耐心等了片刻,屋门终于“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
小姑娘小脸素白,抿唇站在门后,一双剔透的大眼睛看了三枝一眼,没说话。
她手上攥着那条朱红色的同心结。
“你这是怎么了?把自己关在屋里,巴不得倾大夫生气么?”三枝走进房间,到了小火炉前,却发现小火炉中的炭火几乎已经熄灭,只留零星的火光。
难怪她方才便觉得屋里冷得厉害,原来是没了炭火,可阿柔竟就不声不响,在这样寒冷的屋子里待了大半天?
“阿柔,发生什么事了?”三枝感觉不对,纳闷地看她。
戚柔在青竹长榻边坐下,小声道:“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会这样吗?”三枝不禁气笑了,很快却又肃容道,“阿柔,说实话。”
闻言,戚柔终是被打动,她抿住唇瓣,小脸失落。
“三枝,我今天去江抚镇了。”
鸦羽般的睫毛低垂,掩去了眼眸中的神色,她继续说道:“我还看见沈倾了。”
“看见倾大夫?不奇怪啊。”三枝想了想,安慰她说,“倾大夫偶尔会去江抚镇,很正常的。”
“可是……”戚柔睫毛轻颤了颤,抬眼看向窗外簌簌竹林,茫然之色溢于言表,“我看到他和一个女子在一起。”
一听这话,三枝也懵了懵,怀疑自己听错了。
“什么?倾大夫和一个女子在一起?”
说完,不待戚柔说话,三枝自个儿琢磨了片刻,说道:“我没听说过倾大夫和哪个女子有纠葛啊……你可看清那女子的模样了?”
戚柔吸了吸鼻子,扯过旁边的软枕,抱在怀里。
小巧的鼻尖被冻得微红,她一边回忆,一边慢慢说道:“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有些像京城里的贵家小姐,打扮得很好看。”
三枝瞧着她,明显不相信:“贵家小姐?阿柔,你是不是看错了,倾大夫不过是我们村的一个医师,顶多也只认识江抚镇上的人,怎么可 * 能和什么贵家小姐有关系?”
然而,听到这话,戚柔心中却觉苦涩。
如微雨滴落湖泊,无声无息,一点一点泛起波澜。
沈倾只不过是虞水村的一个医师?
起初,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就算那一日,沈倾闯进风月坊来救她时,带了许多明显不一般的随从护卫,她之后也只是觉得,大抵那些人不过是他临时去找的罢了。
而且那时沈倾也亲口回答了,他只是虞水村的医师,不是其他人。
可是……
想到这里,戚柔心中的不安感觉终于越来越强烈,直到,再也挥散不去。
她始终觉得,沈倾就好像天上的一轮明月,有时云雾散开,月色便显得皎洁无暇,他的距离那样接近,清冷温柔得几乎让人想要流泪。
可有时,却又会让人突然惊觉……
天上的明月永远是天上的明月,无论到什么时候,她都没有办法触摸得到。
更遑论拥有?
三枝一直瞧着戚柔,很快便看出了小姑娘的心结——
阿柔小脸苍白,谁看不出来是出了事情。
而且,她略微一想就知道,能被阿柔放在心上的,除了倾大夫还有谁?
三枝无奈地叹了口气,觉得十分头疼。
屋子里的空气沉默了许久。
片刻后,三枝注意到了戚柔手中,那条从始至终被她紧紧握着的同心结。
沉默了一瞬后,三枝思虑再三,终于抬头,郑重地看向她,一句话石破天惊。
“阿柔,不要再等了,你去向倾大夫表明心迹吧。”
第28章 前夜 终是来了。
已到了年关, 再过几日,就是腊月三十了。
虞水村因虞水而得名,这腊月三十的习俗,自然是与虞水有关。
每逢除夕夜晚, 村民们在家中用完团圆饭, 年纪大些的百姓便留在家中, 点香祭祀后, 抱着暖炉, 其乐融融地守岁。
年轻一些的小姑娘小伙子,便会来到虞水河边,在水面上放出莲花灯。
千盏万盏莲花灯, 将会一点一点照亮黑夜, 荧荧的灯火会带着少年少女的心愿, 顺着清澈蜿蜒的虞水河, 飘飘荡荡流向远方。
届时,天地间只剩莲花灯火, 大有天地间独此一光的清冷孤寂。
如此美景,一年只得一见。
腊月三十是个重要的日子,往年在这时, 来药庐看病的百姓会少上许多, 也算是给了他们闲散休息的时间。
一大早,阿询便去镇边买了一堆食材回来。
做饭这种事情,自然是他全权包揽的。至于戚柔嘛, 她虽然会做饭, 可他自认身为一个威风凛凛的汉子,当然不能让小姑娘亲自动手去做这种杂活。
只是今日戚柔得了公子的首肯,可以休息一日不必背书, 便来找他,说可以帮忙。
他郑重地想了一番,最后将照看灶火,防止灶火熄灭的这一件神圣的事情交给了她。
不过,说到戚柔和公子……
虽然经过这一段时间,戚柔与公子之间的关系缓和了许多,却仍是比不上从前。戚柔也不知道怎么了 * ,不像从前那般爱黏着公子,仿佛藏了心事似的,变得内敛许多。
想到这里,阿询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掀开锅盖,在蒸腾而上的白茫茫雾气中,哼着曲儿,抄起锅铲继续做菜。
厨房被烟气笼罩,戚柔推开门,抱了一堆生火的柴禾进来。
阿询探头看了她一眼。
见她在灶台的小凳子上坐下,垂着眼睛,只专心将那些柴禾收拾好,一句话也没说,阿询又缩了回去。
“戚柔,再加些柴火,火不够旺了。”阿询用衣袖擦了擦汗,扬声道。
然而等了半晌,锅中的火势却渐渐变小了,阿询眉毛一垮,以为自己看错了,揉揉眼睛再看,火势确实小了。
他不由又喊了声:“戚柔?”
还是没反应。
阿询纳闷了。
戚柔不是在吗?火怎么还变小了呢?
他搁下锅铲,走到灶台另一边,却见小姑娘撑着脸颊,眼眸放空,似乎已经出神许久。
阿询有些无语,双手叉腰,不由叫道:“戚柔!”
戚柔回过神来,抿了抿唇,剔透的大眼睛抬起,看了他一眼,倒是没说什么。
她用钳子翻动了一下灶膛里的柴火,火势很快就旺起来了。
小姑娘一句话不说,阿询也不好说什么,这感觉倒有些像打到了棉花,无论如何都没什么反应。他只好悻悻跑回去,继续做菜。
今日就是腊月三十了。
戚柔心中翻来覆去,想着这一句话。
今晚是除夕夜,虞水村成双成对的男女都会一起前去虞水,尚未出嫁的妙龄少女也会带着莲花灯前去,而虞水村的小伙子们就算不放花灯,也会去到虞水边,一睹芳颜与灯景。
也许……
对于她来说,也许今晚就是最后的终结。
尘埃落定。
***
阿询把最后一道菜放上桌,抹了抹额头的汗珠,用白布擦干净手,才叫他们来吃饭。
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肴,都是简单的家常菜,虽比不得宫廷山珍海味,玉盘珍馐,却也已是极尽用心。
见自家公子的身影出现在门外,阿询忙奔出去迎接,出去之前,顺便还瞪了已经坐在桌旁,撑着脸颊等得百无聊赖的戚柔一眼。
见沈倾坐下,阿询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嘿嘿笑道:“公子,今日是除夕,你可要赏脸多吃些。”
桌上丰盛的菜肴的确琳琅满目,沈倾笑了笑,没有拒绝阿询的好意,只轻声道:“辛苦了。”
“哪里哪里,不辛苦不辛苦!等会儿吃完了晚饭,再过些时间,还有饺子呢……除夕怎么能没有饺子?”
阿询自顾自,讲个不停,乐呵呵地继续说道,“对了公子,你怕是不知道,今日这饺子可是戚柔包的呢!”
“而且啊,公子你一定没想到,戚柔包的时候那叫一个仔细,简直和对待什么宝贝一样……哎呦喂我的脚,疼疼疼,疼死我了!”
阿询原本一边说着,一边走回桌旁坐下。只是他才刚刚坐好,却立刻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 ,抱住自己的脚,叫苦不迭地喊疼。
一旁的戚柔小脸微低,看不清表情,她用勺子轻舀碗中的汤,似乎与这件事情半点关系都没有。
阿询颤颤巍巍的视线移过去:“你、你……”
然而他话还没出口,戚柔已经盛了满满一碗炖汤,还十分贴心地在汤里加了许多肉,放到他面前,很懂事地说道:“阿询哥辛苦一天了,先吃饭吧。”
阿询对上她略带警示的目光,话突然就说不下去了。只好闭上嘴,忿忿地坐下来,默默喝汤。
将炖汤端过去,戚柔便收回视线,纤长的睫毛低垂下来,慢慢喝了一口温热的汤,没有往沈倾的方向看。
小姑娘侧脸安静,在暖黄的灯光下,眉眼柔和而俏丽。
沈倾对方才发生了什么事情一清二楚,他眼眸微敛,面上并没有什么反应。
只是,在听到那一句“戚柔包的时候那叫一个仔细,简直和对待什么宝贝”时,他动作顿了一顿,过了许久,才恢复正常。
晚餐比平日吃得久了些,可今日却不是沈倾先离桌。
吃了一盏茶时间,戚柔仿佛突然察觉到了什么,转头朝窗外看去,随即,注意力便彻底不在这里了。
她搁下了碗筷,匆匆说了句“我吃完了”便跑出屋子。
小姑娘跑出的身影带起一阵冷风,将桌边冷白衣裳之人的漆黑发丝撩起几许,又轻轻落下。
沈倾清冷的眉眼抬起,透过窗子,遥遥看见了竹林外依稀的灯火。
是了。
今夜是除夕,也是花灯节。
是属于虞水村所有,有情人的花灯节。
另一边。
顺着明明灭灭的灯光,娇小的身影飞快穿过竹林,如同不会累一般,脚下不停。
戚柔一口气跑到了虞水边。
终于,从小坡的另一边过来时,那一刹那,虞水的景象震撼了她。
此时此刻,置身于广阔的天地间,天幕漆黑。
远处,虞水河蜿蜒延伸向远方,波光粼粼的清澈河面上,一盏一盏莲花灯闪烁着盈盈光辉,顺着流水飘飘荡荡,流向远方。天地间似乎只剩这点点光芒,美轮美奂。
虞水河边,果然站着许多人。
少男少女,青年男女,在夜晚料峭的寒风中,或与恋人依偎结伴,或孤身站在虞水边,望着闪烁着光晕的莲花灯,面上皆是憧憬期盼神色。
戚柔脚下的步伐忽然再也无法迈出一步。
她小脸怔然,看着远处的景象。
片刻后,手中攥紧了从始至终握在掌心里的同心结,一言未发,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戚柔承认,她是故意的。
方才就这样跑出来,虽然一方面是因为察觉到了虞水河灯的动静,想要出来看看,另一方面,却是心中念头绕了个弯,想试一试他。
于是,她一句话不说便跑出来,近乎偏执的,孤身在虞水边等待。
沈倾在虞水村多年,定然知道每逢除夕这日晚上,是虞水村的花灯夜。而举办花灯夜是为的什么,他不会不知道。
若沈倾 * 对她仍有情意,也许会前来虞水河边,如此这般,她便赌赢了。
可若沈倾对她毫无情意,那么就不会来。
这是最后一个晚上,是她为自己定下的最后的时间。
她在给自己下最后的结局。
逼自己,也在逼他。
所以……
寒凉的夜风吹起了小姑娘额旁的碎发,她微微垂下眼眸,弯了弯唇。
这一刻,褪去了往日的稚嫩与纨绔,竟蓦地生出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然的、令人惊艳的美丽。
然而,不知道等了多久,沈倾依旧没有来。
冬日的夜晚比日间更加寒冷,再加上虞水边皆是平坦的草地,放眼过去,并没有可以遮挡的高大土坡,因此当寒风袭来时,无处可以藏身。
戚柔却也没怎么在意,安安静静地坐在小坡的高处。
只是在感觉到冷时,她会用手臂环绕住自己,然后将小巧的下巴搭在膝盖上,仿佛缺乏安全感一般,抱紧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她一直在等。
可是,每当时间流逝一秒,她的心就随着时间愈发沉下去,一点一点,向着看不见底的深渊沉去。
沈倾一直没有来。
看来……是她自作多情了。
戚柔苦笑一声,突然觉得自己的人生竟这样失败。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她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将小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她控制不住自己,感受到寒冷,微微战栗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很冷。
四面吹来的风无孔不入,她快要被冻僵了。
恰在此时,身后终于传来低低一句,蕴着清冷温润的无奈。
“为什么坐在这里,不到前面去?”
环绕住自己的手臂一僵,她怔怔抬起头,望了不远处光芒闪烁的虞水河一眼,随即回头看去,果然瞧见了沈倾。
那人长身玉立,身姿颀长清隽,面对着她,静静站在凛冽的寒风中,身后是平坦的草地和辽阔漆黑的天幕。
他总是这样,待人时柔和又温润,却总是隐隐透着孤绝与清寂。可他分明这样厉害,只需站在那里,天地似乎都尽在他掌握之中。
戚柔眼尾微红,突然有一种想要掉眼泪的冲动。
他终是来了。
第29章 愿望 “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沈倾其实来了有一段时间了。
他没有说话, 站在小姑娘身后,静静看了她很久,见她近乎执拗地一直等待着,似乎不等到他, 就算冻坏自己也不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