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晏清早已没了影,唐昭这才缓过神来,凶巴巴瞪了李东来一眼:“我爱盯谁就盯谁,反正不盯你!”走了几步顿住脚,用大旺村“方言”又补了一刀:“你长得太磕碜了!”
从知青点儿出来,鸟鸣婉转,炊烟四起,田里一片翠色。唐昭沿着乡间路往回走,这一路看了又看,发现只有大队长家盖了砖瓦房,在一片土坯房里显得格外气派。
唐昭开始怀念自己在相府的小院,也担心起自己的爹娘,怕自己不见了,他们会伤心难过。她叹口气,或许这就是场修行,或许等一切圆满就可以回去。
虽然不知道会在这里多久,但是占了人家唐大花的身体,就得为唐家负责。把每一天都过好,把两个小孩儿养好。
她又想起沈晏清,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殿下。目前不敢冒认,不过以后遇见了,少不得要试探一番。
不知不觉来到自家门前,隔壁木匠家大门突然开了,三花端着一根着火的木头从里面跑出来,“姐,咱家灶台火又灭了,赵婶帮咱引的火。”
“虎子呢?今天村长不是给他半盒火柴?”
“别提了,早跑没影了。”
三花回家烧火做饭,木匠家赵婶走出来,塞给唐昭一盒新火柴:“花啊,拿去用吧。”
唐昭当然不能要,赵婶笑道:“拿着吧,别因为点火来回跑,让火燎一下可不得了。”
唐昭赶忙称谢,火柴在当下是紧俏物品,都凭本供应,她现在什么都没有,即便是两分钱的火柴也买不上啊。
“咦?”唐昭看着手里的火柴盒,觉得奇怪:“怎么跟村长用的不一样?这盒子上面带花的。”
“村长用的是市火柴厂产的,上面就印了‘咏梅’两个字,带花的是邻省产的。供销社一来货,大伙儿都先抢印花的这种。”
唐昭点了点头,摩挲着手里的火柴盒,若有所思。
她刚进家门,三花就把她往屋里赶:“姐,你回屋躺着,我一会儿就整好了。”
唐昭真回屋了,生火烧炉子做饭……真不会。
她心里蛮愧疚的,祖母曾跟自己说,以后不仅要母仪天下,还要心怀悲悯。可现在呢,让人接济还让十二岁的妹妹做饭,真是愧对祖母的教诲!
嗯,给我一盒火柴,我以后要还人家十盒,三花给我做饭,我以后就让她吃香的喝辣的。
正想着,小虎子从外面跑了回来:“姐,我把俩死耗子塞在李东来枕头底下,晚上臭死他!”
“快洗手!”唐昭一听就受不了,那一双小脏手刚跟耗子亲密接触过,还往衣服上蹭!
虎子呲着小豁牙冲他姐一笑,蹬蹬蹬跑出去,让三花舀了一瓢水浇手上。唐昭觉得头疼,家里也没块胰子,能洗干净都怪了,赶紧过去舀水让他多洗几次。
姐弟三个喝了稀溜溜的糙米粥,唐昭和小虎压水井,让三花烧了一大锅水,然后洗澡洗头洗衣服。他们没胰子没洗头粉的,也就是把头发衣服过一遍水,把汗味儿洗掉。
一切收拾停当,三人坐在炕上唠嗑。
唐昭道:“虎子,你跟我说实话,今天拿什么点的草垛?”
“火柴啊,二狗子孝敬我的,盒里就剩一根了,正好火烧李东来。姐,咱家缺啥你跟我说,我去揍二狗子,让他孝敬我。”
这孩子都跟谁学的?!
唐昭试着跟他讲道理:“虎子你看,你跟二狗都只有八岁,就算他愿意‘孝敬’,他这么小,能给你什么好的?”
“有好的!”虎子大声说:“给过我鸡蛋呢。”
三花白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一个蛋,落个小偷的名声,挨了顿揍,还让二狗他妈数落半年多。”
唐昭一声叹息,又问:“二狗给你的蛋,你吃的时候理直气壮吗?”
“不太壮,”虎子挠挠头:“太香了,没来得及给你俩分就咽下去了。”
唐昭有些头疼,“咱家以后的蛋自己挣,好不?”
虎子学着大人模样叹了口气:“怎么挣?你俩一天才几个工分?咱仨能吃饱都不错了,哪有蛋?”
唐昭捏了捏拳头:“姐争取明天就给你买蛋。”
“真的?”虎子的眼睛唰地亮了,凑过来大声说:“要是咱家有蛋,我才不吃别人的!”
唐昭点了点头,又看看三花:“三花啊,以后不拎砖头行不?”
“不行。”三花摇头:“大队长说咱们没人管,得自己立起来,我不能让你俩受欺负!”
虎子使劲儿点头:“我也不让你俩受欺负。”
唐昭眼睛一热:“那好,我就负责让你们吃饱穿暖有学上。”
“上不了,一个人得三块钱呢,咱家现在连五毛都没有。”虎子沮丧极了,趴在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猫尾巴。
“我明天去市里一趟,我给你们挣学费!”
三花欢呼一声,想了想却说:“我不想念书,要是真能挣出来,让虎子去念,我那份留着买粮食。”
虎子摇头:“不用,赵婶说了,咱家好歹有个土坯房,我以后怎么也能娶上媳妇。让二姐念书,我不念。”
唐昭鼻子一酸,他俩才多大啊!
“都念,咱家以后都能识文断字,谁都不落下。”
三花点点头,不知怎么就信了。她觉着姐姐这几天有点不一样,用大人的话说,以前是扶不上墙的泥,现在说的话却是让人信服的。
她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来:“姐,你今天为啥不告诉大伙春妮钻了草垛子?”
唐昭笑笑:“我虽然不喜欢春妮,可我觉着李东来更不是东西,咱们应该站在大旺村这边,对不?可惜春妮自己脑子不灵光,非要抢着跳出来,让她这么一折腾,事情也抖落得差不多了。”
三花气道:“春妮还骂你懒骂你馋呢,要不是她爸在,我肯定揍她。”
“别生气,这会儿她爸正揍她呢。”
虎子笑得嘎嘎的,笑够了又开始担心:“姐,你不去跳河了吧?”
唐昭心里叹息一声,替大花说:“我那天不是跳河,是不小心滑下去的,我是你们俩的靠山,怎么可能干傻事儿?”
俩小孩儿终于放心,唐昭揉揉虎子的脑袋瓜,“我觉得大花、三花、小虎子只能当小名儿,打算给咱仨取大名,你们俩想叫什么?”
虎子大声说:“我要叫唐耀祖!”
三花噗嗤一声笑了:“那是大队长的名。”
“我就想当大队长,长大以后还拿二狗子的孝敬。”
唐昭气也不是笑也不是,抬手给虎子一个爆栗:“再想一个,不许叫唐耀祖。”
虎子趴在炕上冥思苦想,三花靠在她姐身上,小声问:“姐,你想叫啥?”
“叫我……该叫的名字——唐昭。”
“昭是啥意思?”
“就是太阳的光。”
三花啪地一拍大腿:“那就叫唐太阳得了呗,我叫唐月亮!”
虎子马上接茬:“那我叫唐星星。”
唐昭扶额:“再想,好好想。”
三花想得挺认真的:“都说我是小辣椒,那我就叫唐辣椒。”
虎子笑得直拍巴掌:“好好好!我唐大蒜!”
唐昭叹了口气,真不能指望他俩啊!
“这样吧,你们都跟我一样用日字旁。三花就叫唐暖,虎子就叫唐曜,咱们家以后把日子过得暖融融的,好不?”
“行行行,姐说啥就是啥!从今天起,我就是春丰市丰盛县大旺村唐曜!跟大队长就差一个字儿!”
哈哈哈,三人笑倒在炕上,肚子都笑疼了。
闹够了,虎子和三花很快睡熟,唐昭拿着弟弟揣回来的火柴陷入沉思。这盒火柴是大队长给的,没有画图案,正面只有“咏梅”两个大字,翻过来,背面印着“春丰火柴厂”。
她扭头望向背后,贴墙的报纸上有伟人的词——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第3章 来呀,擦火花
唐昭决定明天进城,至于具体做什么,她心里早已有了计较,只是有些细节搞不清楚,也不知道该找谁问。
找大队长?算了,这个时候应该正在家揍闺女呢!
想来想去,她还是决定去知青点儿碰碰运气,毕竟知青都多上了几年学,应该比村里的人有见识。
她悄悄推门出去,外面黑漆麻乌的,社员累了一天都睡了。田埂上间或传来几声蛙叫,村里的狗你“嗷”两声,我“嗷”一声,隔空吵着架。
知青点一片安静,只有小仓库透出光来。唐昭朝光源望去,只见半扇窗子开着,灯火微微跳动,映出青年好看的侧脸。
呦,我家太子爷看书呢。
沈晏清正在挑灯夜读,听见院里有动静,循声望去,姑娘踏着月色而来,手里还拎着根棍子。
大约是月夜太过静谧,她目光柔柔的,并不似白天那般锐利。
“怎么开着窗?你不怕有蚊子啊?”她隔着窗问他,眼睛晶晶亮。
“点着蚊香呢。”他态度温和,问道:“有事情?”
“嗯。”她点点头,托着两个火柴盒举到他眼前:“我想问问这上面的印花。”
“这是火花,每个厂的都不一样,有人喜欢搜集这个。”
“哦,那这东西是怎么印上去的?我知道古时候有套色木刻,若这种也是刻出来的,就有些麻烦。”
“现在的印刷厂,设备和工艺都更先进。”沈晏清耐心给她解释:“具体如何操作我不是太清楚,不过这上面的迎春花应该有原画,火柴厂选了图交给印刷厂,他们自然有办法转印。”
怕她不懂,他又从书页里拿出张厚纸片:“你看,这上面是京市,原本是摄影师拍的照片,印刷后就成了很多明信片。照片、画作、书法,这些都是可以印的。”
唐昭接过明信片,呆呆看了半晌,喃喃道:“这宫里我去过的。”
他呼吸一滞,说话的语气却毫无波动:“嗯,不管是谁,到京市都会去故宫看看。”
唐昭抬头望着他,他神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绪,他真的不是太子殿下么?
“迎春花能印在盒上,说明世人仍爱丹青,只是不知市价几何?”
“十年前,知名书画家的写意画作大概是一百左右一幅。如今,也该差不多的。”
她想了想,又道:“我的名字是唐昭,不是招手的招,是昭昭日月的昭。”
他点点头:“唐昭,我记下了。”
听到自己名字也没反应?唐昭不甘心,追问:“人都是有字的,你有字吗?”
他笑笑:“没有,我没有字。”
“裕之,你觉得怎么样?沈晏清,字裕之,愿天下海清河晏,愿万民衣物丰裕,你说这个字好不好?”
他似乎有些恍然,半晌后轻轻点头:“很好,谢谢你。”
唐昭有些泄气:“真的什么都想不起来?行吧,我先回去了。”
“月黑风高的,就这么回去?”
“对啊,我就这么来的,要不你送我?”
沈晏清无奈地摇摇头,从军用书包里拿出手电筒递出窗外:“田埂上黑,你拿着。”
唐昭可不跟他客气,说了声谢拿上手电就走,没走几步脚步顿住:“对了,你晚上睡觉不挨着李东来吧?”
“我跟他不住一个屋。”
“那就行,你以后都离他远点儿,他那被褥,指不定蹦出什么呢。”
知道印刷厂可以印制画稿,唐昭心里便有底了。第二天她早早爬起来,从枕头里翻出个旧手帕,里面是一小堆钢镚,数了数,一共四毛钱——这是他们姐弟的全部家当。
她跟三花说了一声,揣了半个地瓜,跑去大队部开了介绍信,又坐上村里去县城运货的马车。
车板子上十几个麻袋整齐地码在中间,乡亲们挨挨挤挤坐在两边,乡下的路坑坑洼洼,颠得浑身都疼,有风吹过时,还会从前边传来马粪味儿。
唐昭没吃过这苦,真有些受不住。她想起小时候外祖讲过的戍边故事,大将军也会跟士兵们一样经受风吹日晒,战事吃紧时也曾三餐不继,甚至吃过爱马,啃过草皮。
不俗的身世给了她眼界,她知道如何享受,也学会坚忍和审时度势。眼下这些,她都可以忍。
不过,这脸可不能再晒了!
在全车人的目光下,唐昭抖出个带补丁的包袱皮,慢悠悠遮在头上挡阳光。车上的婶子们笑得不行,都拿她打趣:“大花也太金贵了,连太阳都晒不得了。”
唐昭笑眯眯回应:“婶子的脸白,不怕太阳晒,我黑得掉地上都找不着,不敢再黑了。”
众人大笑,又有人说:“大花以前不爱吱声,现在挺好,挺会唠嗑的。”
唐昭笑道:“我不光会唠嗑,我还会作诗呢。”
哈哈哈,大伙笑得更响,马车上几个熊孩子又开始背:“你从砬子上滚下来……”
啪,鞭子甩得脆生生响,就这么一路笑着到了县城。
县里有通往春丰市区的大客车,唐昭一看见这大家伙就兴奋得不行,铁皮的啊!会跑啊!比木牛流马还厉害!连唐大花都没坐过!
她交了五分钱上车,就坐在司机后头,盯着人家师傅看了一路。太神奇了,中间那个大圈圈转吧转吧就开走了,后面扬起老大的土,比狩猎时马匹扬得尘土还要高!
她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有很多新鲜未知的东西,在这些事物面前,相府闺秀也不过是个土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