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跑了两个小时才到春丰市,唐昭吃了从家带的地瓜,问清楚去火柴厂的路。这回可没有交通工具了,就这么一路走一路打听,还真让她找到了春丰市火柴厂。
“干啥的?!”看门大爷嗓门不小。
唐昭笑眯眯回答:“我找你们管事的。”
“你谁啊?”
“我来讨论一下咱们厂的火花,我有办法让咏梅牌火柴卖过邻省迎春花。”
大爷打量着眼前的姑娘,显然不信。说来也巧,刚好有个年轻人推着自行车从外面走进来:“呦,大爷,您唠嗑呢?”
“对,抓住个来擦火花的。”
“大爷,咱们厂要保证安全生产,防火是第一要务,这火不能随便擦。”青年人姓张,是新来的厂长秘书,文笔不错,刚入社会还不那么圆滑,保留着热心和热忱。他笑着问:“姑娘,你有啥事?”
唐昭大大方方把自己想法说了,小张将信将疑,但直觉告诉他,这事必须知会孙厂长,万一她的主意管用,战胜邻省的火柴那该多开心!
“你在这儿等着,我去跟厂长说一声。”
没多久,孙厂长拧着眉到了门卫室,他是个魁梧的汉子,声音极其洪亮:“她能有主意?小张你就忽悠我吧!”
唐昭也不废话,将两个火柴盒放在桌上:“咱们厂的咏梅牌火柴卖不过邻省的迎春花?这怎么可能!咱们厂的质量比他们好多了!”
“可不是咋滴!”孙厂长一脸憋屈,马上打开了话匣子:“咱们春丰市有林区,火柴杆质量都杠杠滴,肯定不能一划就折。你看他们迎春花的火柴杆,比咱们细一圈呢,我就纳闷了,怎么就卖不过他们呢!”
“孙厂长,我帮你找到原因了。你看看这俩盒子,能看出什么不?”
“这能看出啥呀,不都一样吗,都是个壳子。”
小张赶紧提醒:“厂长,人家这盒子上面有迎春花。”
孙厂长看清楚之后哈哈大笑:“这么一看,我确实不太细腻。”
小张赶紧溜缝:“可是您工作上大刀阔斧,干劲儿十足啊!”
孙厂长被拍得挺舒服,问唐昭:“他们的火柴盒上多几朵花,就能比我们先卖光?”
“我给您打个比方吧,”唐昭道:“古时候姑娘们去买首饰,是选雕刻精致的,还是光秃秃的簪子?”
孙厂长想了想:“那得看她有没有钱。”
唐昭咬牙,这人怎么跟说相声似的。
“我是说,钱财充裕的情况下,是不是要挑好看的买?”
“那必须滴!我给我闺女买头绳,就买最红滴!”
唐昭一摊手:“这不就得了,都卖两分钱,肯定要挑好看的啊。我听说有人喜欢收集火花,要是我,迎春花这样的一定多买几盒放在最中间,没事儿就拿出来欣赏欣赏,咏梅牌的么,攒一个就够用了。”
孙厂长不乐意了:“咏梅就不用拿出来欣赏?”
唐昭还是很给他面子的:“大概也会赏那么一两次,不过火柴盒上就两个字,也看不出花来呀。”
“明白了,咱也得印上花!咱是咏梅牌,就印梅花!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上哪儿找人整梅花呢?小张,你回头打听打听,咱们市有没有擅长画梅的。”
唐昭笑道:“孙厂长,其实我这次就是来卖画的。”
孙厂长的眼睛立马亮了:“你能整梅花?”
“我这就整一个,你看看行不行!”
“赶快整,我看看画得咋样。”孙厂长雷厉风行,带着唐昭进厂,直奔他的办公室。老孙大手一挥,瞬间把办公桌收拾出一块地方:“整吧!”
唐昭看了看对方:“呃……让我拿手刨啊?孙厂长,我需要文房四宝!”
“我没有文房四宝呀,诶你这小姑娘,你来卖画,自己不准备笔和纸?”
“我确实应该备上,但是我穷啊!身上就几毛钱,也没有票,人家供销社也不卖给我。再说了,你们这么大个工厂,连个毛笔都没有?”
老孙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是啊,这么大地皮,怎么还找不出毛笔来?
小张被派出去找笔墨,这小伙子是个利索人,没多大工夫拿了一疙瘩墨块和一支毛笔回来。唐昭看得直皱眉,本闺秀用得都是最好的管城子、一两黄金才换一两的松烟墨锭,何尝用过秃毛笔和这种臭墨!
孙厂长铺开一张报纸:“就在这上画吧,简陋了点儿,能行吧?”
这是简陋了“点儿”吗?唐昭忍了好几忍才没拍桌子走人,咬牙道:“必须行!”
第4章 已见风姿美
唐昭不再多想,即便是末等材料,她也认真润笔研墨。笔尖蘸了墨汁,在纸上皴擦点染,不多时,一株墨梅跃然纸上,枝干劲秀,风姿俊美。
孙厂长从来没见过这种操作,都看傻了,他摸了摸脑袋:“我也看不出个啥,我觉得还凑合。”
唐昭撂下笔:“您要是觉得行,我一会儿就画幅红梅。到时候两个厂的火柴摆在一起,第一眼肯定看到咱们的。”
这话孙厂长爱听:“嗯,画红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是要印到火柴盒上的,是门面,可不能用这笔墨。”
“行,让小张去买好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该谈点儿实际的了,唐昭大大方方说:“我画一幅写意,不敢说最好,也是名师指点刻苦练习过的。红梅我精心画,意境和形态都拿得出手就是了。我也不跟您多要,一百块钱就行。”
“一百块!”孙厂长声音直接升了两个八度:“这还没多要?我寻思给你一个月工资足够了!你问问小张,他才挣二十多,你拿笔随便刷吧刷吧,就跟我要一百?”
唐昭笑笑:“那我退一步,八十也行,但是得多给我点儿票。粮票、肉票、布票、工业券,我什么票都缺,什么票都要。”
“这叫退一步?你不仅没退步你还前进了!”
唐昭暗忖:要多了?按殿下说的标准也没多要啊,难不成自己太没名气,价码上不去?
这时,就听有人在外面大声说:“小张!你不是要用毛笔吗?我都告诉你在笔帘里,你也没拿走啊?”
话音刚落,火柴厂工会冯主席推门进来。老冯穿着灰色列宁服,头发花白,戴了副厚厚的眼镜。他看见桌上的墨梅,使劲儿把眼镜往上推了推,拿着报纸的手都在抖:“我滴个天,这梅花哪儿来的?”
孙厂长道:“先别管哪来的,老冯,你看看行不行?”
冯主席平时喜欢练书法,对国画也有点小研究,他左看右看,还掏出口袋里的放大镜看,最后摇摇头说:“这墨梅不行啊。”
唐昭一听,得,都是些不识货的。
她心下思量:孙厂长本来就不想给那么多钱,老冯又说不行,这事儿十有八九成不了。她决定不在火柴厂浪费时间,这就去赶回程的大客车,一想到车票还要花去五分钱,可心疼了。
唐昭倒也没多沮丧,此路不通再找路就是。既然迎春花可以印在火柴盒上,就不愁自己的画没人要,总有识货的人会买。
她拿定主意正要告辞,就见冯主席捧起报纸,对着画感慨:“这墨梅傲雪凌霜,很有风骨啊!”
唐昭忍不住问:“既然有风骨,为什么说画不行?”
“是不行啊!你看这运笔,这墨色,可不是一天两天练成的。这么好的墨梅怎么能画在破报纸上呢?!白瞎了!!暴殄天物!哪个没文化缺心眼出的主意?脑袋是不是让驴踢了?”
孙厂长:“……”
他也不敢说自己就是那个缺心眼儿的,问道:“这样的梅花比得过邻省的迎春花不?”
冯主席切了一声:“迎春花也敢拿出来比?老孙,你抓生产还行,审美是真不太行。”
孙厂长虽然不懂欣赏,但只要觉得值,便不在乎那百八的。他知道老冯靠谱,当即拍板:“那就这么定了,按你说的给八十,外加粮票布票肉票工业券。你给我们好好画一张,我一会儿就去印刷厂。”
冯主席这才知道,屋里这个不起眼的小姑娘就是画梅人,正要恭维几句表示景仰,结果一眼看见了桌上的毛笔!
老冯当时就炸了,拿起《安全守则》敲小张的脑袋,说一句敲一下:“我的笔帘就在桌上你看不着吗?这秃毛的玩意儿扔笔筒里八百年不用了,你可真会挑,你咋不拿个板刷来呢?”
小张捂着头可委屈了,笔帘是啥东西?俺们这些用自来水笔的真不知道。
挨完削,小张还得出去买东西。老冯怕唐昭不好意思提要求,直接给列了个单子,笔墨宣纸要市面上最好的,国画颜料也要来一套。
小张很是疑惑,不就画一张红梅吗?买红的颜料不就行了?为啥要一套呢?鉴于刚挨过社会的“毒打”,他也不敢说,他也不敢问。
事情敲定后孙厂长去了车间,老冯便带着唐昭在厂里转转。工会主席自带导游属性,一边溜达一边介绍:生产火柴有哪些工序、点燃火柴是什么科学原理、老孙如何镇住厂霸管理一千人的大厂……
其间,还让唐昭在黑板报上画了两朵花。
在厂里逛了一圈,二人坐在树下乘凉。老冯问:“我看你介绍信上写得是大旺村,那地方穷乡僻壤的,谁教你画画?”
唐昭想了想说:“我爸是个手艺人,会描金画彩的那种,我从小耳濡目染的就会了。”
大花她爸唐建国的确会描金画彩,不过大花懒,从来没学过。唐昭想到以后难免拿笔画画,总要有个令人信服的理由,便决定今后都这么说了。
老冯一听大旺村有能人,眼睛都亮了,要去拜师学画。听到唐昭说父亲失踪,又坐在那儿好一番唏嘘。听说小姑娘全部家当只剩三毛五,还要养弟弟妹妹,老冯的这个心呐!
正聊着,有人推了自行车来,车子后面绑了个鼓鼓囊囊的大编织袋,离老远就打招呼。老冯笑眯眯点了点头:“又糊好了?这么快!”
那人笑着回答:“这两天丈母娘也来帮忙,人多力量大。冯主席,我先送进去了!”
老冯笑着说好,告诉唐昭说:“这家人糊火柴盒,每个月能挣好几十。”
“啊?糊火柴盒也能挣钱?”
“那可不!”老冯无比自豪:“我们春丰火柴厂造福了好多人呢!糊一万个火柴盒能挣六块钱,手快的一天能糊两千个,有的人平时上班,晚上糊火柴盒,一家人一个月能交十万个。你算算吧,是不是挣挺多?”
十万个,六十块钱呢!
唐昭有些兴奋:“冯主席,我们大旺村能糊火柴盒不?”
老冯讪笑,笑容里带着点儿歉意:“我们挑人,不是谁都能糊。以前你们县有两个生产大队来联系过,他们交的活儿不行,不结实、浪费材料、上面还带手印子。后来凡是丰盛县来的,我们厂都拒绝。你们村要是能保证质量,我就帮你跟厂长说说。”
唐昭点点头:“好,我回去跟大队长商量商量。”
她是这么想的:村里有壮劳力,也有老人和孩子,如果能揽到糊火柴盒的活计,不能下田劳作的人就有了赚钱机会,能挣工分的劳动力歇了工,晚间动动手也能贴补家用。这活儿干净,谁都能干,如果能长期跟火柴厂合作,对大旺村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小村姑,本事也不大,也不敢说心怀天下的豪言,但是心怀大旺村总是可以的。
正想着,小张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快看看我买的东西行不行,这是宣纸,这是墨块,这是毛笔和颜料,都买的最贵的。”
唐昭瞧了几眼,觉得哪样都不太行,但是她也不能说呀。
老冯点了点头:“够用了,这次买的不错。”
几人回到办公室,小张趁润笔的时间把孙厂长找回来。这一回宣纸铺开,唐昭整个人气势都变了。
先下后上,侧锋藏锋,她运笔流畅,勾勒出一簇傲骨。笔蘸曙红,笔尖点朱砂,红梅瓣瓣鲜活,却又各不相同。
雪中红梅尽态极妍,花中清客凌霜傲雪,枝上玉尘铺陈,点点浓淡相宜。
唐昭在纸上勾勒渲染,末了,又在画作上题:《报春图》,乙卯年仲夏月,唐昭。
她写完叹了口气,真可惜,没有印呀。
冯主席看出端倪,安慰道:“没事儿,让老孙缓一天去印刷厂,我下午找个刻章的,刻上你名字印在下边,行不行?”
唐昭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
孙厂长始终望着《报春图》不说话,冯主席用胳膊肘拐了他一下:“你想啥呢?小唐画得这么好,赶快表扬!”
孙厂长这才缓过神来,感慨万千:“老冯你说得对,我让她在报纸上画画,是挺没文化的。这么一看,咱们火柴盒上干巴巴的两个字,确实对不起咏梅的名字。”
他是个痛快人,当即批了条子,让小张去财会那儿取八十块钱,嘱咐多给拿点儿票。他望着纸上红梅,越看越喜欢:“咱们下个月肯定能卖过迎春花,必须滴!”
唐昭笑笑,你满意就好啊,满意了咱们才能往下谈呀。
“孙厂长,梅兰竹菊要么?”
孙厂长笑容凝滞在脸上:“小唐啊,我们这是咏梅牌火柴。”
“那牡丹花要吗?咱们可以再整个牡丹牌啊。”
“咏梅!不整别的牌子,就要咏梅!”孙厂长声音大得震耳朵。
唐昭可有耐心了:“我晓得了,咱们厂只要梅花。正好颜料挺全的,墨梅、腊梅都画一画呗?刚才画的是写意梅花,工笔梅花也来一套吧?”
孙厂长觉得,再跟她说几句,她能在这儿画上一百张!
“这么着吧,你先回去,我知道你是大旺村的,有需要我们再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