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在床边枯坐了许久。
方才从虞水河边跑回来,穿过竹林时,竹叶上的积雪簌簌掉落在她的发上,现下过了这些时间,发上的积雪早已融化成雪水,将她的头发打湿,可她浑然不觉,往日灵动俏丽的小脸愣怔着,苍白不已。
这里是药庐,是沈倾的药庐,不是她的。
曾经她以为,沈倾也许是喜欢她的。
他对她那样好,独独一份的好,就算他表面清冷严厉,真正到了事情的关头,却总是纵着她,如她所愿,任她高兴。而她闯祸遇险时,也都是他护着她,保她不受伤害。
所以她便自以为是、自作多情地以为,自己是与众不同的。
可如今他的回应,毫不亚于当头一棒,狠狠敲醒了尚且沉浸在自己亲手编织的美梦中的她。
她原本便是漂泊无依的人,因他怜惜,才有了可以容身的居所,得了现在的境遇。
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因为待在这里的每一刻,都会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沈倾,也让她不由自主地想起,自己有多可笑,多可悲。
她要走。
无论去哪里都好。
只要离开这里。
小姑娘的脸色依旧苍白,可那双剔透的眼眸中却多了往日并未见过的冷然和坚决。
她站起身,环顾了屋子一圈,似乎想看看有什么东西需要收拾进包裹带走。
可是直到她将屋中所有东西都看遍,却突然发现,原来在药庐之中,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竟然一件都没有。
小姑娘扯了扯嘴角,嗓中溢出轻轻浅浅的一声笑。
随即,缓缓低垂下眼眸,注视着地面,似失了魂魄一般。
她来时,孑然一身,什么都没有。
就连后来身上的衣裳,都是沈倾让阿询去虞水村中借的。
她又有什么东西需要带走呢?
除了……除了她亲手编的那条同心结。
想到那条朱红色的同心结,戚柔往袖中摸去,想要寻找,却摸了个空。
她动作怔住,漆黑的瞳仁浮现出浅浅的茫然。
连同心结,都丢 * 了么……
那她就什么都不剩下了。
当这个念头出现,戚柔垂下眼眸,强忍下心中几乎无法控制的失落。
像是安慰自己似的,她无甚所谓地弯起唇角。
罢了。
反正……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如今不过只是还原最初的模样,又有什么好伤心的。
小姑娘在原地静默了片刻,随后,再不看四周一眼,走向了竹屋后门。
她的身影踏出门槛,在门外停驻了一瞬,便义无反顾地转身,消失在夜晚的寒风中,再寻不见踪迹。
在这个世人同欢的除夕夜,在这个天下同庆的团圆夜。
虞水村的百姓看完了花灯,纷纷回到自己的家中,在窗外呼啸的寒风,与各自的爱人、亲人一同团聚,温馨守岁。
江抚镇的人们提着灯笼,看着街边嬉笑玩闹的孩童捂着耳朵,点燃炮竹,霎时间花火缤纷,美不胜收。
而她终究回归孤独。
***
阿询穿过竹林,去虞水村绕了一圈儿,和村民们寒暄了半晌,才慢慢悠悠地散步回到药庐。
公子还是没回药庐,戚柔那边也还是没动静。阿询觉得有些奇怪,不过也没想太多,他在厨房门口搬了条小竹凳,靠着门边坐着,安心等公子回来。
夜晚寒冷,他一心念叨着等公子回来,然后再把戚柔叫来,好一起下饺子吃,可不曾想,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等一觉醒来,竟然已经接近天明了。
阿询揉了把脸,清醒过来,朝四周看了看,公子居然还是没有回来。
不由有些担心,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他跑到药庐门外,想看看公子回来了没有,恰巧在此时,瞧见了竹林另一侧若隐若现的冷白色身影。
是公子!
阿询连忙跑过去,着急忙慌道:“公子,您可算回来了!”
沈倾似乎心情不佳,声音冷淡:“怎么了?”
“也没什么,您没事就好。”阿询挠挠头发,嘿嘿笑着说,“我还想等您回来,一起下饺子吃夜宵呢,现下这个时辰,夜宵是吃不成了,不然就当成早饭好了。”
说完,阿询转了方向,亦步亦趋地跟在沈倾身后,想起什么,又问道:“公子,昨儿晚上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啊?戚柔昨晚冲回来,一句话也没说就回了屋子,看起来奇怪得很。”
闻言,沈倾的步子顿了顿,眼眸中的神色微微波动,却仍是一句话没说。
昨夜……
她是伤心了。
半晌,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平生第一次有些束手无策,然而面上不显,只低声对阿询说了句:“你去看看她。”
“哎,好嘞。”阿询爽快应下,转了方向,往戚柔的屋子跑去。
跑到屋外,只见屋门依旧紧闭,阿询清了清嗓子,敲了两下门,扬声喊道:“戚柔,公子回来了!”
屋子里静默无声。
阿询十分无奈,又敲了敲门,劝慰道:“戚柔,有什么事情好歹说出来,别把自己闷在里头啊。你不说,别人怎么知道发生 * 了什么事情呢?姑奶奶,算我求你了,快出来吧!”
屋里还是没有动静,静悄悄一片,什么声音都听不到。
像是……
根本没有人在一样。
阿询皱了皱眉头,终于觉得有些不对劲。
就算戚柔赌气把自己关在里头,也不至于什么声音都没有吧?
难道……
阿询不禁有些忐忑,试探地问道:“戚柔,你在不在里头?要是在就给个声儿,你再不应,我可撞门了啊。”
话音落下,屋里居然还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阿询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心道不好,连忙撞门进去。
可当他进了屋子,环顾四周,看见的竟然是空荡荡的房间。
屋内空气已冷,原先待在屋中的人儿似乎已经离开许久。
阿询傻眼了。
他有些震惊地退后一步,终于反应过来,连忙跑出屋子,火急火燎地朝药庐跑去。
一边跑,阿询一边大声喊道:“公、公子!戚柔不见了!”
沈倾原在药圃边,并没有进屋。
此时,看见慌慌张张冲过来的阿询。
那一瞬间,他缓缓转身,看向阿询,清冷的眼眸抬起,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说,什么?”
阿询看着沈倾,往前的步子猛地顿了顿,他忽觉有寒意从脚底窜起,直达头顶,脚下再也前进不了一步。
他从来没见过公子这般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公子向来是温和内敛的,就连他犯了错,公子也是一笑置之,并不追究。
可如今,公子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连声音都染上了不可抑制的冷冽寒意。
那双眼眸更是暗沉阴郁得可怕,仿佛其中酝酿了风暴,稍有不慎,便会令人坠入深渊。
怎、怎么会这样?
第31章 黑夜 她似讥似讽地笑了一声。
就在昨夜, 戚柔从后门离开,穿过另一面的竹林,绕过了去虞水村的路,一直往外走。
她走了好久好久, 从漆黑无星的夜晚, 走到天空的朝霞初露。
虽然体力已经透支, 身体已经疲惫, 她却没有停下, 勉强撑着最后一丝力气,始终跌跌撞撞地往前走。
不能倒下。
上一次她昏迷时,运气好, 被沈倾救下, 才有了之后种种际遇。
可如今没有了沈倾, 她若再倒下, 就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了。
走了一夜,不觉有些口渴, 戚柔朝四周看了看,瞧见不远处从山坳蜿蜒而过的小溪。
她走过去,捧了些水喝下。
溪水甘甜清冽, 稍稍抚慰了疲惫的躯体。
这里已经出了虞水村的范围, 离江抚镇很近,毗邻的是隔壁的烟宁镇。她虽然不想去江抚镇,可无奈体力不够, 恐怕走不到烟宁镇, 她也不想半路晕倒,死得无声无息。
定下方向,小姑娘休息了一会儿, 踏过荒草丛生的平地,往江抚镇的方向走去。
从前去江抚镇时,很少走路,从来都是乘车前往,如今真正迈步,才发现距离如此之远。
当戚柔来到江抚镇时,已然接近晌午。
直到她走进街道,看见眼前张灯 * 结彩、热闹非凡的景象,听见街角孩童嘻嘻哈哈的追逐笑闹声音,才恍然发现。
今日原来是大年初一。
身体已经累极,再加上半日没有吃东西,体力不支,她现在眼前几乎都要出现重影了。
戚柔勉强支撑着,走到街边的石阶上坐下。
调整了一下呼吸,正欲抬起头打量四周的情况,好想一想对策,却听到有小小的脚步声“嗒嗒嗒”跑过来。
随即,眼前突然一暗。
她抬起眼睛。
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女孩子站在她的面前,朝她伸出了圆嘟嘟的小手,手上捧着一包用干净油纸包裹的糕点。
“漂亮姐姐,送你糖糕,很好吃的。”
女孩子声音稚嫩,头戴绒帽,身穿红衣,圆圆的模样十分可爱。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小孩子,应该是女孩子的伙伴们。
见漂亮姐姐怔怔地看着自己,女孩子指了指街道一侧的方向,认真解释道:“今天寻阳楼免费送糖糕哦,去的每个人都可以领到一份,但是小依今天生病没来,我们多拿了一份。”
说完,见戚柔依旧没反应过来,女孩子嘻嘻一笑,以为漂亮姐姐害羞,便直接将温热的糖糕塞到了她怀里。
怀中的包裹触感温暖又软和,戚柔抿了抿唇。
“谢谢你。”
女孩子见她笑了,有些惊艳地睁大眼睛,不由问道:“漂亮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还从来都没见过你呢。”
听见这个问题,戚柔一怔,沉默了片刻。
名字……
不知道为什么,不想透露真名,她胡乱想了想,随意诌一个草药名,道:“连翘。”
话刚出口,她便愣了愣,随即心中涌上丝丝酸楚。
为何第一个念头,又是草药……
听了她的话,女孩子的眼睛里闪出希冀的光,歪了歪脑袋,问道:“连翘姐姐,你以后会在江抚镇上吗?我会时常看见你吗?”
戚柔看向她,轻轻弯了唇:“我不知道。”
女孩子撅起嘴巴:“好吧。”
说完,见连翘姐姐看向了方才自己指过的方向,女孩子又问道:“连翘姐姐在看寻阳楼吗?”
没等戚柔回答,女孩子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连翘姐姐,你别以为每年寻阳楼都会送糖糕哦。虽然今天是大年初一,是喜庆的日子,但是以前大年初一的时候,寻阳楼都没有送东西呢。听说,今年好像是有什么厉害的人来了,才免费送糖糕的。”
有大人物驾临……原来是这样的么?
戚柔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苦涩。
想来,是那一日她偷偷溜出来时,在卖糯米团的阿婆摊子边,看见的二楼临街的窗中,那个和沈倾在一起的女子吧。
那女子无论是气质,容貌,还是妆容打扮,都不是普通人家的小姐,倒有些像是久居高位的上位者。
她从看到的第一眼起,便有这种感觉了。
自那日药庐之后,她虽然和沈倾闹脾气,却保持了缄默,一直没有真正去问沈倾,他和那女子之 * 间的关系。
是因为就在不久之前,沈倾曾亲口对她说,他只是虞水村的医师,并不是其他人。
她相信了他。
可现在呢?
她似讥似讽地笑了一声。
恰在此时,女孩子身后的伙伴拉了拉女孩子,似乎在提醒她耽搁了太久的时间。女孩子只好转回头,看着她说:“连翘姐姐,我要先走了,我们以后还会再见吗?”
戚柔回过神,目光温柔地看向女孩子,笑了笑:“我想应该会的,谢谢你的糖糕。”
“不客气。连翘姐姐,那我先走啦。”女孩子朝她挥了挥手,跟着伙伴们跑远了。
戚柔收回目光,眼眸垂下。
她是不喜欢那个女子,可她不会和自己过不去。
休息半晌,勉强恢复了一些体力,戚柔正打算离开,却被一个上了年纪的女声叫住:“小姑娘?”
她顺着声音来源看去,看见不远处一个站在摊位前的中年女人。
迟疑了一会儿,她才认出来,犹豫道:“您是……徐姨?”
徐姨大大方方地笑了:“是啊,小姑娘,好像许久没见着你了,方才还不确定是不是你呢。”
戚柔抿住唇瓣,没说什么。
见她沉默,徐姨想起什么,和蔼地笑起来,望着她说:“小姑娘,你准备什么时候来买那条月牙挂坠啊?徐姨可给你留了好久,好几次有客人亲自来问,都没有卖掉呢。”
月牙挂坠……
这四个字,如同飞石入水,霎时间激起心中千层浪。
戚柔神色怔怔,原就孱弱的小脸似乎更苍白了一些。
半晌,她才翘起唇角,自嘲地笑了一声:“月牙挂坠?我如今不需要了。是我对不住您,让您白白为我留了这么久……徐姨,您将那月牙挂坠卖给他人吧。”
徐姨明显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小姑娘,你、你当真不要了?”
可是她记得,小姑娘那一日分明是十分喜爱的,为何如今……
“对不住,不打扰徐姨的生意,我先走了。”戚柔面上的笑再撑不下去,匆匆对徐姨说完,便转过身,朝着另一边走了。
她心中思绪杂乱,一腔痛苦与委屈几乎溢满胸口。
不想再管其他,戚柔闷头疾步往前走,不知过了多久,竟一个人走到了镇边一条人际罕见的大路,再往前走,就药走出江抚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