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屏息以待, 静等着姜偃开口。
姜偃的手臂沉默地卸去了所有力道, 彻底将她松开了,感觉到男人的怀抱失了温度,元清濯愈发如临大敌, 倍感压力。
“公主, 你可还记得三年前的冬?”
元清濯一顿, 她当然记得。
就在那一年, 那个冬天,她永远地失去了她最爱的父皇。
“嗯。”她轻点了一下头。
姜偃偏过目光, 看向月色下婆娑的满墙紫藤花影,声音不急不缓从近处传来:“那年,先帝吃下仙丹, 突发癔症, 不慎失足从高楼坠落。”
这也是元清濯所知道的,她并不想听这些。
姜偃道:“丹药是一方士所献,当时, 丹药中有何问题还不得而知, 但已有不少的人,想要借此大做文章,令 * 听泉府受累, 扳倒国师而获益。”
姜偃告诉她,先帝确实对老国师委以重任,希望老国师这位大能,为他寻觅得长生不老的仙药。
陛下尚值壮年,平素亦能放马西山,亲射虎狼,老国师虽然接了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却一点也不急,慢慢悠悠研制着自己的丹。
谁知,他这一生都没有向陛下献丹,倒被他人捷足先登。
先帝服下方士所献之丹已有半年,期间断断续续又喝了无数仙药,身体丝毫一直如常,太医也没发现有何异状。陛下便就这么一直服食了下去。
谁知突然有一天,服丹之后,突发癔症,人如同失心疯一般,到处抓挠自己,直呼身上痒,痒到受不了,最后跌跌撞撞,不慎冲下了高台,摔得粉身碎骨。
当时先帝死状之惨烈,令目睹之人,那段时日无不是噩梦连连。
元清濯心神一跳,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阿偃,你这是何意?”
当时因为丹药的缘故,朝廷杀了许多的方士,差一点,连听泉府也不能幸免,会受到株连。
可是自始至终,太医都没有查出来,那丹药中究竟掺杂了何种成分,而令人不声不响地在半年内一点查不出来,一经发作,即刻置人于死。
这丹药的效力过于可怖。
因此当时方士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抚人心。
但今日姜偃如此提起,似乎,这里头还有着一些不可告人之秘。
她知道,若论丹药的甄别,天下间自是无人可及国师,莫非是,当年老国师发现了丹药之中的异样?
元清濯的心跳得飞快,几乎要蹦出嗓子眼了,一把握住了姜偃的臂膀:“阿偃,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姜偃的回望她,似乎要说话,但因为什么,几度隐忍。
良久,才声音哑然,对她道:“方士献给先帝的丹,并无不妥。虽然不能令人长生不老,但也不至于令人发疯暴毙。那方士,以及因此而死的炼丹之人,都是无辜枉死。真正的罪魁,一直都在宫中。”
元清濯愕然。
她也不是傻的,都到这地步了,还听不出姜偃话中之意。
姜偃所握着的,关于小皇帝的把柄,令皇帝忌惮的,屡次三番试探的,把柄。原来是,弑君夺权、大逆不道!
“不、不可能!你一定是无凭无据,胡说!”
元清濯一把推开了秋千,噌地长身站起。
美眸如火,一动不动地瞪着姜偃。
这大概是,公主第一次用这么凶的眼神看着自己。
姜偃的手攥紧了秋千索,一阵无声地自嘲。
真相往往很难令人接受,但无论如何,这是事实。
公主与陛下是亲姊弟,血浓于水。
而他,终不过是外人。
姜偃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公主知道了,自己手中竟握有能够威胁到天子的筹码,可还会这么欢喜地、心无芥蒂地与他成婚?
他与皇帝的冲突……是不可避免会发生的,只好让她自己来抉择。
元清濯 * 发现自己的嘴唇都在颤抖,吹了片刻凉风,人的头脑也放空下来。
渐渐,她开始冷静。
首先,姜偃没有必要骗她。尤其在这个时候,成婚前夕,除非他故意不想和她结婚。但这不可能。
其次,如果姜偃说的是假的,那么如何解释皇帝对他的忌惮与杀心?
听泉府所拥有的是遍布天下的眼线情报,但这于皇帝并不构成什么威胁。相反,听泉府直属皇帝管辖,代天子行双目之责,兼创立国之重器,利于愚民,吹捧君权神授,稳固皇威。
小皇帝为何要忌惮他?
因为姜偃拿着他的把柄,便是因为姜偃知道,方士献丹无罪,真正谋害先帝的另有其人。
元清濯蓦然打了个哆嗦,起初是愤怒、不能相信、质疑,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不寒而栗。
皇弟他才那么小!
三年前她离京之际,他个头甚至才到她胸口,还是会甜甜撒娇的孩子!
让她如何能信!
元清濯的脚下微微踉跄,几欲跌倒,姜偃扶住了她腰,一阵紧绷之后,他的手臂慢慢松开了。
“你不信我,总该信老国师一身克己奉公,验丹的本事无出其右。在他拿回来的方士所献的余丹之中,确实没有发现任何毒素。先帝之所以中毒,乃是因为服用了另一种药食。”
“是……是什么?”
元清濯舌尖发抖,甚至,破了一个音。袖下的拳,握紧了松开,又再度握紧。
姜偃道:“先帝每次服食丹药之时,都会配上一味仙汤。这汤素日是御膳房熬制,平日亦不会有差错。然而只在那一日,汤中忽然多出了一味药,一味可令人中头风、浑身发痒的药。”
“弑君之人知道,陛下每每服用汤药仙丹之后会通体发热发汗,常到望仙阁的高台上去吹风,享受乘奔御风飘然欲仙之感。接着,弑君之人命人早已撬松了栏杆,只等药力发作,先帝极有可能失足坠落,造成失足死亡的假象。”
“……”
元清濯牙关相撞,瑟瑟发抖。
她还是不能相信,她的皇弟,从小就软软糯糯的一团,很多人都喜欢他、宠着他,相比其他的皇子,他得到的爱只多不少,而他竟敢谋害父皇。
那一年,他才不过十岁出头。
让她如何能相信!
元清濯用力地甩了甩头,“姜偃,你知道吗,如果换一个人跟我说这话,不管是真是假,我的刀已经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姜偃喉结微滚,涩然转眸。
“我知道。”
“但我所言为真,公主若想要证据,我亦有。那一夜公主来听泉府找我,其实我未醉。只是那时不愿公主搅进这场漩涡里来,并不能告诉你。至于而今,公主想要与我成婚,但若连先帝真正的死因都瞒着你,我怎敢便说当你的夫婿。公主,现在选择在你,还要……与我成婚吗?”
他的手还挂在秋千绳上,一动都不动。
执拗地望着她,等待着她一个宣判。
她大概还 * 不知道,三年前雨夜狼狈奔逃开始,他再也没敢幻想能够拥有公主。他在深渊之下踽踽独行,作好了随时赴死的准备。无数次拒绝深渊外那抹光刺穿云层照下来,可是她却一定要当那束光,把他拉出来。
如果这一次,她放了手……
也不过就是回到原来的地方。
可是由奢入俭难,他现如今,如何还能回得去!
元清濯皱着眉,“还有谁知道?”
“不多,就我所知的,只有我。”
元清濯点了一下头,转身大步离去,声音很快消失在了步道尽头的一株石榴树后,再没回头。
姜偃停在秋千索上,吹了许久凉风,直到镜荧来寻,只见公主又不负责任地撂下先生跑了,先生腿脚不便,他动都动不了,寸步难行,公主居然每次都这么狠心!
镜荧撇嘴,如果不是先生喜欢公主,他应该也不会一次一次地原谅公主的可恶可恨之处的。
姜偃仿佛忘了镜荧何时停在身旁,微笑了下,喃喃道:“镜荧,先生我是不是自作自受?”
满墙紫藤弄影,鳞光流烁。
……
漫长的一夜,在整宿失眠中就此过去。
天亮了,公主没有回来,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听守门的人说,公主撇下他们一个人出了枫馆,也不知往何处去了。
可是公主事先安排的媒婆与喜娘却是如时而至,一大早地就过来要为姜偃梳洗。
但公主没有回,与谁成婚?
枫馆的人都急坏了,派兵出去,到处找,可音讯全无。也不晓得昨夜里公主殿下受了什么刺激,她对国师的喜爱,是让全部人都看在眼底的,还以为公主这次终于要从良了,谁知道她居然会在紧要关头临阵脱逃。
她逃了,留下来的那个人可不就要受人指指点点?
他们不禁深深为国师掬一把同情泪。
姜偃无心梳洗,镜中之人,病容苍白,神色倦怠,绝无大喜的新郎该有的红光满面。
这几日药浴倒是做了几次,可惜收效甚微,双腿依然无力,是教一群人护送着,用轮椅推着去喜堂的。
谢淳风暗暗地吐槽了公主一路,这时候了便放师弟鸽子呀,不管成不成好歹事先给个话儿,她要是不来,那就是渣女之中的渣女!
但他暗地里的叽里咕噜声给林霜写听到了,跟在身后拿剑柄不客气地戳了一下他的肚子,也没用力,谢淳风“嘶”一声,怒道:“什么深仇大怨,你就要让我断子绝孙?”
林霜写一愣,意识到可能不经意碰到了哪儿之后,她的脸色变得极其不自然,快走了几步越过他提前迈入了喜堂。
谢淳风推着姜偃后脚跟上。
项煊大将军以及十八骑均已在场等候,出此之外,便是几个不怕得罪皇帝和太皇太后敢来的,里里外外围了正厅满屋。
姜偃素来喜静,不惯被人如此打量,何况……极为难堪。
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来。
原本热热闹闹的喜堂,在久等不到新嫁娘 * 之后,也冷了场子。
一个人的声音来不及收,虽然声量不大,但依然显得极为突兀:“怎么回事,公主不会又不成亲了吧?”
这声音传入了在场的每一个人的耳朵。
殷红似血的袖袍下,姜偃的手蓦然收紧,用力到白骨凸出。
神色却还一动不动。
喜娘们也面面相觑,大感震惊,甚至连带着,为这位被撂下的新婚郎君很是感到尴尬。
都不知道如何是好,连项煊也诧异地神色微变。
就在这时,一道笑意正浓的女子的声音从外而来:“催什么,不过打扮久了点而已,这不来了!”
第78章 花烛
所有人的目光均朝那道笑语的来源投射去。
只见公主一身俏盈盈的喜服红裳, 凤凰穿花牡丹鎏金冠,迤逦数尺之长的披帛,眉如刀新裁,腰若柳初发, 两腮霞染层云, 青丝墨染轻绡, 原本已是明丽, 今日更是呈娇盈媚, 不可方物。
诸人倒抽一口凉气,方才那嘴巴长的暗道,还好没真的讥嘲国师, 不然此刻自打嘴巴不说, 公主定心中记恨自己一笔。
元清濯步履轻灵地朝前走去, 及至姜偃面前, 媚眼轻抛,闪烁如萤。
姜偃的目光定定地盯着她, 凝然不动。
他的目光似乎仍在确认,这是真的公主,她真的出现了。
元清濯挽住他的一臂, 带着他朝前走去。
镜荧适时地推着轮椅转向高堂。
今日高堂之上只有一个人——项煊。
只是因为普天之下, 能给这两人主婚的怕是没有几个,生受了容易折寿。
接下来便是在媒婆与礼官的主持之下,一套完整的流程。
其实并无什么新意, 这种婚礼与其说是一生只此一次的大礼, 倒不如说是一种宣告,仅以此次婚礼向众人宣告,自今以后, 二人皆为夫妇,从此夫妻一体,荣辱与共,执手相依,不离不弃。
这亦是今日的婚誓。
大魏女子的地位较以前更高,因此也流行婚誓,夫妻双方在众人面前许下的诺言,按下的手印,若是有违背,也是可以下牢狱受刑的。
整个过程之中,姜偃的目光始终落在公主的身上,几乎未曾偏斜过半分。
她恍如在山花烂漫的万千烟景之中,似真似幻,漫天的桃花色,夭夭地灼人眼睛,不知怎的竟会令人眼眶如此涩痛。
姜偃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仿佛不归自己所有,已经几乎不受控制,险些要当众落下泪来。
礼毕,在一片欢呼声与道贺声中,长公主亲手抱起了她的夫君,辞别项煊,步入了早已布置妥当的婚房。
进门之后,元清濯穿过水晶帘,抱他至婚床,就地将姜偃放下。
喜娘陆陆续续走入婚房,献上合卺酒与少牢,一切都进行得井然有序。
姜偃始终仍在试图去窥探公主心底的一丝不情愿,但她今日从出现在喜堂上始,便一直笑容得体,举止大方,甚至,连一点忸怩和羞赧都看不出。
有时太过平静,反而 * 可怕。
再一次礼毕之后,喜娘们都纷纷地退了出去。
偌大的婚房,空空荡荡的,除了修颈仙鹤腾云灯台上烛火,没有会动的第三样了。
元清濯慢吞吞地擦去唇边的水珠,打理着自己的婚裳,自始至终都不看他。
公主是急性子,不知道今夜怎么会有这么多慢吞吞的事可以做。
灯下的她,轻写红妆,面如霓霞,极高贵也极美丽。
她是布衣荆钗亦不掩国色,浓妆艳抹更是绮容月貌,华光照人。
姜偃发现自己的心居然跳动得格外地快,仿佛未经人事的毛头小子一般,仅仅是看着她,便咽干舌燥,有什么亟待填满一样。
他几乎无法自持,倾身而近,手缓慢地攀住她窄瘦的两道香肩。烛光的柔晕打在公主的面颊,将她十分的美貌更以十倍呈现眼前,很难有男人能扛过这一劫。
他一直都自认为,不算什么谦谦君子。
至于柳下惠,那更不是。
他想吻她。
问她,今天出现在喜宴上,会不会后悔。
姜偃的唇已尽在咫尺,这一吻已是箭在弦上。
他的手从攀住她肩,改为捧住她脸,如呵护至宝一般,怕失了手便摔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