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说,这是西丘族一种失传已久的阵法,每当月夜子时,月光会照在阵法上,留下一道阴影。那阴影就是引路人来的方向,会带着亡者回归家园。阴影所指,就是故土的所在。”
谢淳风瞪大眼睛看去,似乎正有一道雪白的银光幽幽微微地照在引魂阵上。少年腕管上淌下来一地的鲜血,慢慢地凝涸,仿佛是阵法的引。
这古朴、邪气的他压根没听说过的阵法,看起来一切都那么不靠谱。
但那却是当下苏嬴,唯一的信仰。
老国师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放远,声音亦变得无比苍凉。
“狐死首丘啊……”
谢淳风闭了口,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莫名觉得这无端而来的悲哀情绪似与自己有染,梗得他心头一阵难受。
元清濯还为那句“狐死首丘”而震撼着,脑中嗡嗡作响。
谢淳风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他道:“后来,师弟对我说,那个时候,苏嬴就已经死了。”
对他自己,对苏家,对大魏,已经死了。
至于活下来的,是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无依之人。
“不过,”谢淳风话锋一转,佯作没看见公主眼中氤氲而生的湿润,从怀中摸出一只锦盒,对元清濯道,“这是师弟当时手里抓着的东西,唯一的东西。”
说完,将它打开。
“我本来也不知道这是谁的,他自己也不肯提起,如今我知道了。公主,你看看,是你的耳珰吧。”
他将锦盒转过一面,呈给元清濯看。
元清濯生怕自己一眨眼,睫毛会把把蓄意已久的眼泪推下来,她怔愣地望着。
锦盒之中有一只耳珰,明月为形,珠光温润,雕镂着的轻细的水波纹,仿佛随着银白色的珠光微微荡漾。
这是那晚,她遗失的那一只。
她没有去想耳珰落在了何处,原来,居然是在姜偃手里。
“公主,这只珰,当时一直被他抓 * 在手里,人都快死了,还不肯松手。”
谢淳风耸肩。
“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掰开他的手指,才发现这只耳珰的银钩早划烂了他的皮肉,刺进了肉掌中。”
那是,握得多紧啊!
一介亭中,他明明满腹无可奈何,却轻描淡写地对她说,喜欢。但只是喜欢,不是爱,还能抽身而退,避免泥足深陷。
真的……只是喜欢吗?
骗子啊!
“我保管了这么久,今日,也算是物归原主吧。”
谢淳风微笑了下,释然道。
第66章 苏醒
“这只耳珰, 怎么会在谢师兄手上?”
元清濯接过他递来的锦盒收入怀中,诧异地问道。
谢淳风古怪地一笑,为她这声乖巧的“师兄”。
他想起从前,长公主不大看得起自己, 逢见面必无好脸, 一句话不合就动粗。他现在倒有几分沾他人之光令自己得福的窃喜之感。
谢淳风道:“是他不要的。姜偃嘴紧, 死活不肯透露耳珰的主人是谁, 我想了各种办法也没从他这里撬到一丁点有用的信息。我见他说要扔, 就自作主张地拦了下来,他自己也不知道,这只耳珰被我藏起来了。”
见元清濯脸色不对, 忙找补道:“公主殿下, 你别伤心, 师弟倒也不是别的意思, 他那时,就已经是姜偃了。”
“东西, 却是苏嬴的东西,他方不愿意再留着。”
元清濯心念一动,问道:“国师为他看伤了, 怎么说?”
已经有不止一个大夫在元清濯面前提起, 昔日听泉府的老国师,是绝顶的杏林高手。她很想听听老国师的高见。
谢淳风停了半晌,道:“嗯……其实师弟当时, 是真的要死了, 师父也说只有不到三成的把握可以救活他。不说要命的腿伤和背后的一身烂肉了,他出血实在太多了,人流干了血, 会死。而且当时他瘦得只怕已经是形销骨立,虚弱得很,本来就流不了多少血了。”
“我将他从草席上抱下来的时候,他背后的烂肉已经和草席长一块儿了,我再怎么小心,也还是不可避免,撕下他的皮肉来。”
姜偃那时,已是血肉模糊。
如果不是目睹了姜偃背后现存的伤疤,她根本没办法想象那种惨状。
可是姜偃在她心里,从来都是美玉无瑕,是完美无缺的玉人,用点力都怕将他捏碎了,他却竟然承受过如此巨大的伤痛,更因为她一时之失,就为她着了魔。
谢淳风呼出一口气,似乎也为当时亲眼目睹的情状不寒而栗。但他继续说了下去。
把人的皮肉活生生撕下来,那是怎样一种痛呢?谢淳风自幼害怕受伤,一条小口子都能让他疼得哇哇乱叫,非得让师父抱在怀里哄上一哄不可。
他虽然没感受过那疼,但后来亲自照料过苏嬴的起居。
每当看到苏嬴毫无求生意志,在病榻上奄奄一息地睁着眼,数着剩下为数不多的时间时,他总是能感觉到,姜偃很疼很 * 疼。
姜偃说,他并不是一个勇敢的人,活着的勇气与毅力,就是为了给苏家翻案。除此以外,已经没有什么好惦念的了。
谢淳风停在他的病床前,第无数次地试图唤醒他求生的意志:“那么,耳珰的主人呢?”
一只在姜偃垂死之际,还紧握着不放的耳珰,它的主人对他的意义岂同泛泛。
姜偃的眼睑微微耷拉下来,恹恹无力地道:“是她不要我。”
无心我便休。
他不会再有任何的痴心妄想了。
元清濯想象不出姜偃说“是她不要我”的口吻,总觉得这五个字怨念颇深,像被渣男抛弃的小媳妇儿的口吻,在总是生人勿近,清清冷冷的姜偃身上,她看不到一点他会说这话的意思。
可是如果是真的,还真的令她挺心疼的,特别想把他抱在怀里说八百遍“我要你啊”。
谢淳风不知道怎的,又笑了下。
“师父医术高超,有他为姜偃每日悉心看护,他终于没死成。”他搓了搓手指,“人是死不了,可是他的腿到底落下了沉疴,一到刮风下雨就疼得厉害,最初的那大半年,根本无法从床上下来。我倒想起来一件事。”
谢淳风这时的记忆力突然变得奇佳,他微笑凝视着元清濯,在她回以困惑的目光时,他道:“姜偃第一次走出听泉府,是先帝新丧的一个雪夜,师父带他出去的,我不知道他去见了谁。”
元清濯心头一跳。
是见了她。
果然,她没有猜错,那个不声不响而来,留下一身大氅,后来又不声不响而去的人,是姜偃。
他那时走路带点跛行,很是吃力,艰难而缓慢。
然而仅仅留下了一身大氅,别无余话。
元清濯并不了解他那时的心境,为什么没有走到她的面前来,摇醒她,为自己质问一句。或许是怜她丧父,觉得纵然她只在梁都停留那么一夜,很快便又要离去不知归期,也不愿让她为了儿女私情再添上一层烦恼?
“那天回来之后,姜偃就变了一个人。”
元清濯道:“怎么说?”
谢淳风的目光有几分意味深长:“去见你的,还是苏景止,回来之后,就是姜天师了。”
“师弟一直不愿接受师父的好意,不想接任国师之位,但那天之后,他同意了,他说,他愿意留在听泉府。无论付出任何代价,哪怕是改名换姓,彻底地变成另外一人。”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姜偃正式拜入了听泉府,自此,苏嬴的一切再与他无关。
元清濯一路呢喃,步入寝屋,心头千头万绪,如堕梦中。
所幸的是姜偃还没有醒来,仍在闭目昏睡,让她不必此刻就面对这么复杂的事实。
谢淳风跟随着她后脚步入,见师弟晕迷未醒,快走了几步奔到姜偃床头,试探了一下的脉搏,感觉依旧平稳有力,长舒了口气。
元清濯垂了面,低低地道:“大夫说,姜偃可能再也无法站起来了。”
谢淳风手一抖 * ,继而,他冷漠地说道:“不可能,定是庸医胡说八道。”
谢淳风似乎比她更难接受这个可能。
但元清濯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就算他这一辈子都站不起来,她也会是他的双腿。就算将他背在背上,他想去哪里,她都带他去。
“但是大夫也说,并不一定会再也不能站起来,他回去翻典籍了,目前只能寄希望于,药浴能够奏效吧。”
谢淳风皱眉:“公主,我有一话想问。”
元清濯点头:“但说无妨。”
谢淳风替姜偃掖好被角,回身望向她:“我这段时日虽不在京中,但也听到了京中颇多传闻。我比姜偃虽只年长两岁,但他事我如兄,我既是他唯一的长辈,少不得要端着长辈的架子,替他向公主问一问。京中盛传公主与胶东王婚事将近,公主却对姜偃青眼有加,不知道公主心中对天师的名分怎么算?”
无怪谢淳风问得不客气,这是应该要问的。
名分大过天,马虎不得。
尤其姜偃这么傲气的男子,当初梅德行拿着那身侮辱人的黑衣给他时,他就头也不回地杀了出去。他自己,是绝对不会当给人侍寝取乐的男宠的。
元清濯摇头:“姜偃他自然是我唯一的夫君。”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所有人都觉得她对姜偃是一时兴起,所有人都以为,她日后必定会得陇望蜀,或喜新厌旧。对别人可以不解释,反正时间会证明一切,但对姜偃的娘家人,还需要慎之又慎。
“公主殿下,谢某就信你此话为真。”
谢淳风对姜偃是真把自己以大哥自居,为了继续观察姜偃的伤势恢复情况,他留了下来。
林霜写请命调回凤鸣关,来向元清濯辞行。
但元清濯没有立即放她回去,而是让林霜写再考虑考虑。照她的话说,如今神京蛰伏着的敌人,未必没有北胡宵小猖狂。他们这样横行,继续扰乱大魏朝野生态,若放任不管,迟早,这群蛀虫会从根上掏空大魏。她现在正是有了眉目的时候,所以林霜写若凤鸣关没有要紧的军务,不妨也留下,助她一臂之力。
林霜写思虑之后,应允再留七日。
门外偷听得动静的谢淳风顿时汗毛倒竖。
林霜写早已经察觉到屋外有人,听脚步声鬼鬼祟祟作作索索,便知道不是善类,多半是那个浪荡子弟,他当然巴不得她趁早离开西京了。
元清濯说动了林霜写,便也长呼了口气。这时,内房帘帷中,蓦然传来清晰而沙哑的一声低语:“水……”
元清濯心跳一停:“他醒了!”
她立即动身去给他找水,可是寝房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她便一路施展轻功奔到波月斋找水。
这一系列行动真是惊呆了林霜写,她怎么也没有想到,长公主爱上一个男人之后会变成这样。
元清濯好不容易在波月斋倒了盏茶,回来的时候怕水洒了,只好走回来,稳稳当 * 当地掐着茶盖在手里。
走到姜偃的床帏外时,她定了一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颤抖的手拨开倒悬的金色帘拢,目光一点一点移到床头。
姜偃的脸色略带几分憔悴与苍白,唇边冒出了极短的细密的青茬,显得既颓废消沉,又消沉得格外好看。随着帘子打起,他的眼睑跟着颤动了动,慢慢地打开了,露出微懵的一点光。
元清濯怜他身上全是伤,不敢将他磕了碰了,只横臂探进他颈下,扶住他头,将他搀起几分。
“来,喝水。”
水是温的,她小心翼翼揭开茶盖,吹了一口,递到他唇边。
姜偃俯唇相就,凑过去喝完了水,元清濯问他还要么,他安静了下,摇头。
元清濯放下茶盏,抚他躺下来,就坐在他的床边上,静静地望着他,樱唇轻勾,明眸若星。
倒是姜偃,被她看得到底是有几分不自在了,隐隐约约想起,自己因何会昏迷。
但他却不知道,自己昏迷了究竟多久,更不知道,在他没有知觉的这几日,发生了何事。
他试图去抬腿,然而只是轻轻一使力,都是一股敲骨剜心之痛,痛到他微微欠身,以抵消那种突然排山倒海而至的剧痛。
元清濯吃了一惊,忙按住他的腿:“你别乱动,阿偃,这伤轻易好不了,大夫说了还是要多注意保养的。”
姜偃微怔,脑中仿佛有一根绷得极紧的弦突然断裂了,嗡嗡作响。
她知道了!
姜偃亦不知道自己是何处露了破绽,但见她如此紧张他双腿,应该是当时为了脱困,磨破了裤腿让她发现了端倪。可此时,他却忽然不敢看她。
姜偃的目光慢慢移向了旁侧。
元清濯总觉他是害羞了,嘴角忍不住上扬,她捧住了他的脸。
“阿偃。”
他一动不动。
她朝他挨得更近了,明眸轻烁:“我都知道了。”
顿了顿,她满怀愧疚地垂下面,带着一丝哽咽,道:“你受苦了。怪我不好。”
“我不是成心要抛下你一个人跑掉的……”
就在前天,梦境里她把一切回想了起来。才记起,当年她对苏嬴,未必没有过喜欢。
至少,是有过怦然心动的。
元清濯想把自己的委屈和难过都说给他听,把自己的后悔和失而复得的欣喜都说给他听,可不知道怎的,竟会没出息地泪水开始肆虐。
最后,她失了声音,双臂紧紧地搂住的肩背,埋首在他颈边,哭到撞气、发抖。
姜偃侧过脸,感受到一滴滴滚烫的泪珠从她眼中夺眶而出,濡湿了他丝衣的经纬,一直烫到颈部的皮肤。
“公主。”
他唤了她一声,试图劝她。
怀里的女孩儿却因为哭到太投入,听不清他说了何话了,静谧的室内只剩下她毫无形象的嚎啕声,近在咫尺地,聒着他的耳朵。
姜偃微微叹气,抬起一臂,慢慢放到公主的背上,稍一收力,元清濯感觉到姜偃臂弯中的温度,才慢慢地好些了,整个人 * 从他怀里滑了下去,泪眼彤红,我见犹怜,芙蓉俏面还抵在他的肩头,轻轻地哼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