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青越说声越低,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哪里是在安抚……活生生火上浇油!荼白看不下眼,上前来捞她,赔笑道:“殿下,驸马日日夜夜看着你,如今,是断然无法再让那雁玉入眼的。”
得亏这一句,把当事人顶在脑门上的气血往回压了压。
容央板着脸,目中小火燃向荼白,荼白竭力扑着:“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驸马本来眼光品味就不低,经殿下熏陶过后,已然眼高于顶,哪里还是那等庸脂俗粉能拿得下来的?谅她十个百个雁玉一块上,也不过是白费力气,自取其辱罢了。”
容央目光审度,最后哼一声,去拈小石桌上的梅干肉:“那是人家的小青梅,可不是什么庸脂俗粉。”
荼白立刻答:“跟国色天香相比,小小青梅可不就是庸脂俗粉么?”
容央乜她一眼,把梅干肉放进嘴里咬开,清冽的酸香萦绕贝齿,驱去不少郁气。
“谄媚。”容央半真半假地斥一声,心情明显好转起来,“人家也是清清白白的姑娘,日后这种话,就不要再提了,更不要传到驸马耳朵里去。”
荼白明白,应得大声。
容央看朝雪青:“驸马最近疲累,吩咐后厨把晚膳弄丰盛些,多做两道他爱吃的菜。还有,夜里的熏香不要挑气味太重的,他不喜欢。”
雪青绝处逢生,以戴罪立功般的口吻应下,又确认:“上回殿下和驸马启封的那坛神仙醉还没喝完,今夜可要继续一饮?箜篌需要备着吗?”
上一回,立秋那夜,容央、褚怿二人坐在廊下饮酒,微醺后,容央吩咐雪青取来小箜篌,半醉不醉地给褚怿奏了一曲。
奏完后……
容央把笑意从唇角抿去,曼声:“备着吧。”
刚交代完,一小丫鬟脚步匆匆,入内来禀道:“启禀殿下,刚刚侯府送消息过来,驸马今日有要事和四爷商议,就不过来休息了。”
容央抿去笑意的唇角明显僵住,片刻后,又拉开,硬生生拉起一抹笑来,蔼然称知道,把人打发了。
荼白、雪青二人候在边上,忧心如惔。
然而沉默也不是办法,最后还是荼白大着胆把一碟梅干肉捧来:“殿下……再吃一块吧?”
容央盯着那碟东西,眼皮一撩:“吃什么?不酸吗?”
※
忠义侯府,云澜苑。
褚怿站定在窗下,半边肩膀浸在金红余晖里,越把那素来冷峻的眼眸衬得有薄情之感。
躺在坐榻上的文老太君看着,越看越替刚刚被屏退下去的那一位委屈。
“雁玉的事,奶奶是怎么个想法?”
褚怿单刀直入,显然没有在这个问题上多花时间的意思。
昨日忙着应对终审,他没工夫理会后宅,今天一回来就听闻老太太认了个干孙女儿,多少意外。
原本,侯府不缺一副碗筷,认个孙女儿倒也不算什么大事,平日里陪老太太唠唠嗑,解解闷,挺好。但
把自己差点要娶的林雁玉认过来,那意图可就耐人寻味了。
褚怿实在很清楚自家这位祖母一天到晚都在家里念叨着什么。
屋内寂静,褚怿眼神炯炯。
文老太君被他看得发毛,压着火气,反诘道:“是你有什么想法吧。”
褚怿:“?”
文老太君长叹一声,先发制人道:“你都是尚主的人了,就不要再存着那些花花心思,那三房妾,我不会给你抬,同样,雁玉也绝对不会给你肖想。”
褚怿眉峰缓缓耸起,张口欲言,被文老太君截住。
“我知道你同雁玉从小一块长大,说没点情分,定然是不可能的,毕竟你这样倔的性子,要真对她半点心都没有,当初也不会默许我去议亲。但现在,亲悔了,也毁了,你万不能眼看她落魄,就趁人之危,想让她委身给你做小……你先别讲,听我讲。”
“……”
“我如今认她做干孙女儿,一则是想重新给她个身份,替她物色一桩真正般配的姻缘;二则也是想断了你心里头的那些残念。帝姬是个好姑娘,对你,也是真的上心,你就别身在福中不知福,猴儿搬包谷似的,看一个爱一个了。”
褚怿:“……”
文老太君一口气道完,重重吐出口浊气,抬眼道:“你可还有话?”
褚怿眉头打结,大手抹过下颔,点点头。
半晌,蹦出两颗字:“挺好。”
文老太君看着他,欣慰道:“你懂我苦心就好。”
“……”
褚怿脸绷着,似笑非笑,缄默少顷后,复过问几句最近身体如何,得回应后,便预备走了。
文老太君叫住他:“帝姬那里,可有消息了?”
褚怿回头,对上她藏都藏不住的晶亮眼神,很不想明白,但还是明白了。
文老太君还生怕他不懂,把肚子指了一下。
褚怿闷声:“快了。”
※
这一夜,同褚晏商议完正事,褚怿径直回闻汀小筑,入主屋时,看小桌上摆着一盘糕点,信手就拈起一块来吃了。
刚咬开一口,一大股酸味直袭味蕾,褚怿低下头把眉峰按住,平复后,唤来百顺。
“糕点哪儿来的?”
很明显的兴师问罪的口吻。
百顺一怔,灯火里,无辜地答:“刚刚……帝姬府派人送过来的啊。”
褚怿:“……”
第62章 、拆招
次日散职, 褚怿吩咐车夫把马车驾去帝姬府前停住,然后阔步入内,百顺在后面跟得脚打后脑勺。
庭院里有桂花飘香, 底下是开得正盛的金花茶,一簇簇晶莹灿烂, 把廊下同样灿烂的少女围拢着。
微风袭人, 吹开幽香,金花茶曳开一束束金辉,像潋滟的小河淌过她裙下。
褚怿在月洞门前驻足,把这一幕静静看了一会儿,走过去。
依旧是大步流星。
容央抱着一小碟红糖坐在廊下发呆, 惊觉到脚步声时, 褚怿已经在给荼白、雪青二人发号施令:“收拾东西。”
容央懵然, 还不及适应他突然回来的复杂情绪, 又被他拉起来, 往外。
走前,又停一下, 拈走她碟里的一块红糖。
“……”容央几分踉跄地跟着他, “干、干什么?”
这么没头没脑的!
褚怿一边腮帮鼓着, 回头看她一眼:“请你去喝醋。”
※
今日文老太君的心情很不错,三太太周氏前去请安时,明显感觉到老太太每一根眉毛都在得意地飞扬。
五太太施氏素来是最谨慎持重的,对这份得意很持几分保守的看法:“母亲, 雁玉留在府中的事, 悦卿当真没意见?”
二太太吴氏、六太太谢氏闻言注目过来,眼中都十分默契地写着:其实我也不信。
那夜那小两口的闹腾,两人可是亲耳在屋顶上听着的, 就那黏糊劲儿,他俩不信褚怿那么快就能蜜缸里爬上来。
当然,念旧情就另当别论。
但褚怿那脾性,如果真有旧情不甘,当初又会按部就班地去尚主吗?
文老太君一副“你们还是太愚蠢”的表情,语气悠然:“你直直地去跟他讲,雁玉是留在府中给他做小的,他自然要板着脸在那儿跟你对着干。他就是喜欢跟人对着干,你越要他往东,他越要往西去,等你叫他到西边来吧,他就打算往东了。所以呀,要让他乖乖听话,就得反其道而行之。”
四位太太幡然大悟,吴氏探寻:“那母亲……是如何‘反其道而行之’的?”
文老太君便把昨日给褚怿讲的那一大套说辞重复一遍,重复时,每一根眉毛又在得意地飞扬。
褚怿昨日的那样子,那几次三番想动都给喝止的嘴,那一点点往眉心挤去的眉,那只最后在下颔上抹来抹去的手……
以及那声无奈的“挺好”。
文老太君回忆着,讲述着,要比较努力地克制,才能不失声大笑。
四位太太听罢,很难不五体投地,周氏拍着手赞道:“姜还是老的辣,悦卿固然聪明,但在母亲面前,到底还是稚嫩了。”
吴氏也跟着拍手,拍完后,问出一句良心话来:“那如果这事给帝姬知道,不会设法干预吗?”
文老太君白她一眼,显然又是在嫌弃她“愚蠢”了。
明面上打的是认干孙女儿、安排婚事的旗号,无论悦卿还是帝姬都该喜闻乐见。人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是最容易被攻克的。有金坡关一案终审的这场东风在,褚怿就得十天半月地留在侯府,这么近水楼台地处着,跟雁玉破镜重圆是早晚的事,而等帝姬发觉时,这边多半都是木已成舟了。
待到那时,再赔罪罪,诉诉苦——侯府实在缺子嗣哪,有雁玉帮忙分担着,帝姬也能少受些苦头不是?
何况前一个自养在侯府里,横竖也碍不着后者的眼嘛。
文老太君声情并茂,把心中宏图讲完后,去取小案上的茶水来喝,喝完,示意边上的丫鬟去换茶。
底下四人神思各异,谢氏低声:“那母亲这计划要成功,得确保雁玉必须能在这十天半月内打动悦卿的心哪。”
不说彻底把人拿下,但至少得勾起对方的一丝旖旎心思,不然等终审过去,褚怿住回帝姬府,不就竹篮打水一场空啦。
文老太君笑得高深莫测,不答,资格较老的三太太周氏道:“你怕是没见过雁玉吧?”
谢氏的确没有见过。
周氏解释道:“这雁玉是悦卿母亲那边的姑娘,虽然是表亲,但眉眼、性情都和悦卿的母亲有两分相像……”
谢氏一凛。
周氏虽然只是一点,但谢氏却通了。
阖府上下谁人不知,在大郎君褚悦卿的眼中,无人的分量能重过故去的大太太云氏。
林雁玉既是其表兄之后,又和其本人有那么两分神似,那褚悦卿就算没有纳她的想法,八成也是不会抗拒和她走近的了。
谢氏恍然,心情一时十分微妙。
这时换茶的丫鬟捧着漆盘入内,文老太君坐在上首,悠哉地哼起小曲来。
丫鬟把茶盅放去小案上,脸色不佳地打断她:“老太太,大郎君回来了。”
文老太君端茶揭盖:“近水楼台先得月,叫雁玉过去吧。”
丫鬟恨不能把声音埋进地里去般:“大郎君把帝姬带回来了……”
“……”
“……”
底下四位太太不约而同以手支额,把脸转开,文老太君一脸皱纹绷直了一半,默不作声把端在手上的茶喝了一口。
丢开。
“什么茶!专烧来烫人嘴的吗?”
※
风声萧飒,鹅卵石铺就的小径上落叶簌动,容央被褚怿拉着一路往前,瞧四周变幻的景致,应该是径直往闻汀小筑去的。
心头不由一跳,容央放慢脚步:“不先去给奶奶请个安吗?”
褚怿脚下不停,大手一用力,把她往前带:“不必。”
容央险些一个趔趄栽住,褚怿就势把人后腰一揽,低头时,撞上她半分茫然半分窃喜的眼神,笑了。
容央板脸:“不许笑。”
褚怿偏笑,眼往后,行迹鬼祟的丫鬟小厮正经过。
褚怿收住脚步,唇似是而非地往容央额头前贴:“一会儿你先在屋里休息,等荼白、雪青把东西搬过来。我去找四叔。晚膳前,我再带你去上房里见一见。”
这样的安排自然是最好,容央不予置否,但想到就这样被他拎到侯府里来住下,还是有点忿忿。
小径外,假装路过的丫鬟把这一幕看在眼里,怎么看怎么像大郎君把持不住,当众亲帝姬额头,心里又臊又急,着急忙慌地跑去报信。
褚怿唇撤开,垂眸对上咫尺间的两团小火苗,勾唇:“怎么,不满意?”
容央哼哼,故意不答。
褚怿知道这是有小脾气,要哄一哄,便低笑着征求:“回屋,成吗?”
意思是回屋再细细哄。
容央想到他平日里的哄法,脸热,斜他一眼,暂且把那点不忿按下,继续往前走。
但这回不忙乱了,气定神闲,走出大郎君夫人该有的气度。
褚怿跟过去,把人揽回身侧,双双行至回廊入口,顿足。
林雁玉提着漆盒、领着小丫鬟行于廊中,蓦然一震。
四人——确切地讲是三人,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撞上了。
廊中的那一位显然行色匆匆,方向也很明显是从闻汀小筑而来,褚怿眼神微变,大手在容央腰上用了分力,走过去。
林雁玉看着,哪里还能不明白这是什么暗示。
等二人近后,林雁玉立刻屈膝:“参见殿下。”
默了默,方唤:“悦卿哥哥。”
容央原本只是目光审度,耳闻这一声缠绵悱恻的“悦卿哥哥”,饶是脑袋被酸水泡过,也该明白面前的是何许人也了。
——悦卿哥哥?
容央一口气梗在胸口。
褚怿依旧点头致意,同上回一样,点完头便欲走,奈何这一回,身边多了个秤砣。
容央两只脚死死地扎在原地,不动。
褚怿大手推了两下,无果后,表情一时复杂。
不及解围,身边娇妻已朝着前边曼声开口道:“你是表舅家的雁玉姐姐罢?”
林雁玉仍然规矩地垂着眉眼,答:“殿下是悦卿哥哥的夫人,论辈分,该是雁玉的嫂嫂,‘姐姐’二字实为折煞,殿下若不嫌弃,就唤我一声‘雁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