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
他又唤道。
元清濯“嗯”了一声。
他笑了一下,神色平静,就像上次戳穿她手里的姜片一样尽在掌握。
“我们之间,是你哭,就可以蒙混过关的吗?”
第67章 烟柳满皇都
元清濯眼眶中正欲簌簌滚落的晶莹泪珠倏地一停。
她支起了脑袋, 心虚气短地望着他。
“阿偃……”
说完扭了扭小蛮腰,像条灵巧的水蛇在他胸口游过。姜偃蓦然感到咽喉一阵枯涩,亟待水去解渴,缓解这陌生的焦躁。
她既然已经知道了, 想必, 也更加笃定了他对她的情意, 方才如此有恃无恐。
姜偃已经不想反驳了, 相比于他是苏嬴的铁证, 其他的很多话看起来都轻飘没有力度,只能拿来哄骗傻子。倒不如大方承认。
可是,就算他如今只是姜偃, 便意味着雨夜的伤害不存在吗?
不是没有得到过答案, 公主她忘了, 对苏嬴, 她也从来没爱过。
“公主预备让我如何?”
修长的睫影,漆黑、密实, 掷下一片细腻的阴影,投在他仿佛被揉碎的眼波里,显得那样纯质, 她无法忽略那其中隐含的自嘲。
心轻轻一抽。
元清濯握住姜偃的手, 五指收拢,握住它,慢慢地移向她的胸口, 在他微微惊诧的目光之中, 抚平,压在她的不断有力搏动的一处最温柔也最脆弱的所在。
“阿偃,”她心里疼得厉害, 不觉连呼吸都放轻了许多,“我是心里只有姜公子,但是从今以后,苏公子在我心里和便和姜公子是一人,只是你。”
苏嬴也好,姜偃也罢,她爱的是他这个人。
姜偃的手心仿佛着了火,烫得起泡,一刻也再按不住,想抽离出去,却被长公主握着不放,挣了两下没挣脱,俊脸都红成了煮熟的螃蟹。
而长公主怎么肯放过这美味,就着热香四溢的娇羞国师,在他的脸上重重嘬了一口。
亲完顺带抿抿嘴巴,照着局促不安的国师眉眼弯弯:“阿偃,我好快活呀!”
姜偃“嗯”一声,眼神又落在了别处,根本不敢看她。
元清濯捧住他脸,爬上去一点,额头贴住他额头,吐气如兰:“苏嬴是你,我很开心。但你瞒我,我就不那么开心了。要是,我是个笨蛋怎么办,阿偃,其实你心里,是希望我能认出你的吧。”
现在想想,姜偃说过的许多话都有深意。
上次她提出要分开时,姜偃曾经对她说过,希望他好好地想想,把一切都想清楚。
后来又问她,有没有喜欢过苏嬴。
在姜偃的心里,还有一个因为未能甘心而不忍杀死的少年苏嬴的灵魂,孤独而抑郁,既盼着她记起,又矛盾地觉得不该和她在一起,既想分开,却又不舍得她身陷险境,才导致种种分裂一样的行为。
也就是因为这些种种温柔偏执,才让元清濯 * 在得知真相时心里既惊又疼。
才知道,从前那些她以为的他的“矜持”,不是欲说还休,更不是故意吊着她,只是,他心里一直这么矛盾地爱着她啊。
连她自己,在从谢淳风口中得知他竟会如此爱着她的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
她越是想要从他的神情里去深究真相,他就越不自然,俊脸霞红,微微发烫,目光躲闪着纵然被她捧着脸也不与她对视。
元清濯于是笑起来:“先生,我真的以前都没发现你居然这么容易害羞啊。”
姜偃忍着脸被挤变形,心想,是个人被压在床上如此轻薄,都不可能无动于衷。
元清濯继续轻薄他,过会儿揉揉他耳朵:“那我们成亲了以后怎么办,你还这样羞吗?”
成亲……
这两个字,一下打进了姜偃心中最脆弱的某处所在,熨烫到了心底。
他茫然无措,终于与她目光碰上,却看到了一个眼神更为清澈、也更为坚定的公主。
无数的话涌入喉间,将发不发,欲吐难吐,多想为自己质问上一句“为什么当年抛下我啊”,可这一刻,一如三年前的雪夜,依旧是,说不出来!
最后,仅化作淡淡的一声:“不是男宠吗?”
元清濯捏捏他耳垂,笑容无比风流得意:“谁说是男宠了,是正夫!”
说完,她放低了声音,望着他,又小心地道:“要阿偃活在阳光底下,可以随心所欲地去爱我的那种,不是见不得人的,一直要穿不透光的黑色裳服,哪里也不能去的男宠。要阿偃,这辈子只能有我一个妻子,我也只要你一人的那种,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婚姻,你明白么。”
姜偃的目光直了似的,乌润的黑瞳一动不动。
他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却被她陡然压下来的嘴唇所封缄,于是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全身上下,连发丝都软融了下来,近乎要化作一汪软水,任由她捏成无数种形状。
她的唇,带着一种能够滋润干涸荒田的独有的蜜浆,仿佛是上天赐予的醇美甘霖,温软而缠绵,令人如醉酒醪,意识都开始为之混沌。
姜偃只觉身下一半是烈火,一半是海水,极是煎熬。
这时,她放弃了继续深入地欺负他,微微抬起头,收紧下巴,俏面阴沉下来。
“你要说什么你不值得、不配之类的话吗?”
他心念一动。
正要说话,她却板起了脸,严声道:“你就配,绝配,锁匠都没有你能配。告诉你,我元清濯长这么大就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我皇祖母说的那些话,不过是为了逼退你让裴钰上位,你要是连她这点目的都看不穿的话,我就枉自奉你为聪明人了。而且——”
她顿了顿,手掌往下,隔着被子去碰他的腿,又想到老大夫的话,不由悲从中来,勉力压下去心头的艰涩,她一字一字地道:“现在你跟我都清楚,你不是出身贫门,是忠臣良将之后,你的 * 腿,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的。当初皇祖母那样说,你应该反驳她。”
姜偃沉默一阵,似乎是没想到,他只是在思虑该如何说,而不至于令自己最后羞到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作为男人实在难堪。而就在这档口,公主殿下已经又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
他无奈深深叹了口气,终于找到了一点打断她的机会,“公主。”
“叫我小满!”
这一次,她的口吻带了一点命令式。
姜偃顿了一下,脸色愈红,然而最终顺从地唤道:“小满。”
元清濯这才稍感满意,总觉得这样了,姜偃方不会说出什么煞风景的话,于是放心大胆地等待着他说下去。
姜偃苦笑了下,无奈地道:“公主气势咄咄,我本来以为不会有我说话的机会了。”
元清濯一愣,继而想起方才一番慷慨陈词豪言壮语,好几次野蛮地打断他要说的话,顿感心虚,几乎想捂住自己的双眼了。
姜偃望着她,目光细细碎碎,温泽润和,虽然还在下边一动不能动弹,可半点没有被胁迫的不情愿。过了半晌,他抬起一臂,手指轻摩挲过她的鸦鬓。
“是我不够有勇气,现在依旧没有。” JSG
他停了下,微笑。
“也只好对公主殿下说,以后都不敢了,求你不要嫌弃,不要不要我。”
元清濯一愣,意会到了姜偃话中的意思,嘴唇越咧越开,最后绷不住了“嘭”地绽成烟花。
她再度埋首在姜偃的肩头,身体不住地抖动,这一次确实欢喜,喜极而泣。
劫后余生,失而复得。
她曾经这么不知珍惜,如今玉人依旧在自己身侧,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高兴的?
元清濯笑得下巴轻轻抖动,手指拨他下颌骨,虽然看不见他此刻神色,但莫名就是知道他很愉悦,于是她便万分心安。
“我可舍不得不要你。我的脾气又臭又硬,就像烂水坑的臭石头,也蒙苏公子不弃,觊觎有三年之久了。”
她支起下巴,促狭一般地,伸指头戳了一下他的俊脸。
“还装矜持,羞羞。”
第68章 心肝大可爱姜偃
姜偃苏醒了只有片刻, 很快又陷入了沉睡,约莫是目前大夫用的药有助眠的作用。然而话说开了,元清濯心头不再那么没底,也就轻松地舒了口长气, 得以睡了个安稳的回笼觉。
等到醒来的时候, 天正近傍晚, 她腹中空空, 寻了点吃食先裹了腹, 便又回来看姜偃。
他还在睡着,姿势始终没动过。从窗棂格子漏出的一点昏红的光,暖暖地照着他白莹如雪的面庞。
一瞬间, 这周遭静谧到了令她有一种穿越时空洞悉了五十年之后的画面情景的感觉。
那时鬓已星星, 不再如此刻朱颜翠鬓, 他是个糟老头, 她还是守在他病榻前的糟婆娘。不觉嘴角翘了一下,连自己都逗乐了。
真好啊。
她弯腰替他重新掖上被角, 顺便偷亲一口美人唇,放下帘帐 * 令他好睡。
这时,屋外传来了叩门声, 她好奇是谁造访, 拉开门出去,只见阶下所立之人是来自于裴家军的前辈,她立即肃容, “您可有事?”
他道:“王爷约您, 城外十里长亭一见。”
十里长亭,那是被人们用来送别的地方。
元清濯懂了裴钰的意思,垂眸沉默了下, 回道:“容我收拾一下,这就过去。”
她回屋换了身劲装,裹上披风,牵马出城。
裴钰果然早已在等候,远远地便望见他如青松亭亭的身影,她策马而近,到了长亭之外,翻身下马,将马缰拴好之后,沿着她所在之处拾级而上。
裴钰负着手等她来,转过身,朝她咧出一朵灿烂的笑容:“小满,你到底是肯来见我的。”
元清濯默了下,坦荡地道:“相识一场,你待我不薄。”
若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样的情境之下,无论如何都会来的。
她其实很想对他说一声谢,“裴钰……”
裴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要说的话。他的脸上都是笑,看着释然而轻松,只是眼睛里没有笑意,一点也无:“老实说,公主,我从前说了姜偃很多坏话,因为我真的以为他没你想象的那么喜欢你,我怕你受到伤害。这样想,也是觉得,我与公主相识了这么多年,我裴钰也算是少年英雄,小有名望,无论如何都不输给姜偃才是。”
他摇头,自嘲一笑道:“但这一切,到底只是我的臆想罢了。在得知姜偃就是苏嬴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我永无机会了。”
元清濯却很是心惊:“你怎么知道的?”
裴钰有点无语地看了她一眼,“公主我在你心目中是不是特傻特没谱?”
“……”
元清濯不能说,还真的是这样的。她很为裴钰感到抱歉。
裴钰叹了声,道:“如果这样的孽缘都不足以让我死心的话,那我也实在是太不知好歹了。我现在承认,姜偃他确实很爱公主,一点不比我少,既然公主选择了他,那么作为男人,我应该潇洒一点。公主,我退出,这就要走了,这一次,是回胶东。”
在发现姜偃的秘密的时候,裴钰突然全明白了。
明白了姜偃或许因为种种经历,不像自己这样敢于坦荡地说出对公主的爱,他的爱更卑微而压抑,内敛而克制,也偏偏会让公主心疼。
元清濯沉默了半晌,道:“相识一场,我居然也无话好送你,实在是对你不住,只好祝你一路顺风。”
说完还补了一句:“我和姜偃成亲之后,会去胶东看你的。”
裴钰心脏中箭,作西子捧心蹙眉状:“公主……你们是成心的吗?”
元清濯困惑地眨了眨眼睛,裴钰呼出口气,摆摆手道:“算了算了,我裴钰不是那么小气的人,说不定你们来胶东,本王也早就有了自己的爱妃,儿女都抱了几个了。”
自我安慰了一番,他转过身,把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自己留 * 起来不给人看,低声道了句“我走了”,便走向了自己的马。
他的脚步越来越快,像唯恐被谁追上一样,到了马背前仿佛才反应过来,便一个急刹差点一头撞在马脑袋上,他就这样冒冒失失地牵了自己的马,翻身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马背上笔挺如剑的身影一阵凝滞,最后终是隔着漫卷黄沙,长亭短亭,回眸望了一眼。
这一眼带着经年相思破碎成渣的无望,和最后的那一点如同祭奠般的残念。
随即他收回了目光,领着数十骑裴家军绝尘而去。
只见前方烟尘滚滚,马蹄纷乱,不一会裴钰的身影变成了一粒芥子,最后,彻底地消失在了隐有丘陵起伏的远处。
……
谢淳风听说师弟醒过一次了,正想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运气还不错,他来时姜偃正好又醒了,并自己歪在了床头上,似乎正抱着一件血衣出神。
谢淳风觉得师弟有种怪癖,恋血衣癖。
三年前把他捡回去的时候,因为姜偃那身衣服上全是血和带血的皮肉,他早就扔了,没想到人家醒了以后居然念念不忘,非要把他那件没什么看头的衣服找回来。谢淳风拗不过他只好答应了回去找,没想到返回社庙之后才发现血衣不见了。
肯定是被人拿走了。
当时为了避免泄露苏嬴行踪,谢淳风不露痕迹地折转了回来,搁谁面前也没提及此事。姜偃没拿到自己的衣服,渐渐地就死心了。
不过后来他知道了,从前那身衣服,是苏嬴在苏家时穿的最后一身衣服,好家伙他一路从云州辗转到梁都,为了躲避追杀,都混到就要沿街乞讨的地步了,愣是没舍得把那身衣服变卖。
谢淳风就觉得,士大夫的骨气这种东西真是要不得,害人不浅,苏家的家教一定特别迂。
再后来,谢淳风又知道了,姜偃就是穿着那身衣服被长公主给睡了的。
所以那衣服就跟那耳珰一样有所不同,值得收藏了?
啧啧,看不出他正正经经的小师弟,居然有如此偏执的丧心病狂的一面。
现在,他又对着这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出神了,难道是因为穿着这身救了长公主,觉得自己特英姿勃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