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全海道:“有人怀疑,是这二人生了罅隙,尚宫局的宫女把巧佩推堕湖中,因怕事情败露,便畏罪潜逃,目前禁军正在搜捕。”
官家疑信参半。
崔全海犹豫少顷,又道:“也有人怀疑,是巧佩昨夜受了责罚,夜中在外散心时,郁郁惚惚,失足落下去的。”
官家疑窦更深:“受责罚?谁责罚她?”
崔全海轻笑:“巧佩是恭穆帝姬跟前的老人,能责罚她的,自然是帝姬本人了。”
官家眉峰敛起,崔全海道:“昨天深夜,恭穆帝姬前往缀锦阁,因去得不凑巧,把阁里折腾得鸡飞狗跳,走时形色仓皇。后来,有内侍目睹帝姬在雁池边打了巧佩一大耳光,巧佩随后跪下嚷嚷着什么不是奴婢的错,故有人认为,巧佩是被责罚后心中郁郁,在雁池便不慎失足溺亡的。”
官家的疑团却集中在另一处,眸心渐冷:“昨天深夜……她去莺莺的缀锦阁干什么?”
还折腾得鸡飞狗跳?
崔全海垂眸道:“据宫人的口供,昨天夜里,恭穆帝姬因失眠想去找嘉仪帝姬叙话,被宫女以帝姬就寝为由阻拦,恭穆帝姬想是心焦如焚,不顾阻拦执意闯入,结果没想到进屋时,正巧碰上嘉仪帝姬和驸马在帐中……”
崔全海适时一顿,放低声音:“恭穆帝姬毕竟是还没有出阁的姑娘,又曾经心仪于驸马,面对这样的场面,自然不能泰然自处,当场就羞愤难当,仓皇而去了。”
官家脸色铁青,转过头看着桌上的茶盅,突然“嘭”一声把茶盅拂下地去。
崔全海忙跪下:“官家!”
官家愤然道:“她不知道如今嘉仪和褚怿已经做了夫妻,大半夜的,定然是睡在一处的吗?!”
官家越想越气:“还找人叙话,执意闯入……她这究竟是什么行径!还懂不懂礼数,知不知廉耻了?!”
崔全海噤着声不敢应。
官家胸口起伏,板着脸道:“莺莺呢?莺莺可有什么反应?”
崔全海道:“殿下没有外传此事,只是今日一早,就跟驸马外出,前往小松山里的寺庙礼佛去了。”
官家痛心道:“她这是在尽量避让着她……”
什么失眠,什么叙话,八成是看不过嘉仪嫁了她心仪的郎君,又不用前去和亲,所以心生怨怼,屡次刁难!
上回是在长春殿外滋事,这回是在缀锦阁大闹,难道非要把嘉仪逼得退无可退,她心里那口恶气方能咽下吗?!
官家又恨又悲,自知于慧妍有愧,然事态发展至今,竟不知是该心疼这位自小就不得他关怀的小女,还是心疼对她一避再避,三番两次礼让的嘉仪。
本来决议让她替嘉仪去大辽和亲,官家一度是心存愧怍的,故而哪怕她大闹御前,哪怕她先后两次对嘉仪不敬,他也没有对她有过任何实质性的惩治,只想着毕竟处事不公,而今就纵容一些,权当弥补亏欠,谁知……
竟是越纵容越无法无天!
官家失望至极,便在烦躁之时,有内侍进来禀道:“官家,嘉仪帝姬跟前的雪青姑娘求见,称是受帝姬所托,给官家送一样东西。”
官家一怔,默了默,用眼神示意崔全海收拾地上的残局,敛容道:“传。”
不多时,雪青垂首入内,行礼后,禀明来意,把一条烫着经文的红绸呈上:“这是殿下今日在寺中为官家求来的祈福红绸带,恭祝官家百事顺心,吉祥如意。”
崔全海上前把红绸接过来,捧至御前,官家看着那暖融融的八颗小字,胸口蓦然一酸。
——百事顺心,吉祥如意……
现如今,前朝忙着要他费心劳力,后宫忙着要他体贴呵护,就连慧妍那边,都忙着要他补偿隐忍,哪里还有谁来在意他究竟顺不顺心?
官家深吸一气,把那条红绸紧紧握在手中,蓦地想起什么,抬头道:“莺莺怎么没自己来?”
雪青道:“今日登山时,殿下不慎崴了脚,此刻正在阁中休憩。”
官家立刻蹙眉:“严不严重?可曾传召御医?”
雪青忙答:“官家放心,御医已看过,只是小伤,养养便好。”
官家一颗心落回去,又站起来,吩咐崔全海道:“摆驾,朕过去看看她。”
崔全海应是,雪青起身候至一边,和崔全海对视一眼后,一并随官家往殿外而去。
不想刚一至门外,恰逢一行人自廊室拐角处迤迤然行来,吕皇后在前给官家行了礼,目光略过其身后的雪青,微笑道:“官家去哪里?”
官家欲言又止,此刻如提嘉仪受伤一事,吕皇后必定是要跟着去探望的,但依照嘉仪的脾性,恐怕并不乐意被她探视。
官家心念一转,道:“刚同大臣完议完国事,有点憋闷,朕去外边转转。”
吕皇后便笑:“妾给官家准备了清热消暑的莲子百合蜜豆糖水,官家喝了再去罢。”
官家沉默少顷,点头,把剪彤捧上来的白釉瓷碗端起来,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那朕去了。”
“官……”吕皇后张口结舌,看着极快消失在转角处的那抹褚红背影,眸色渐黯。
※
夏夜的蝉声空而大,把一座本就安静的阁楼衬得越发深幽,伴随内侍的通传,官家大步流星越过低头行礼的一众宫人,一径入内。
绢纱屏风后,容央披着墨发躺在床上,素日里昳丽夺目的一张小脸被昏黄烛光映得憔悴不堪。
官家心里一揪,上前道:“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
坐在床边的褚怿起来行了礼,官家都无瑕理会,在容央身边一屁股坐下,探头把人瞧了又瞧。
容央便来摸自己的脸颊,懵懂地道:“有那么难看吗?”
官家沉眉道:“两眼无神,唇色苍白,不及往日十之一二。”
十之一二都不及,自然是有夸张的成分,但在官家看来,眼前的莺莺的确是不如往日有神采了。
想想也是,因为和亲的事,被人一欺再欺,如何还能风采依旧?
何况自打她大婚过后,自己对她就鲜少关爱了。
官家叹息一声,掀开被衾去看她崴伤的脚踝,越看越心疼难受,便欲推心置腹聊一聊,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人。
幸而这人是个十分懂眼色的,同他一视之后,立即颔首而下,官家点头致意,等众人屏退后,看回容央。
“悦卿待你,可有苛刻?”官家低声。
容央立刻摇头,坦诚答:“今日爬山的时候,我的脚就崴了,是他背着我去寺里礼的佛,回来后,他还亲自给我热敷,给我擦药了。”
官家欣慰:“那就好。”
容央眨着眼,道:“爹爹看到我给你求的红绸带了吗?”
官家一笑,把那条红绸从怀里拿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容央便也笑:“那我脚上的疼也就值了。”
官家一怔,看着面前这张笑脸,蓦然满腹心酸。
“傻孩子……”官家低头,笑,把那条红绸默默折起来。
容央看着烛光里的父亲,看着他垂下的眉眼,默默不语。
官家道:“给自己求了什么?”
容央静了静,答:“平安,喜乐。”
官家听得这短短的两个词,想是听明白了,心里又一次揪疼。
“有朕护着你,悦卿爱着你,你的平安喜乐不用求。”
容央努努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量:“是吗?”
官家抬头,对上她难掩悲伤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
容央避开他的注视。
窗外的夏蝉还在放声大叫,一声一声,叫得人头皮发麻,官家敛笑道:“怎么了?”
容央把脸转开,声音闷闷的:“没怎么。”
官家神色越凝重。
容央脸庞略扬了扬,似是个吞泪的动作:“爹爹,我心里有个问题,很想问问你。”
官家下颌绷起来,声音变沉:“你说。”
容央道:“小时候,你教我读《论语》,读过《宪问》里的一则。有人问夫子:‘以德报怨,何如?’夫子反问他:‘何以报德?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十分赞同夫子的话,你说,人总是会犯错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还是应当积善行德,宽宏大量一些。我以前,一直照爹爹所说的那样做,可是最近突然很困惑,如果积善行德并不能感化人心,如果一忍再忍的结果是一错再错,那,还应该再忍么?”
官家拧眉,眸心的暗影一重重压覆下去。
容央的声音低而清晰:“如果我的德并不能化解仇怨,那,还应该以德报怨么?”
官家缄默良久,哑声:“可,以直报怨。”
容央把脸转回来,莹澈的眸中微波暗涌。
官家低头,把她放在床边的小手握住:“说吧,是谁欺负你了?”
容央目光岑寂,看着他蹙紧的眉心,低笑:“算啦。”
官家眉峰更沉。
容央淡淡一笑:“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签,签文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家说那家寺庙很灵的。”
——很灵的。
官家心头一震。
容央莞尔:“所以,爹爹不用替我忧心了。”
※
缀锦阁外,夜风袭人,官家走在悉悉索索的树影里,崔全海等一应内侍默默跟随在后,不敢前去叨扰。
夏天的夜因这不敢而越显空阒起来,令脑海里盘旋着的声音来来回回,挥之不去。
——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签。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很灵的。
灵……了什么?
胸口遽然蔓延开一股巨大的不安,官家驻足,垂头立于浓重的一片墨影里。
“崔全海。”
崔全海应声上前:“官家。”
官家喉结滚动,声音冰冷:“昨夜缀锦阁一事,彻查。”
作者有话要说: 容央:其实我是一朵小白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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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夜谈
雪青捧着一盆清水走入内室, 拧干巾帕给容央洗净脸上的粉脂。
唇上的苍白一点点褪去,恢复原本的血色来,肌白唇红的美人重新在烛光里焕发光彩。
容央摆手把雪青屏退, 合衾平躺下去,对窗边静坐的男人道:“有什么瞧不起我的话, 直说吧。”
烛灯后, 褚怿摩挲茶杯,挑唇答:“没有。”
容央默了默,哼:“巧言令色。”
褚怿扯着唇,不多解释了,起身往衣架边走, 开始宽衣。
容央眼跟过去, 紧张起来:“你, 洗了没有?”
横裥一解, 外袍从肩后滑落, 褚怿偏头:“殿下要检查么?”
容央盯着他这副衣裳半解的模样,脸一红, 默默撤回视线:“没那功夫。”
褚怿笑, 把外袍挂上去, 整理完后,走至床榻边来。
容央因等候官家探视,睡得靠外,后来躺下也没往里面挪, 褚怿肯定是不会爬去里面睡的, 便等在那儿。
容央极快反应过来了,心念急转,装死不挪。
褚怿唇角微动, 低头把她整个往里一抱。
容央大惊兼大窘,给他放回里面去后,脸涨的更红了。
褚怿半跪在床上,低着头看她:“殿下睡觉不老实,放里面,臣安心些。”
帐里逼仄,他靠得又近,身上沐浴后的清香就萦绕在鼻端,兼一丝男性特有的气息。容央眼神闪烁,乖乖地躺住不动了,褚怿唇边有笑,掀开被衾躺下,两人并肩而睡,头一回在榻上保持这样近的距离。
“那个……”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声。
褚怿默了默,道:“脚还疼吗?”
容央支吾:“还行吧。”
褚怿道:“这两日少走动,消肿后便好了。”
容央嗯一声。
帐中陷入沉默,褚怿一条胳膊往脑后放,容央望着被烛光照得昏红的重纱叠帐走神。
不知静了多久,容央道:“你爹爹有纳妾吗?”
褚怿似有点意外她突然问这个,一怔后方道:“没有。”
容央转头看过来,昏暗里双眸清亮:“你爹爹是忠义侯,就只娶一个?”
褚怿淡声:“娶那么多干什么?”
容央:“侯府不是缺子嗣?”
褚怿:“长房有我一个,够了。”
容央:“……”
“那是你爹娘相爱,不然,你庶出的兄弟姊妹不知有多少。”容央哼哼,转念想起他常年佩戴的那块玉佩,越发肯定自己的观点。
玉佩原是忠义侯褚泰送给云氏的定情之物,刻字“悦卿”,是传情达意,后来给褚怿取名定字,更是足见情意之坚。
褚悦卿
那不就是褚泰悦于卿之意?
心中蓦然有歆羡之感蔓延,容央默默抑住,道:“其实,我爹爹也是很爱嬢嬢的,只是……”
只是,他到底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就必须先是君王,后是丈夫,再往后才是父亲。
他必须要把后嗣看得跟社稷一样重,必须要和并不知心知意的女人同衾共枕,生儿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