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提气,屏住呼吸,攥紧双拳,往那片林子钻进去。
整座宫城,唯一一处高地,临数十丈的陡坡,以前为了防备敌人突袭,派了重兵把守住要塞。
元清濯想也没想,便径直往里闯。
迁都以后,宫城几乎便搬空了,相应地,驻扎于此的守备军也几乎全部撤走。但这一带依旧是防卫最严格的地方。
出林之后视野空阔,一带高墙之后便是深溪长峡,元清濯急促的脚步忽然一顿。
她看见,镜荧也在此处。
他随行军中,四下里奔走找人。
很快他也发现了元清濯,视线微微一停,便 * 面无表情转向了别处,彻底走开。
元清濯急忙朝他奔了过去,“镜荧,你可有……”
少年退了一步,避开长公主欲抓他臂膀的手,冷冷地觑她:“先生如果没了,便是听泉府没了。先生九泉之下,亦不会原谅自己做了师门的罪人。”
元清濯听得心惊,忍不住身体轻颤。
“阿偃……不会有事的。”
少年不搭理她半分,领人掉头就走,找向别处去了。
元清濯几度想要上去询问他是否发现了蛛丝马迹,但都被镜荧躲开了,他看向自己时,眼神中掩饰不住憎恶之情,令她如芒在背,浑身发寒。
但当务之急绝不是自怨自艾,而是应该找回姜偃。
元清濯四下一望,忽瞥见那高墙之外有一棵横生的探向深溪的歪脖树。树杈多而密实,其叶葳蕤,根系盘虬卧龙,深扎于坚硬如铁的岩石缝隙之中。
元清濯着了魔一般,身体不由主地朝着那老歪脖树走了近去,也走出了宫门。
风一吹,坡下深溪起吼,万壑叶鸣,老歪脖树也瑟瑟作响。
她鬼使神差,一个人爬到了斜坡上,不顾身后裴钰的呼喊,闭了闭目,做足了心理准备之后,才猛然睁开。
这一带斜坡上,由上至下,横七竖八,居然横着十几个人的尸首!
元清濯仔细地看,心脏发抖地去看,这是昨日那帮黑衣人,此刻,都已经气绝,躺在冰凉的草石上。
没有找到那抹白影。
说不出是庆幸还是失落,但,只要不是尸体……什么结果都能接受。
元清濯蓦然眼风一瞥,突然发现了老歪脖树下停着的伤痕累累的身影。
一抹飞白,正斜横石壁之上。
“阿偃!”
她失声道。
左右禁军,裴家军,包括裴钰镜荧在内,全部往此处赶。
万万没想到,姜偃居然真的在这儿。
他的右臂缠着一条藤蔓,身体借用藤蔓拴住树杈,挂在斜坡上。
雪色的道袍上血痕濡缕,灰迹斑驳,乱发勾着杂草,人一动不动停在哪里,根本看不出是否还有活气。
裴钰当机立断,拔剑斩断了一条藤蔓,教裴家军的人拽着一头,自己将另一头拴在腰间,手扶住歪脖树的枝干下去。
“裴钰,”元清濯站起身,脸色焦惶,“你小心点。”
裴钰点头,他慢慢滑到姜偃身边,先用手探了一下姜偃的鼻息,感受到一股微弱的气息拂到了自己的指上,裴钰长长地舒了口气,道:“他还活着!”
此言一出,元清濯两膝一软,跪坐了下来。
心里是无边的庆幸与感激。上天对她还没有很残忍,如果这一次真的因此害得姜偃……
她简直不知道,自己还有何面目苟活人世。
与此同时,一齐站不住了跌倒的,还有镜荧。少年眼眶都红了,茫然唤了一声“先生”,声音抖得厉害。
裴钰将姜偃揽住腰,拖他上自己的背,拽住藤蔓,扶住树干,缓慢地爬了上去。
元清濯等人一上来,立马接住 * 姜偃,卸去裴钰身上的重量,令他喘过一口气。
这一次,还真是要多亏裴钰,前后救了她和姜偃两人。
她真心实意,要向他道谢。
裴钰骄傲得很,搓了搓手,装作没事人一样:“还是先看看他怎样了。”他自己是个马后炮,若是先找到公主的人是自己,何至于今日还要出手相救情敌?归根结底,裴钰觉得自己并没有理由接受公主的谢意。
元清濯“嗯”一声:“还是多谢你。”
她的臂膀张开,抱姜偃在怀,望着他被青石草木划破了额,出了血,满脸狼狈的容颜,心为之定了定,立刻俯视而下去检查他身上其他的伤。
姜偃身上破了无数的血口,道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只剩一只长袖吊在身上,剩下那幅不知所踪。
不仅如此,他身上几乎没一处好地,遍体鳞伤,但好在兵器割裂的伤很少,几乎没有,大半都是擦伤与磕伤,这些,上药应该就能好了。
只唯独有一处,元清濯在瞥见他的双腿之时,视线为之一定。
裴家军的一名身经百战的老将说道:“姜公子双腿行动不便,在石壁上悬挂了一夜,应是借用藤蔓吊住自身一半的重量,在将腿卡进石缝之中固定,才得以在昏迷之中也维持着原姿势。”
他的膝盖上还有青草汁液染成的淡绿,撕裂了一条裤管,露出下面遍布伤痕的肌肤。
但那些外伤,都并不起眼,真正惹眼的只是一处。
他右腿暴露的膝骨上,有一块指盖大小的旧疮疤。愈合得并不好,伤口看着依然狰狞。
元清濯的呼吸再度为之一停。
连带着,仿佛自己心跳都静止了。
她错愕地望着那块旧疮疤,犹如雷击一般,天灵盖到整条手臂瞬间麻木。
脑中不断地回响起吕归州的声音——
以七寸长钉,从腘窝入,刺穿膝骨而出。
第62章 苏嬴
元清濯颤抖地剥开他已经碎成片的那截绸裤。
那伤痕愈发地明晰, 结痂的肉颜色更深于周边的皮肤。
看清楚的那一瞬间,元清濯呆若木鸡,两耳传来一阵尖锐的耳鸣声。
怎么会是!
居然会是!
他怎么可以是苏嬴!
别的谁都可以成为那个,让她狠狠地伤过、抛弃过的苏嬴, 唯独姜偃不可以。
他怎么可以被她这样地辜负和伤害!
元清濯呼吸不畅,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咽喉, 令她几乎无法喘气。
可是她只能强迫自己冷静, 装作没事, 不能让任何人看出端倪,装作替他料理身上破碎的衣片,随即抱起姜偃, 转身大步而去。
裴钰等人纷纷跟上。
裴家军从王爷脸上读出来了一种惨然的失败感, 仿佛终于认了命死了心一般。但出此之外, 与公主方才的停顿、惊讶相比, 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讶色。
冷风迎面刮得元清濯直飚眼泪,也不知道是怀着怎样悲怆的心境, 觉得手里掬着千钧之重。
一路疾行到枫馆,连波月斋 * 那几步都不愿再多走,便将姜偃送到自己的寝房, 放在了自己香闺的榻上。
一直到此刻, 泪水肆意流出,她埋首在姜偃身上的被褥间哭得一抽一抽的直发抖。
裴钰、镜荧等人奔入内,见到公主痛哭的情状, 均已不敢再向公主靠近。
裴钰两侧地手紧握成了拳, 无声地望向公主的背影,几度三番,欲言又止。
元清濯哭得疲累了, 一个人静静歪在榻上,只剩鼻尖还在细微抽气。
望着姜偃,仿佛看着一个随时可能会消失的人,唯恐一眨眼,他便立即消失不见。
大夫很快被请了回来,还是为姜偃施针的那位名医,元清濯茫茫然起身退开,留足地方给大夫。
他上下左右探看了姜偃之后,摇摇头:“也才一天的功夫,这就……”
他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老脸上满是无奈与遗憾,对元清濯道:“公主,你得要做好,他再也站不起来的准备了。”
“什么?”
元清濯仿佛被打了一棍,愕然道。
大夫道:“老朽不能保证,这一次姜公子还能福大命大……老朽的医术毕竟比不了那位老国师。”
元清濯咬牙,飚着泪凶狠地擒拿他肩膀:“不,我要你治,一定将他治好!”
“公主……你这……这就是强人所难了……”
大夫眼珠一凸,极是为难。
他们这一行的,能治好病人,还能不全力救治吗?
他舔了下干涩的嘴唇,嗫嚅道:“公主,你要知道,当初用沾了麻药的透骨钉打入姜公子的体内的时候,就去了他半条命啊,谁能保证跟阎王爷抢人还能屡战屡胜……”
元清濯一怔,揪紧他衣袍的手,却也慢慢地无力放了下来。
她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只怪她竟会如此粗心!
“阿偃……”
他就是那个她一直在找的少年,苏嬴。天生神童,精通占卜、天象、地理,少时持剑入世,遍干四海之杰。一切的一切,都能对得上。三年前拜入国师门下,身体有障,不能受寒受潮,她每每碰他,他便浑身像刺猬一样紧绷。多少破绽在面前一一呈现,恨她是个傻瓜今日方知!
若是她再笨上一点,她是不是要等到永远失去他了才会知道?
元清濯捂住了脸,泪水肆意不断地从指缝间流出。
一时哽咽,连自己也控制不住。不想再别人面前出丑,用力抬起臂膀压住了眼睛。
怪不得,他总是对她与对别的女子不同,留她在听泉府一月为期,与她共乘马车,还带她去观星,一同游朱雀桥。
怪不得,他清楚地知道,苏嬴是谁,他根本一点都不吃苏嬴的醋,甚至隐隐地避讳在她面前提及苏嬴。
只因,他就是苏嬴啊!
大夫忽然出声,一语打断了她的悲伤:“老朽以为,不如先为姜公子看看外伤,等皮肉之伤痊愈以后,再以药浴的法子,试试看能不能对他的双腿起效。”
虽然不一定可行,但好坏是个办 * 法,有办法就有希望。元清濯止了哽咽,立刻点头:“好,那就先治外伤。”
大夫颔首,“就请公主先出去,老朽来为姜公子上药,他的小童留下即可。”
元清濯怎可能再放心将他交给别人,坚持要留下。
镜荧以身挡在姜偃面前,“公主,男女授受不亲,你还是先出去。”
元清濯一愣,瞪了一眼镜荧。
几乎脱口就要说出“什么授受不亲,我们早就睡过”,但是,为了姜偃还可以维护几分的“清誉”,到底是没忍心这么说,咬了咬牙,一把扯过裴钰,转身出屋了,顺便捎带上了门。
一到了外间,裴钰呼了口气,蓦然,又轻轻笑了下,自嘲道:“我本来还以为我是有机会的,但今日我知道,不可能再有了。”
苏嬴即姜偃。
这么深的仿佛孽缘一样的羁绊,还有谁能够介入到这之间?
他是再也不能了。
元清濯扒着门框,聚精会神地戳着纱窗,根本没听清裴钰说了何话。
他转眸,发现自己自我感动了老半天,公主无动于衷,心生一叹,那抹嘲意更深了。
他转身领裴家军离去。
这一回倒是很快,元清濯没来得及不声不响地戳开纱窗,里头便已经好了。
镜荧将门拉开地一瞬,元清濯大马金刀破门而入,直闯里间。
姜偃身上被换下来的血衣搭在一旁,大夫朝她解释:“好在这些都是皮肉之伤,并不碍事,姜公子衣袍上的血,看情况大部分都不是他的。只是他这腿,大约会令他很难熬,老朽就用银针先封了他的穴道,令他昏睡不醒,以免疼痛难忍,人会吃苦头。”
元清濯点头,“有劳。”
此时她已完全平静下来,道谢之后,请枫馆的下人去置热水。
“伤口忌讳碰水,只需为姜公子擦脸和手脚就可以了。”大夫道。
元清濯表示记下了。
为他擦身,只是因为姜偃素来爱洁,大概容忍不了自己一身脏污吧。她送他们出去,连同镜荧一道挡在了门外。
她端了一盆热水走回来,架在木架之上,拧起热毛巾。
水珠哗哗落入盆盂,拧干,她捏在手里,用食指扣住了,点在他的两颊,沿从鼻沟滑向一侧下颌角。
脑中不自禁地想起,橘兮描述苏公子的相貌,是个清瘦高挑的少年郎,面若银月,只是两颊微瘪,像是从没吃好饭似的,带着几分前朝人最喜爱的风流病态。
梅德行也说,苏公子比她府里的甲乙丙丁还高半个头呢。
面貌可以改,个头可改不了。
如此一想,她便想起一件事来,橘兮也从来没有近距离地看过姜偃,两人像是王不见王似的,橘兮也完全没把这位惊才绝艳的国师往当初的落拓少年身上代入。
她居然真的和面前之人曾经一夜荒唐过吗?
好……好刺激。
元清濯发现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老色胚,一直觊觎人家的美色。
握住他的右手,抬起替他擦拭手心手背,还 * 有因为抓了藤蔓而藏污纳垢的指缝。
擦着擦着,实在忍不住,又去亲他的手背。
真是,嘴都亲过了,现在对着手背也能心猿意马了,实在是越来越下流了。
握住姜偃微凉的修长的手,与他十指相缠。
眉眼微弯,便是初日煦风捎来的柳条,在满城丝竹声中融化开来。
“苏嬴,我还不能习惯这样叫你啊。”
从前,“苏嬴”这二字之后是无边愧悔和难受。
从今以后,这二字之后只有不胜欢喜和满足。
是姜偃啊,阴差阳错,缘来缘去,从来没有过第三个人,一直是他。
镜荧回来了,在屋外敲门,元清濯听得动静,起身去开门,她哭过一场了,此际眼睛还是红彤彤的,像只可怜无比的小猫儿。镜荧本来还有一肚子不满,但却突然哑了火,一句都再也说不出来。
先生喜欢这个公主,他是成熟、理智的人,他对自己的决定从来不悔。
就算是这样,在先生的心中,应当也还是不会后悔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