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这般, 他虽心疼, 却无可奈何。
隐隐约约的, 他似乎知道小姑娘今夜让他出来是为了什么……
最后, 终是不忍心让她继续捱着,话还是出了口。
小姑娘立即转回头看他,眼睛红红, 一副无助的模样, 看得他心中又是一疼。
这又是奈何呢?
念及此, 沈倾敛去了眼中神情, 走到她身旁,望向不远处的虞水河, 低声道:“你很喜欢这种夜景,是吗?”
戚柔抹掉眼角的泪珠,回头看向虞水河, 应了声:“嗯。”
“为什么不到前面去 * 呢?”他问道。
戚柔还有些哽咽, 软糯的嗓音有些哑,她尽力压制,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一些:“因为你没有来。”
话音落下, 身旁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 她才听到沈倾似无奈似叹息的声音。
他道:“走吧。”
见那袭冷白色的身影走向虞水河,戚柔抿了抿唇,撑着身子站起来, 只是冻得久了,她的两条腿有些僵硬,踉跄了一下,差点从小坡上摔下去。
沈倾很快发现她的不对:“怎么了?”
他回到她身边,凭借着医师的敏锐,很快便看出来——
小姑娘吹了太久的冷风,被冻坏了。
“脚伸出来。”沈倾在她面前蹲下身子。
他身后流云般的冷白衣摆铺开,恍如澄澈月影。
戚柔蹙着眉心,强忍着难受,闻言,剔透的眼眸抬起,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她确实是快冻僵了。
扶住沈倾的肩膀,试着动了动脚踝。
随即,她的脚腕便被一双干燥的手握住了。
那双手比她的手大很多,手指修长分明,指尖的温度虽凉,可掌心却是温热的。
他低着头,眸光浅淡而专注,指腹力道适中,按揉着她的脚踝,一下一下从容不迫。那番模样,像是对待着这世间仅有的宝贝。
过了片刻,戚柔竟很快感觉到脚上回暖,脚腕也不像方才那般疼痛了。
她试着挣了挣,沈倾察觉到了,动作顿了一下,随即将她的脚踝放下。
他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有些低沉:“可好受些了?”
“嗯。”戚柔睫毛微垂,认真地看着半蹲在自己身前的人,小脸专注。
他这样好看,偏偏又对她这样好,要得是多么冷情冷心的人,才能控制自己不去喜欢他?
片刻后,戚柔忽然轻声道:“沈倾,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然而这句话刚刚说完,她便没待沈倾回答,直接伸手过去,将脑袋靠在他的颈肩,抱住了他。
怀中的人儿香香软软,气息温热又馨香,沈倾半点也没想到,小姑娘竟然二话不说,动手便直接抱了过来。
无法控制自己,那一瞬间,他竟久违地僵在了原地。
浑身的血液都似被这温热的气息唤醒,如春日万物复苏,一切都被赋予了意义。
其实,只要他伸出手,就可以轻易将她拉开,可他没有。
为什么?
他竟也不知道。
……
过了片刻,沈倾还没说话,戚柔便已经松开了抱着他的手,她移开视线,小脸并无异常,依旧抿着唇角,耳根却是红的热的。
走远了几步,她望向不远处荧光点点的虞水河,声音稚糯却认真:“沈倾,我们走吧。”
他们来到虞水河边。
戚柔放开了拉着他宽大衣袖的小手,跑去另一侧。
很快,她回来时,手上捧着一盏还未点亮的莲花灯,她抱着灯时,半张小脸都被遮住。
沈倾没有说话,静静站在一旁,看她小心翼翼地将莲花灯放到草地上,然后在莲花灯芯中倒 * 上灯油,全程动作认真又仔细。
将一切都弄好之后,戚柔点燃了莲花灯芯。
莲花灯登时亮了起来。
隔着薄纸灯罩,闪烁着盈盈的暖色光辉。
那灯罩不算严密,有些透风,里头的莲花灯火被无孔不入的寒风吹得左摇右摆,戚柔咬住唇瓣,小心护住它,抱着莲花灯走到了虞水河边。
她将莲花灯放入虞水中。那莲花灯在水面微微荡了几圈,便稳定下来,被河底的暗流慢慢带着,流向远方。
小姑娘轻轻跪在虞水边,闭上了眼眸,两只手交握在胸前,神情虔诚又郑重。
她在心中许了一个愿望。
沈倾从始至终都没有打扰她,他只淡淡站在旁边,眼眸深沉如浓墨,一言不发地注视着地上的小姑娘。
过了半晌,戚柔似乎终于许完了愿望。
她慢慢睁开眼睛,剔透明澈的瞳孔倒映出了虞水河中星星点点的莲花灯火。
“沈倾。”如鸦羽般的睫毛低垂,小姑娘突然开口唤他,声音听不出情绪。
沈倾若有所觉,片刻后,低声应道:“我在。”
她翘了翘唇角,陈述事实一般,弯眸道:“你一定不知道,方才那位老人家给我花灯的时候,告诉我说,一个人只能有一盏莲花灯,也只能许一个愿望,再多就不灵了……我刚刚没有很贪心哦,只许了一个愿望。”
自顾自地说下去,她突然抬起眼眸,看向天上明灭的星星:“沈倾,你知道我许了什么愿望吗?”
沈倾动作一顿,看向小姑娘。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她小脸白皙,鼻尖小巧,红滟滟的唇瓣抿着,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夜空,当真好生俏丽。
半晌,他终于开口,声音却染上了喑哑,有些晦涩:“愿望既然是愿望,说出来便不灵了。”
“灵不灵,谁又知道呢?尽人事,听天命……”小姑娘的声音小了下去,近乎喃喃自语。
悄悄藏在手中的同心结似带了灼烫的温度,她一捏手心,终于下了决定。
慢慢转过身,她抬起眼眸,望向不远处那袭清隽的身影,开了口。
“说出来便不灵了么?可是,沈倾……”
她的声音稚糯,却满怀坚定,义无反顾:“你可知道……我的愿望,是你?”
小姑娘的声音一字一顿,在寂静的夜幕下响起,认真又希冀。
“很久很久以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我就开始喜欢你了。”
“你对我好,教我辨认草药,教我认识哪些是致命的毒药,哪些是救命的草药;你在众人指责我的时候,毫不犹豫地相信我,维护我;我身陷囹圄之时,来救我的,也是你……”
“你给了我停驻居住的地方,是你让我不再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从前我并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可是现在我知道了。原来,当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的时候,会想要将这个世间,所有她能得到的,一切美好的东西,全部都送给 * 他。”
说到这里,她轻轻弯了弯眼眸,月牙儿似的,露出一个浅淡的笑。
终于问出心底里最期盼、最渴望、埋藏最深的那一句话。
“沈倾……你可不可以,给我一个家?”
小姑娘朝他看来的目光明澈而殷切,小姑娘说出的话语一腔赤诚、小心且珍重,像是对待什么珍而重之的人,连声音都放得轻柔,不敢加重语气,生怕惊扰了眼前来之不易的美好虚幻。
沈倾似乎没有预料到此时的情况,怔了一怔,清冷的眼眸出现了明显的愣怔。
这一瞬间,他盯着眼前的小姑娘,几乎忘记了十多年来从未停下过的阴诡权谋、思虑算计。
眼前的人儿身姿娇小,却又那样鲜活生动,美得那样动人,让人很想将她拥入怀中,好好疼惜。
可是,不行。
很快的,沈倾反应过来,眼底极快闪过压抑许久、埋藏已深的狠绝冷戾之色,宽大的冷白衣袖下,手紧紧攥起。
他逼着自己移开了目光。
沈倾久久都没有回应。
久到,流逝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变得这样漫长。
而他就这样站在那里,一贯清冷温润的眉眼微微垂着,掩去了眼中的所有神情。
戚柔感觉自己的心“扑通、扑通”,急切地跳了起来,几乎要跳出胸口。
当最开始的勇气褪去,害怕和后怕顿时占据了她全部的心绪,她渐渐地开始慌了。
她有些无措,轻轻唤了他一声:“沈倾?”
可是这一次,他没有再像之前一样,低声回答“我在”,没有再像之前一样,及时回应她,给予她安定心神的语气。
沈倾没有说话。
他的目光落在了小姑娘手上攥着的朱红色同心结上。
在戚柔期盼又害怕的目光注视下,他的嗓音喑哑,依旧是熟悉的清冷,却一字一字道:“可是,我不喜欢你。”
短短七个字,轻易碾碎少女一腔赤诚爱意。
小姑娘在灯火下俏丽的一张小脸,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宛如迷路不知归途,却也寻找不到帮助的人儿,霎时间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惶惶然。
然后,转瞬便褪去血色,苍白如纸。
她很想问他一句。
真的吗?他当真……从来都没有喜欢过她吗?
可是,她现在一句话都说不出口了。
不久前,她是怀揣着如何的希冀,对他给予了如何的期盼,当那些希冀和期盼悉数被毁掉,她现在就是如何的绝望,如何的死心。
而且,最可笑的是,因为一时间太过于震惊,导致思维一片空白,她连悲伤都来不及。
原来……
她年少时最憧憬的,那个流泻着皎洁月色的梦,终究还是不得善终。
冷风愈加喧嚣,虞水河面上的莲花灯被风吹散开,碰撞在一起,转了几个圈儿,漾出浅浅淡淡的水波,又继续向着远方漂流而去。
来虞水河边放河灯与看河灯的人们,都陆陆续续地回去了。
因为,除了花灯夜,今夜还是除夕。
是属于所有人的团圆夜。 *
沈倾冷白衣袖下的手,紧紧攥成了拳头,心中的郁结躁意愈演愈烈,几乎就要按捺不住。
他此时竟不敢抬眼,去看小姑娘的眼睛。 JSG
可是,他却能感受到,小姑娘往日那双剔透的、明澈的眼睛里洋溢的希望和殷切,此时如同散落的细沙,正在飞速地流逝,最终将会泯灭在世间,不见踪影。
“小柔……”他嗓子晦涩,似乎想唤她。
可是,身前的小姑娘却如同抗拒一般,猛地退后了一步。
她眼中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
此时,那双大眼睛定定看着他,竟一点儿表情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他竟依稀看出了夹杂在她眼中的恨意。不知道是恨他,还是恨她自己。
下一秒,小姑娘决绝地转过了身。
她没有再迟疑,毫不眷恋,从他身前跑走了。
沈倾想阻拦,垂在身侧的手攥紧,却终是没有开口。
余光扫过一抹明艳的红,他眉间紧蹙,敛眸看去。
面前的草地上,小姑娘方才站着的地方,无声地、静静地躺着一条朱红色的同心结。
那原先被紧紧攥在手心、温热暖意的同心结,如今孤零零躺在沾染了风露的草地上,失去了所有温度,冰凉得彻骨寒心。
而小姑娘就这样朝着小坡而去。
不顾一切地跑着,纤细的小小身影很快消失在小坡的另一头。
她身后的长发被夜晚的冷风扬起,在夜晚的寒风中绘出最后张扬的弧度。
第30章 离开 无论去哪里都好。
戚柔原本一点儿也不想哭的。
可不知道为什么, 一转过身,泪珠就不听话地跌出了眼眶。
她执拗地不想承认,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和那些娇气小姐一样, 伤春悲秋、委屈巴巴地掉眼泪。
可当她赌气把眼泪抹掉的时候, 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从虞水村一口气跑回来, 小姑娘穿过竹林, 跑回药庐, 头也不抬地冲进自己的屋子。
阿询刚从另一边走出来,瞬间被从身前一闪而过的人儿晃花了眼,他眼疾手快, 吓得连忙往后跳了一步, 差点儿和那人影撞个正着。
辨认了好久, 阿询才反应过来, 那一闪而过的人影竟是戚柔。
“哎……这是做什么?戚柔她不是出去看花灯了吗,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阿询有些纳闷地转回头, 嘀咕了一句,往外走了两步。
想就这样离开,却仍旧是有些放不下心, 阿询想了想, 还是绕回小姑娘的房间,敲了敲门,扬声问道:“戚柔, 你没事吧?”
然而等了许久, 屋子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更别说回应了。
阿询不由十分纳闷,屏住呼吸, 小心翼翼地把耳朵贴近门板,听了片刻,却仍旧是什么也没听见。
戚柔到底在干什么?
百思不得其解,阿询想了半天,想不明白,索性便不想了。
——反正公子回来,她总会乖的。
想到这里,阿询放下心来,叼了根竹叶,双手背在后面,摇摇晃晃地散步去 * 了。
他想啊,晚些时候,就可以吃夜宵了。他可早就把饺子准备好了,一会儿时间到了,等公子回来,大伙儿都到齐,他便可以直接将饺子下锅,届时热气腾腾的摆上桌子,在除夕夜里吃上一口,简直不能更满足了。
***
刚回来时,关上屋门,小姑娘怔怔转过身,便失去了所有的力气,靠着门板,缓缓滑落下来。
周边的声音,她半点也听不到。
无论是往日最喜欢的风过竹林时清冽的声音、还是门外阿询疑惑的问话,她一点也听不到,她全部的心神,满心满眼,都是不久前,沈倾字字冰凉浸骨的话语。
直到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窗外枝头的积雪砸落在地,发出“啪”的一声轻响,戚柔才略微转了转神色空洞的眼眸,勉强扯回几缕心神,小脸恢复一丝血色。
她慢慢撑着门把起来,失了魂一般,走到床榻边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