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如今有多少个孩子呢?
在大鄞,他并不算瓜瓞绵绵的君王,但如今也前后和不知多少位娘子生育过八位皇子,十一位帝姬。
他的头几个孩子甚至都不是和齐皇后生的,大皇子是做王爷时身边的侍妾所出,大帝姬的母亲是他登基后第一位侍寝的周娘子,至于其他的……
容央怅然,脑海里浮过那些模糊不清的面孔,都不耐烦逐一去数了。
那么多的孩子,那么的母亲,却只有一位父亲。而这位父亲,又必须先是君王,先是丈夫,最后才是父亲。
他做父亲时,还能有多少精力,倾注多少爱?分摊下来后,每一个孩子又能得到多少温暖和关怀?
母亲们为得丈夫的垂怜明争暗斗,孩子们为得父亲的疼爱,何尝不也是绞尽脑汁。
被偏爱的要被不被偏爱的妒恨,被重视的要被不被重视的根除。各人有各人的悲欢,怎样的阴谋诡计都自有一套说辞。
尔虞我诈,波云诡谲;你来我往,口蜜腹剑。
皇家要天下的家庭和睦融洽,可皇家,大概是天下最不和睦、最不融洽、最不像家的家了。
“在想什么?”
褚怿不知何时侧躺了过来,声音低低的,但有一种绵长坚定的温暖。
容央的心动了动,由衷答:“我在想,以后,我想要一个不一样的家。”
褚怿蹙眉,在被衾里把她的小手找到,握住,容央扭过头来跟他对视,长夜寂静,他们的对视也深长,寂静。
“会有的。”
褚怿亲上去,先亲她的眼睛,然后往下,亲她的脸颊。
容央闭上双眼,在黑暗中感受他轻而细密的亲吻,最后找到他的唇,和他一起触碰,辗转,然后探寻,侵占。
床帐里窸窣声起伏,两人抱在一起,动情深吻,缠缠绵绵,分分合合,最后,情动的热化作细汗,蒙在额头,蒙在鼻尖。
褚怿眸深如海,把咫尺间的人看着,再低头去吻时,倾身压覆下来。
容央抱紧他,回应他,寝衣被他剥去,一条腿被他挤开。
褚怿去扣她的手,去抚她的脸,吻得温柔又性感,虔诚又热烈。容央抵不住,腿下意识往前一抻,撞上他,疼得抽了口气。
褚怿的唇停下。
容央眉心蹙着,被亲得微肿的唇翕动,褚怿眼神炙热,胸贴在她胸上起伏片刻,起身去检查她的脚踝。
“没事。”容央作势抽回。
褚怿看着那伤,绷着脸,放回去后,躺回原位。
容央蓦然一阵失落。
“睡吧。”褚怿哑着声道。
容央默默不答。
今日在马车上时,他已经很越轨地亲过她,她喜欢他亲她,喜欢他脱自己的衣服,摸自己的身体。
她也知道他很喜欢。
如果不是脚崴,如果不是她喊了疼,他刚刚一定不会停下。
容央有点感动,也有点懊恼,侧过身去抱他。
褚怿紧闭的眼睫动了动,没拒绝,容央把滚烫的脸颊往他肩膀贴去,小手顺势往下。
隔着薄薄的亵衣,她摸到他身体上的痕迹,不知道是怎样的一条疤痕。
容央便又难受起来,想象那些锋利的箭镞刀剑穿入他身体的场景,心脏一下一下地抽疼。
莹白无瑕的手在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抚摸着,安慰着,却不知,于被抚摸、安慰的人而言,实在是一种煎熬和惩罚。
褚怿一把抓住她,往最底下放。
容央一凛,听到他充满警告意味的声音:“睡不睡?”
掌心底下是前所未遇的陌生和坚硬,容央的心脏在胸口嘭嘭地撞动,屏息片刻后,小手慢慢握拢。
褚怿的下颌线一瞬间紧绷。
容央定定看着他的侧脸,咬住唇,小手试探着动起来。
“咕咚”一声,他喉结像石头滚入一大片水中,容央一边惊愕,一边用力,额心渗出细密的汗。
褚怿一条长腿慢慢屈起来。
他拿开她的手,往里面放。
长夜如水,大聒一日的蝉声终于消歇,风静谧,月静谧,一室旖旎的烛光也无声无息。
只有帐中动荡,有人躺着,有人坐起来,坐着的被躺着的揽住往下,剪影重重,叠满帐幔。
※
守夜的雪青听得吩咐后,把干净的热水提进内室里来,退下后,褚怿坐在床边,给容央洗手。
容央靠着床柱,红着小脸细细端详他,烛光里,他的脸也绯红。
如果贴上去,一定还是烫的吧?
就像刚刚最后那一下时,他拿脸颊贴着她脸颊喘息时那样。
突然又想到另一事,容央小声求证:“像你刚刚那样,如果真来,我是不是会很疼?”
褚怿给她擦手的动作微顿:“头一回会有点。”
容央眨眼:“那往后呢?”
褚怿:“……”
褚怿看她一眼,容央忙收场:“算啦,你也不知道。”
褚怿:“……”
“先睡。”
褚怿给她擦洗完,留话后,径自把水桶提了,合衣往外,回来时,换了身干净的亵衣。
容央躺在帐里,朝他笑。
褚怿躺上去,一把把人搂入怀里。
“妖精。”
※
缀锦阁中,一对璧人相拥入睡,朝凤阁帐内的那一位却正孤枕难眠。
吕皇后撑着床榻坐起来,撩开帐幔唤来剪彤,再次询问:“官家还没有回来?”
剪彤似没想到皇后竟还醒着,歉疚地答:“官家刚刚差人来传了话,明德殿内还有些政事着急处理,让娘娘不必等他,奴婢那会儿看娘娘帐中无声,还以为是睡熟了,故而不曾禀报……”
吕皇后示意她不必多解释,满心装着官家今夜的形态,越想心里越七上八下。
在明德殿外撞上时,官家口称是心里烦闷,要去外边散散心,可那会儿除崔全海以外,他身后明明还跟着个雪青。
是雪青面圣完后顺道回缀锦阁,还是……
吕皇后心头突跳,想起巧佩在雁池溺亡一事,蓦地凛声道:“去把灵玉叫来。”
剪彤一愣:“娘娘,眼下不早了,且六姐刚没了巧佩,灵玉想必正在劝着,这时候,当真要去叫吗?”
吕皇后坚持道:“要去,越快越好。”
剪彤劝不住,只能听令,往外吩咐守夜的内侍快快去跑一趟。
不多时,前去传人的内侍只身一个匆匆回来,在外间给剪彤回话。
剪彤听罢,眉头一皱,肃着脸入内禀道:“娘娘,半个时辰前,灵玉……就被官家叫去明德殿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大家都在讨论贤懿,我也来聊聊吧。
主要是两位公主的前尘往事。
在吕氏没有被官家注意到以前,贤懿和她母亲一样,也是后宫里很不起眼的一根小草。后来,吕氏因为关心呵护容央,慢慢被官家看到,她也得以比其他孩子多地接触官家。
但是那时候,贤懿已经不算小了。
童年对一个人性格的塑造还是很深刻的,因为小时候没有亲近过,所以哪怕后来有了亲近的机会,也还是胆怯小心,畏手畏脚。官家不喜欢这种拘谨。官家喜欢容央那样的,率真,烂漫,灵动,天然。有一点小脾气,但又知道在该收敛的时候收敛。这些被爱的点,一小部分是天生的,一大部分是官家和齐皇后乃至周围的人爱出来的。这是容央的幸运。这些幸运在客观上剥夺了贤懿的父爱,一次次对贤懿的内心造成了冲击。
贤懿不喜欢容央,从一开始就是。后来更是。
后来,吕氏对容央好,越是在贤懿面前,越要对容央好。她不单要自己对她好,还要求贤懿也对她好。
原本的父爱一直被她占着,原本完整的母亲也被分割给她了,打心底对她好,贤懿做不到。可是她没有力量,没有决断,她只能像她母亲说的那样,去顺从,去亲近,去装。
但是,又装得不够好。
容央不是全然懵懂的天真公主,她懂得察言观色,她知道宫廷的生存法则,她抵触吕氏模仿自己的母亲,抵触她通过“爱”自己的被官家“爱”,同样,也抵触她的女儿装模作样地来亲近自己。
很多时候,悲欢是并不相通的。那些年里,相比贤懿的“惨”,容央更多看到的是她的“假”,乃至她的当面一套,背面一套(参考王忱一事)。她也不喜欢贤懿,她把她和吕氏等同为一类人,并不充足的宫廷生活经历告诉她,她应该尽量地疏远这一类人。
如果没有替嫁和亲这件事,这两个公主可能也就是各自婚配,最多一方在婚后继续跟另一方暗中较量罢了。
但是事实没有如果。
容央的原则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礼让三分;人再犯我,斩草除根”。因为愧疚,在该“斩草除根”那一步时,容央还是礼让了。如果缀锦阁一事性质不那么恶劣(一旦如贤懿的愿,后果可想而知),容央应该还是会继续让。
贤懿的悲剧令人叹惋,但贤懿的悲剧并不是容央造成的,我想,更多的责任应该在吕氏和官家那里。或者说在命那里。无论是哪一个,贤懿都对抗不动。她对抗不动命,对抗不动吕氏,对抗不动官家,所以她拿唯一能放手一搏的容央下手,借以宣泄自己的仇恨。人被逼上绝境时,可怜又可恨,可恨又可怜,我觉得都正常。塑造这个人物,并没有想刻意地往恶里写,只是想尽量按照这个人物的逻辑去探索、呈现一种“人”。上篇文的反派塑造得不成功,这篇我想尽量取得一点点进步。看到大家讨论(无论是怎样的评价),我很开心,后续的写作也被注入了很多动力。不敢承诺一定会把这位公主写好,但会尽最大的力气。
肥珠珠,冲冲冲。
第54章 、决断
一桌卷宗被怫然掀翻在地, 兼玉器砸碎,乒铃乓啷,一众宫人齐刷刷伏跪下去, 脸色惨白,噤若寒蝉。
灵玉的头磕在地砖上, 抖如筛糠。
官家撑着书桌, 眼眶通红:“如此丧尽天良、残暴歹毒之事……你们竟敢!”
喉头一甜,官家猛地低下头去,崔全海脸色大变:“官家!”
崔全海冲将上前,掏出巾帕给官家擦拭嘴角的血,扭头吩咐内侍传唤御医, 官家捂着巾帕把他推开, 一双阴鸷的眼狠狠地盯着地上之人。
灵玉万念俱灰, 伏跪地上, 只等发落。
官家梗着喉咙, 森然:“传恭穆。”
崔全海劝道:“官家龙体要紧,不如……改日再审罢!”
官家截然:“今日必须审清楚!”
一声喝罢, 大殿雅雀静默, 无一人再敢吭声。
不多时, 一内侍领着仪容冷然的帝姬步入殿中。
灯火一重又一重,贤懿浓妆冶丽,衣裙曳金,脚踩一双步步生香的缀珠凤头履, 迤迤然穿过灯火, 袖手入殿,如常行礼后,坦然跪于灵玉身侧。
官家盯着她那波澜不惊、涂脂抹粉的一张脸, 一口气差点堵死在喉咙中。
“主意是我出的,灵玉是被我逼的,巧佩已经死了,再死一个,我有点舍不得,官家把她的罪并在我身上,罚我一个吧。”
贤懿双眸空寂,声音亦冷无一丝温度,官家怒极冷笑,把嘴边的巾帕愤然扔在地上。
贤懿的余光略过那上面的一滩血,绷着的下颌收紧。
“你母亲,就是如此教育你的?”官家哑声,声声戳人,“死一个宫女,你知道心疼,把你的亲姐姐至于那般险恶的境地,你就不会良心不安?因为妒恨,就藐视王法为所欲为!因为不甘心,就费尽心机害人害己!你母亲也是个和善温蔼之人,怎么会生出你这样愚蠢又歹毒的东西!”
外勾使臣奸污国朝帝姬,一旦事情败露,后果不堪设想,官家怒火攻心,把人骂了又骂,贤懿漠然跪着,不动一下,不吭一声。
不知骂了多久,官家疲惫地坐倒在圈椅上,应诏而来的御医已在殿外恭候多时,官家却始终不肯传召。
贤懿耷拉的眼皮突然往上一抬,头往上扬,看着大殿顶端晦暗又繁丽的藻井走神。
大殿内一时阒静,父女二人沉浸在互不相干的悲愤里,各自困顿,各自煎熬。
官家突然听到有人唤“爹爹”。
官家抬头。
贤懿跪在地上,看向他:“您赐死我吧。”
※
次日,大鄞和大辽的合约在明德殿内一锤定音
大鄞以嫡帝姬恭穆和亲大辽,保两国互不侵犯,辅车相依,择定于六月初六出降。
为备嫁,恭穆帝姬即日返回皇宫,其余皇亲国戚继续留居艮岳,陪同大辽使团。
晨间,荼白、雪青伺候容央在镜台前梳妆,前一个绘声绘色地道:“听说,昨夜里明德殿的灯火亮了整整一宿,自官家拂袖而去后,恭穆帝姬就一直跪在殿中,至今晨,又给崔内侍领着人亲自送往宫内,连寝阁都来不及回,那架势,与其说是护送回宫,倒更像是羁押软禁。还有灵玉,打昨天半夜被内侍领出去后,就再没消息,也不知是被官家处决了,还是旁的什么。这回要不是必须跟大辽和亲,禁廷又无帝姬再能出阁,我估计恭穆帝姬还有的是罪受!”
和亲之策不宜动,于大局而言,自然是照旧派恭穆和亲最便宜妥当。
荼白一股脑把“喜”道完,低叹一声,又开始忧从中来:“现在奴婢就担心恭穆帝姬仍旧不知悔改,嫁去大辽做皇后后,卧薪尝胆,十年磨剑,他日再杀回来时,头一个遭殃的必定是殿下了!”
雪青握着玳瑁梳绾发,啼笑皆非:“你平日里话本子看多了罢。”
荼白瞪眼:“你当我所言不实?勾践卧薪尝胆总是真的罢?”
雪青道:“首先,恭穆帝姬不是勾践;其次,除非夫国灭亡,否则,和亲帝姬永生不能回归母国;其三,就算老天给恭穆帝姬开眼,真让她有回来的那一日,一个夫国沦丧、无名无权的帝姬,如何能撼动得我们殿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