踹人的壮汉收回脚后, 一把将少年郎衣领揪起, 目眦欲裂, 粗声恶气:“谋财害命的狗东西,也配在这汴京城内标榜悬壶济世, 妙手回春, 老子今日非要扒了你这臭皮、砸了你这破店, 替我惨死的妻儿报仇雪恨!”
话声甫毕,拽起少年便朝店铺里拖去,另外几个壮汉跟着抡起长棍,簇拥进去。
一众看客哄声大作, 间或有知情的邻里挺身而出, 直呼不公,猛斥那行人强盗行径,然到底势单力薄, 根本不及挤进店中,就给那伙壮汉粗暴地推搡开去。
顿挫之间,南山堂内翻砸橱柜声此起彼伏,少年的惨叫喝止不绝于耳,众人或悬心吊胆,或跂踵相望,正在紧张时刻,一记威严至极的叱声破空而来,吓得众人虎躯震颤,回神时,人墙破裂,一批训练有素的护卫雷霆般冲入店中。
下一刻,惨叫声换了批声色,入店行凶的几个壮汉相继给制服在地,哀嚎不止。
人墙外,一位少女鲜眉灿眼,衣锦履金,在两位俏丽侍女的簇拥下走至店铺前来。
众人目光立刻齐刷刷聚焦于这个不知从何而降的美丽少女身上,定睛,屏息。
嘉仪帝姬赵容央驻足店前,展眼把里面情形看过一遍后,压下怒火,开口道:“把人带上来。”
一名护卫把带头砸店打人那名壮汉拉至前边来押住。
那人本来正在店中打砸得痛快,冷不丁给人劈头盖脸地撂倒在地,浑身气血骤然上涌,这厢再给押至一少女面前跪下,怒火自然更往上冲。
“你他娘的是什么人?!”
容央眸中寒光聚拢。
荼白怒喝:“放肆!”
她人虽小,这一喝却极为狠辣老练,硬生生喝得那壮汉脸上横肉微抖,定神过后,神色越发不忿。
容央漠声:“我是能让你趴在地上向我求饶的人。”
壮汉瞠目,余光略过四周甲胄齐全的护卫,眉头紧拧。
容央眼皮耷下来,漫不经心:“怎么,拳头不是很厉害么?不需要报官,不需要查证,只需要比谁人多,比谁力气大,就可以无法无天,为所欲为……喏,我的人比你的多,力气也比你的大,那现在,我是不是也可以把你这张脸狠狠地踩在脚下,或者冲入你府上,砸烂你的家呢?”
店外众人窃窃私语,不少人知晓这壮汉素来在这一带横行霸道,风评实在不佳,纷纷附和点头。
壮汉冷嗤一声,翻白眼道:“老子给妻儿报仇,虽死无憾,就算来日被官府羁押,又干你何事!”
应得还挺有骨气。
容央往南山堂里被打趴在柜台下的少年看去一眼,冷声:“你凭什么说他害你妻儿?”
壮汉扬声:“我妻子怀胎五月,因频繁腹痛,便来他店中寻医问药,结果喝完他开的安胎药后,没两天就横死家中,一尸两命!他不是杀人凶手,何人是凶手?!”
人群里,一位邻里反驳道:“你休得胡言!那日我同你家娘子一块在奚大夫这儿看的诊,你娘子胎动不安,阴虚阳搏,大夫说极可能是胎结宫外,随时有血崩之危,为保全大人性命,一再建议针灸堕胎,是你娘子百般不肯,夺门而去,谁知后来又去哪里弄了副安胎药来!”
壮汉闻言更怒:“什么针灸堕胎?!老子婆娘要的是安胎,他凭什么不安反堕!这是什么狗屁大夫!这还不算谋财害命?!”
人群躁动,非议声沸如油开,容央平生也是头一回听人提及大夫要孕妇堕胎,目光朝那发言的人寻去。
两步开外,一位三十上下的妇人浓眉圆眼,叉着腰指着那壮汉回道:“你又不是大夫,你怎么知道该安还是该堕?如果那是个能顺利生产的,哪个大夫愿意干那缺德事情?倒是你,这些年隔三差五就在家里打骂老婆,怨人家没给你传宗接代,这回怀上后,又天天恐吓人家必须生个大胖儿子,不然就要把人休掉,另娶他人!照我看,如不是你这般步步紧逼,不给人留条后路,你娘子也不会为保那孩子冥顽不灵,最后白白送了性命!”
“你他娘的放屁!”
壮汉挣头猛斥,一大口唾沫朝那妇人喷溅过去,众人唏嘘,议论声越发汹涌。
容央被裹在其中,脸色十分难看,给护卫使去眼色,护卫立刻把佩刀一拔,抵住壮汉脖颈。
边上几个被押之人色变震恐,壮汉脸被刀锋反射,一瞬惨白,围观众人亦随之噤声。
周遭安静下来,容央道:“我听明白了,你妻子这一胎怀得不理想,如果要保命,就必须舍弃腹中胎儿,因怕被你休弃,故铤而走险,一尸两命,这结果,怨不得这位……”
默了默,看回妇人:“姓什么来着?”
妇人蓦然被她注视,一愣后方答:“奚,奚长生!”
奚长生……
啧,名字也很美哪。
容央敛神,字字分明道:“怨不得奚长生。”
壮汉满腹怨怼,自知面前人明显向着那姓奚的,按照平日作风,定然是要放开手脚打上去的,然因此刻被长刀扣押,遂只冷哼道:“他说要不得就要不得?既然打着招牌要悬壶济世,就合该替人排忧解难,强迫人打掉孩子,算什么妙手回春的大夫?”
容央蹙眉,道:“你不要搅乱视听,照你先前的话,你妻子是喝了安胎药后在家没的,现如今有人证实,安胎药并非奚长生所开,换而言之,你妻子之死跟奚长生没有关系。”
壮汉反诘:“怎么没关系?要不是他逼着我娘子堕胎,我娘子会去别处开安胎药吗?”
容央无语,这是什么逻辑!
壮汉冷笑:“既然他接了诊,就该负责到底,保我娘子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生下,结果别说小的没保住,就连大的也一并去了,明摆着医术不精,招摇撞骗,只识诊金,不识人命。这等庸医,亏也有人维护,就不怕来日老天开眼,把你们这些助纣为虐的狗东西天打雷劈?”
容央匪夷所思,平生头一回闻此惊世骇俗、臭不要脸之诡辩,瞪大眼睛半晌无言。
便在气极之际,忽听得人群里一人道:“是该遭天打雷劈。”
众人骇然,循声看去,一紫衣少年负手静立,仪容昳丽,气质端肃,翩翩然如谪仙临世。
容央怔然。
宋淮然双眸清冷,上前两步,在容央身边站定,对壮汉道:“就是不知阁下准备如何处理那罪魁祸首呢?”
壮汉冷不丁收获志同道合之人,一愣后,痛快道:“自然是要血债血偿,以消心头之恨的!”
宋淮然道:“那便请这位护卫给他一把刀吧。”
众人一震,那护卫更是惶恐。
容央:“宋公子,你……”
宋淮然示意容央稍安勿躁,把近旁一名护卫的佩刀取下,在交给那壮汉前,又好心提醒道:“会很疼,下手的时候切记要快,阁下可记住了?”
壮汉慢慢反应过来:“你……你什么意思?”
宋淮然道:“阁下不是要自裁,为九泉之下的夫人报仇雪恨么?”
壮汉惊怒:“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宋淮然坦然:“要不是阁下非要尊夫人为府上传宗接代,尊夫人又岂会有孕?要不是有孕,又怎么会胎象不稳?要不是胎象不稳,又怎么会寻医问药,结果事与愿违,两命呜呼?这么算下来,阁下不就是罪魁祸首么?”
壮汉满脸横肉扭曲:“你这是什么理论!我要我老婆给我传宗接代,难不成还错了?!”
宋淮然眉微扬:“自然没错,但,既然让人家怀了孕,就该负责到底,让人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结果别说小的没保住,就连大的也一并去了,这不是明摆着夺人性命,伤天害理么?想必尊夫人泉下有知,也会为怀上阁下孩子一事悔恨万分吧?”
人群里爆发低低窃笑,壮汉气得发抖,屡屡张口结舌。
宋淮然把佩刀还给护卫,道:“转送官府吧。”
护卫用眼神征询容央的意见,得首肯后,当下和其他几名护卫一并押着人往外而去,人墙分开,目送着破口乱骂的一行人被押走。
雪青、荼白驱散围观群众,宋淮然垂眸敛容,静吸一口气后,转身对容央行礼道:“殿下。”
容央把人上下打量一眼:“探花郎果然慧心妙舌,令人叹服。”
宋淮然低声:“殿下过誉了。”
此刻残阳如血,照在宋淮然绣着银丝的紫袍上,渲开瑰丽色彩,愈衬他不食烟火,眉目如画,只那脸……
容央狐疑。
他怎么又脸红了?
记忆猛然回到初见那日,容央慢慢想起来,是了,他在她面前,本就是个极爱脸红的少年郎啊。
这样爱对她脸红,多半还是动心于她的缘故吧?
容央登时一阵惭愧,脚下本能地退开半步,轻咳一声道:“我进去看看奚大夫。”
宋淮然抬头,容央已步入南山堂中。
荼白、雪青跟着入内,进去时,被一派狼藉的店铺吓了一跳。
这家医馆虽然不大,但显然很新,处处装潢都是极讲究的,被打砸成这样,店主的心只怕是要碎成一瓣瓣了。
忽然一阵窸窣声传来,柜台一处旮旯里,倒在满地药材上的人正试图爬起来,容央使眼色,荼白忙去扶,定睛一瞧,心揪得厉害。
余晖里,奚长生的脸皮破血流,乌七八糟,哪里还有半分美少年的模样?
而更令人心揪的是……
奚长生别过脸,抬袖从眼前极快擦过。
他竟然……还哭了。
容央上前来:“奚大夫?”
奚长生红着眼眶不敢抬头,平复两下后,扶着柜台一鼓作气强站起来,目光略过地上凌乱的抽屉、药材时,眼泪差点又一次夺眶。
容央眼睁睁看着他又抬袖从眼前一擦,擦得血泪和在一起,脸上越发精彩。
奚长生缓缓站稳,松开柜台,要给容央行礼。
容央忙道:“不必不必,你有伤,你先治伤要紧!”
奚长生却在荼白的搀扶下坚持把揖作完了,哑声:“贵人救命之恩,长生衔环结草,没齿不忘……”
容央盯着他又破又肿又红又青的脸:“不必的不必的……”
又安慰:“那些欺负你的恶人已被我派人送去官府,不需多久,便会还你公道,眼下你还是先把自己的伤处理了,你……”
奚长生袖口又往眼前凑,容央大惊:“啊,你,你别哭了……”
奚长生低声:“忍不住……”
容央:“……”
荼白、雪青:“……”
※
离开南山堂,外面已有夜幕笼罩,宋淮然依旧站在街边,旁边跟着宋府的小书童。
容央刚因解决完奚长生的事而松一口气,看着这幕,心又提起来,缓缓走过去。
“宋公子……怎么还在这里?”
宋淮然垂眸:“等殿下出来,给殿下告辞。”
容央哦一声,心慢慢放回:“那……就告吧。”
宋淮然偷偷看她一眼,情绪明显低落下去。
作揖时,宋淮然道:“天黑了,外面不安全,殿下早些回府。”
容央点头,随口:“谢公子关心。”
宋淮然唇边露开一点笑。
容央走后,宋淮然站在人海里,望着她离开的方向,发现她走进广聚轩,不由抬头。
视线上移时,与一双锋利的眼眸交锋。
※
容央上楼,一边走,一边叹气。
及至进入雅间,往摆筵的廊室而去时,突然一震。
雪青、荼白亦相继一愣。
廊外华灯初上,五光十色的灯辉和渐褪的残阳混在一处,褚怿黑袍凛凛,轮廓肃肃,屈膝坐于案前,正把玩着一盏空酒杯观看廊外夜景。
夜风习习,飘来醇香酒气,不知他的酒已喝过几杯。
作者有话要说: 来晚啦来晚啦,本章继续送红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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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喝酒
耳畔传来脚步声, 褚怿把目光从底下转开,对上一双圆溜溜的大眼。
被重重夜光映着,大得无辜又惊诧。
大得令他就算有脾气也没法发。
“你……什么时候来的?”容央开口, 有意保持镇定。
褚怿把酒杯搁在案上,淡声:“刚刚。”
容央点头, 在筵前席坐下来, 又道:“刚刚,我在下面碰到了宋淮然。”
褚怿嗯一声:“看到了。”
容央偷偷看他一眼,有意想分辨他的表情,然不知是灯火不够亮,还是还是自己看得不够清楚, 总感觉他像平淡得很, 没什么表情。
应该……也不至于就生气吧?
容央心念辗转, 趁雪青、荼白布菜的档口, 解释道:“你来前, 我还在下面救了一个美少年。”
褚怿眼皮撩起来:“美少年。”
容央:“……”
赶紧笑笑,补救:“一个特别倒霉的少年。”
褚怿眯着眼, 点点头。
容央继续:“他是南山堂里的一位大夫, 前两日给一怀胎五月的妇人看诊, 因确诊她那一胎怀得不理想,故建议弃小的保大的,结果那妇人不听,自去别处买来安胎药, 回家吃两日后, 竟血崩而亡了……”
容央绘声绘色,把那妇人之如何凄惨,壮汉之如何粗暴, 以及那少年大夫之如何可怜娓娓道来,提及最后者,悯然之色溢于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