动而泛起微红。
“冬日的天黑得最快,大概戌时不到,那条胡同里就已是伸手不见五指了。我只能借着月光无头苍蝇一样地往外钻,一路上,生怕遇上歹人,等钻回大街去时,人都急哭了。”
褚怿拨弄着盛茶水的陶碗,闻言道:“是城西广聚轩外的那条街吗?”
容央瞪大眼睛:“你怎么知道?”
褚怿道:“有一回去过,回来时,碰上一个泪眼婆娑的小姑娘。”
容央心如擂鼓,确认道:“那小姑娘好看吗?”
褚怿含糊:“尚可吧。”
“啊……”容央颇为遗憾,“那就不是我了。”
褚怿哑然失笑。那自然不是她,那年她十岁,他十六岁。她在繁盛的汴京,而他在荒凉的边关。
夕阳西下,街市上行人渐寥,老翁把两碗拔刀面端上桌,邻桌坐着的是老翁的老伴,正唱着童谣、哄着襁褓中的孙儿喝米汤。
“灵山卫,灵山卫,一草一木皆憔悴。闻说灵山高千尺,难觅一朵红蔷薇……”
褚怿吃面的动作一顿,容央吃面的动作也一顿。
长街空杳,老妪的歌声里也有空而杳的温暖和柔情。
褚怿敛神,把面搅拌两下,低头吃起来。容央努嘴道:“好久没听人唱起这首歌了。”
褚怿吞下一口面,道:“以前听过?”
容央道:“小时候,嬢嬢唱给我听过。”
褚怿垂睫,继续低头吃面,没再多问什么。
容央默默听了会儿,也开始低头吃面。
余晖宁谧,两人静静地吃着面,听着歌。
※
“我要去瓦子里看戏!”
夜幕笼罩摩肩接踵的汴京城,一家家的灯火如川曼延,褚怿把大袋小袋交给百顺,再转眼时,容央已钻入人海不见。
褚怿忙往前去追。
人海汹涌,欢声鼎沸,容央流连在五光十色的灯影里,手臂突然被人从后抓住,转头,对上一双颇藏愠意的黑眸。
褚怿蹙眉:“不怕再把自己弄丢?”
容央眨下眼:“你又那个没用的小内侍。”
褚怿一时不知该恼该笑,手往下滑,就势把那只小小的手牵住:“的确不是。”
掌心一热,是他宽大的掌心贴上来,十指交握,掌心相抵,容央一震,别开头试图挣开,却反被握得更紧。
“看什么戏?”褚怿四平八稳,“南戏,傀儡,皮影,还是杂技?”
容央被他牵着往前走,不知是不是自己太敏感,此刻只感觉周围人的目光都在他俩身上,脑海里嗡嗡的。
“都、都行。”
褚怿目光在前,闻言笑:“那就去看皮影,看《三英战吕布》。”
容央一看竟要去看那些打打杀杀的,立刻回神:“不不,不看那个,看杂技吧,城中不是有什么象棚吗?”
褚怿噙笑:“棚里除象以外,还有黑熊长蛇,不怕?”
容央眼神闪烁:“都是笼中困兽,有什么可怕的。”
街市喧哗,两人穿过人潮,走入锣鼓喧天的象棚中。城东这座象棚乃阖京最大,足能容纳数千人,入内后,外围是小商小贩探博卖卦,内围则设置大小勾栏,栏内有锣鼓各数队,彩旗三四十面,正借着如昼彩灯,上演各式节目。
此刻人声最鼎沸处,乃是一队人驾象登场,招展旌旗下,六头大象头尾相连,昂首阔步走入场中,象背上各坐一人,裹帽执攫,底下一众紫衫仆从,敲鼓鸣锣。
容央心神沸腾,不由定睛细看,然而人墙太高,一时竟看不痛快,当下便有些懊恼,没事先吩咐底下人来置办座位。
仰头去看褚怿时,对方一脸云淡风轻:“摩肩探颈,跂踵相望,也是在高位时体会不到的滋味乐趣。”
容央蹙眉,心道你那么高,连个眼皮都不用多抬,自然是无她这等“矮人”之扰。
还什么也是滋味乐趣……那他倒是也探个脖、垫个脚乐一乐去啊!
容央赌气不看了,要去外面装潢精美、服务齐全的云梦斋听伶人唱曲儿。褚怿不挪脚,淡淡道:“哪有少爷领着自家丫鬟去那烟花之地听曲儿的。”
容央扬声:“你还真拿我当你丫鬟了?!”
褚怿勾唇:“那就更不敢领着夫人去了。”
容央被“夫人”二字弄得脸上一热,便在这时,人潮突然骚动,场上骑象的艺人开始往场下抛彩球,抢中者,能入场内同大象嬉戏互动。
一片人海刹那间追逐着彩球东起西伏,容央眼看被挤走,褚怿横臂一揽,把人紧紧搂至胸前。
两人胸腹相贴,彼此的心跳几乎撞在一起。
耳畔的喧嚣仿佛一瞬间消失。
容央看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挣扎无果后,含羞斥道:“你抱我!”
彩灯里,褚怿一双瞳眸黑亮:“嗯。”
话声甫毕,人海又是一波浪涌,褚怿把人抱紧,突然一转身朝外而去。
※
象棚外,残光斑驳,人声寥落。
光线黑暗的角落里,旌旗飘舞,褚怿抱着人抵在木柱下,低头:“那日兴国寺后山的歌,是你所唱。”
容央人被他搂着,耳畔被他低热的声音侵占着,一颗心咚咚急跃:“是……又如何?”
褚怿:“我想听。”
容央纤睫乱扇:“听什么?”
褚怿头更低一寸,声音也低下来:“你的歌。”
象棚里,欢声如潮起落,间杂锣鼓嘈嘈,丝竹寥寥,容央心慌神乱,突然间想起傍晚在小摊上听到的童谣,便敷衍地唱道:“灵山卫,灵山卫,几度梦里空相会。未曾忍心搁下笔,满纸都是血和泪……
“灵山卫,灵山卫,多少情系天涯内?日日空见雁南飞,不见故人心已碎……
“灵山卫,灵山卫,一年一度寒星坠。遥望去年星在北,今年寒星又是谁……”
一曲唱罢,万籁俱寂。
褚怿的视线往下移,之后,一双唇也缓缓地往下落。
容央忙偏开脸。
褚怿笑,把人搂紧,就着那已然红透的脸颊用力亲了一口。
“啵——”
象棚之内,焰火喷薄。
作者有话要说: 我原本以为今天可以蒙混过关的(对手指)。
第39章 、偶遇
五月十五, 兴国寺后山。
今日有雨, 绵绵小雨洒在窗外,把一山碧绿罩得雾蒙蒙的。
容央把弹完的小箜篌还给拂冬,对跪坐在佛像前打坐的明昭帝姬道:“这是小时候嬢嬢常唱给我听的童谣,姑姑还记得吗?”
明昭帝姬声音淡漠:“哪有功夫记那些事。”
容央贯来被她怼,早已经习惯了,闻言并不恼, 仍是兴致勃勃的:“那日褚怿带我逛街,我们在一家卖拔刀面的小摊铺上听一位老妪唱起这歌, 我原本以为只有我听过,后来才知道, 他小时候也是听过的。”
蒲团上,跪着的明昭帝姬缓缓睁开双眸,斜乜坐榻上那人一眼, 淡淡道:“他待你如何?”
容央神采焕然,拨弄着如意耳尊里的紫薇, 回道:“还不错。”
明昭帝姬盯着她脸上春色,冷笑。
容央不解。
明昭帝姬道:“侯府缺人吧?”
容央眨眼。
明昭帝姬补充:“我是说,缺后人。”
容央明白过来了, 脸上笑意渐褪。
明昭帝姬道:“这种人家的男人,从来都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你们眼下刚刚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纳妾, 自然是要先哄着你,疼着你,好诓你尽早把孩子生下来的。”
长帝姬素来冷眉冷眼,冷腔冷调,但这样刺耳的话,容央仿佛还是头一回听,恼道:“姑姑说什么呢?他可从来没有诓我生孩子过。”
忍不住又道:“他反而是说,孩子生与不生,生多生少,都是由我自己做主。因为担惊受苦的人是我,所以在这件事上,他是绝对不会逼迫我的。”
长帝姬便扬眉,语气讥诮:“好一招以退为进。小小年纪便有这等心机,我可真是低估他了。”
“……”
拂冬把一盘刚刚洗净的林檎果端上来,容央愤愤不平地拿来一个最红的咬下,颇不屑于继续就此争论。
长帝姬却道:“他今日会来接你吧?”
容央鼓着一边腮帮:“他最近很忙的。”
长帝姬有点意外,又有点不满,容央看她一眼,知道她又要大做文章了,解释道:“骠骑大将军褚四爷刚把丞相范申、参知政事上官岫给告了,罪名是攘夺军权,谋害六万褚家军。眼下两位相公正给三堂审着,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忙着褚家的事,都三日没回帝姬府了,哪还有空来接我?”
明昭帝姬狭长的凤眸冷光凝聚:“告范申和上官岫?”
容央点头。
明昭帝姬道:“范申和上官岫是官家这两年刚提拔上来的重臣,他褚家人……也敢告?”
容央道:“整整六万条人命,岂能不告?”
明昭帝姬眸色暗变,最后嗤道:“只怕告也是白告吧。”
容央一怔。
明昭帝姬泰然:“那两位是你父亲费尽心力拔掉韩相公后,亲自栽培上去的常青树,给人认出其中一棵枯枝烂叶也就罢了,如两棵都成了枯木朽株,那栽树之人该作何感想?”
容央闻言一凛,蹙眉:“姑姑的意思是,爹爹为顾及颜面,不会秉公执法?”
明昭帝姬道:“皇家哪儿有什么公法?”
这一句可就呛得比容央的质疑放肆太多,拂冬忙去案前拿了个最大的林檎果给明昭帝姬送去:“四姐今日送来的林檎果,又香又脆,殿下快尝一个。”
明昭帝姬拿着那果儿,“喀嚓”咬下一口,微光里的侧影傲慢而冷漠。
容央的心情给她弄得郁闷至极,把那吃了一半的果子丢在小案上,不快道:“我不信爹爹是那样的君王。”
窗外雨未停,容央却嚷嚷着要走了,明昭帝姬也不留,只道:“果子不错,下回多带两篮。”
※
细雨蒙蒙,淙淙流水自桥下淌过,容央在桥上驻足,抬头看一眼雨幕外高耸的庙宇。
雪青知她心结所在,提议道:“反正都来了,不如顺道去寺里一拜,等雨彻底停后再回府吧?”
这提议确合容央心意,当下一行人往寺中行去,在小沙弥的带领下前往普贤殿敬香礼佛。
普贤殿坐落地势最高的小山,松深径幽,专供京中贵人礼拜。大抵是因雨久不歇,今日入寺的香客鲜少,容央去时,殿中并无外人。
雪青把点燃的三炷香奉上,容央持香在菩萨像前跪下,阖上双目,诚心祷告完后,礼拜,上香。
此时殿外雨势转小,主仆三人便前去偏殿等候,荼白倒上寺中的热茶给容央驱寒,感慨道:“上回来时,殿下还是待字闺中的小姑娘,今日来,便成了初为人*妻的新妇,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雪青笑道:“更意想不到的是,殿下的良人竟然就是上回护送的褚将军。”
荼白直点头:“可见这兴国寺乃是殿下的福地,缺什么来什么。由此观之,殿下刚刚向佛祖许的愿望,定然也能得偿所愿。”
雪青揶揄她嘴甜,容央喝了口热茶,道:“这么虔诚,你不妨也去许一个愿。”
荼白立刻道:“那奴婢就许一个让佛祖保佑殿下心想事成的愿。”
容央笑,把茶盅放下:“亏得你不是个男人,不然就凭这张嘴,不知要祸害多少小姑娘。”
荼白连道不敢,容央看一眼窗外雨景,蓦然叹道:“要是那人也有能这样甜的一张嘴,也就不枉我今日替他敬香礼佛了。”
边上两人相继领会,殿下刚刚所许之愿,果然是跟驸马相关,一时欣慰不已。
自上次端午回侯府小住后,两人明显感觉殿下和驸马的关系有所改善,特别是初八那天夜里,驸马把殿下领回府时,二人并肩慢行的情形实在是璧人一对,令人悦目赏心。
虽然分居的事实暂时没有改变,但照这个势头发展下去,冰释前嫌、相亲相爱绝对不成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