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太妃略有不解地望着殷衢。
殷衢说道:“卫陵可曾说过有关他义父与顾家的事?”
李贵太妃摇头:“不曾,他们有什么关系?”
殷衢道:“那就要从当年偷龙转凤一事说起了。
当年,卫陵的义父卫季受许太后命令,杀害顾家老小,夺了明鸾充作皇嗣,而卫季留了一丝恻隐之心,没有将顾封和顾妩娘赶尽杀绝,并且,也放过了你的亲生儿子,卫陵。为了逃避许太后的追杀,他带着卫陵离开了上京。
但是,卫季和明鸾一家的血海深仇,怎能够轻易解脱?若是明鸾嫁给了卫陵,一旦揭开,你有想过明鸾将会如何自处吗?
朕对卫陵很失望,他为了一己之私,不管明鸾日后是否痛苦。”
殷衢站起来,看着有些失神的李贵太妃,语气并不严厉,甚至可以说是平缓,但藏着十分的凌厉,他问道:“贵太妃呢,你也忍心让明鸾痛苦吗?卫陵是你的亲生儿子,但明鸾难道就不是你养了十数年的女儿吗?”
李贵太妃跌倒在椅子上,稍显慌乱地问道:“这是真的吗?这是明鸾的身世?”
殷衢低头,俯视着李贵太妃,声音没有一丝起伏:“贵太妃尽可以去信问问顾封。”
殷衢向门口走过去,听见李贵太妃问道:“所以,若陵儿坚持要娶明鸾,陛下会用这件事情让陵儿不能如愿吗?”
殷衢推开了门,光透了进来,他顿住了脚步,没有回头,说道:“朕不会以此作为威胁,贵太妃尽管放心。”
李贵太妃看着殷衢走了出去,有些怔怔。
殷明鸾和卫陵坐在外面,两人一时间没有说话,等到殷衢推门走出来时,殷明鸾立刻站了起来,喊他:“哥哥。”
殷衢看着殷明鸾面露紧张之色,像是在担心他被李贵太妃刁难,不由得轻笑摇了摇头。
他甚至有闲心瞥了卫陵一眼,看见卫陵神色愈发暗沉起来。
于是殷衢心情很好。
一件麻烦事已经解决,想来李贵太妃不会再阻挠他与殷明鸾之间的事。
殷衢从容走到石桌边上坐下,为自己倒上一盏茶,殷明鸾还在望门后,问道:“母妃为什么还不出来?”
殷衢看了一眼卫陵,若有所指地说道:“朕告诉了她一些事情,想必李贵太妃在认真考量,谁才能让你托付终身吧。”
卫陵忽地抬头,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李贵太妃从房门中走了出来,面色如常,甚至还带着笑。
她刚坐下来,殷明鸾就好奇发问:“母妃,你们谈了什么?”
李贵太妃拍了拍殷明鸾的手,半带着打趣说道:“放心,我没有为难陛下,不过是一些嘱托罢了。”
殷明鸾有些微的讶异,从李贵太妃话里透出的意思,殷明鸾看出来了,殷衢已经说服了她。
李贵太妃已然接受了殷衢?
就这么简单?
她用略带疑惑的眼神隐晦地看了殷衢一眼,殷衢也偷偷向她点了点头。
殷明鸾心中的大石头终于放下了。
不过有人却不开心了。
卫陵开始沉默喝茶。
灵觉寺佛殿内。
卫季跪坐蒲团上,诵念《金光明最胜王经》消除业障。
四面都是凶神恶煞的怒目金刚,卫季默然念着经文,不敢睁眼一看。
那日他醉酒被廖阿水撞见后,廖阿水劝说他来灵觉寺忏悔,以消除罪孽。
梵网经有言:
“若有犯十戒者,应教忏悔。在佛菩萨形像前,日夜六时,诵十重四十八轻戒,苦到礼三世千佛,得见好相。”
卫季不光是在日夜六时,他会一整天到灵觉寺佛堂诵经,礼拜神佛。
若是神佛原谅了他,会显出瑞相。
但是许多天过去,没有任何瑞相显现,神佛不曾谅解他。
***
安远将军府。
长街上一辆马车驶来,在大门处停下了,一个娇俏的少女跳了下来,对门房说道:“武襄侯府,阿水来访,我是卫将军的妹妹。”
顾封和顾妩娘从前是见过廖阿水的,她住在武襄侯府,似乎是卫陵的一个长辈的女儿,对外说与卫陵是兄妹。
见客人来访,顾封和顾妩娘当然出来迎接,可是阿水姑娘并不想要进屋喝茶,她揽着顾妩娘的胳膊,小声亲热地说:“陛下带了顾二姑娘去灵觉寺,我哥哥卫陵今日正巧也在,不如我们一同去灵觉寺烧香拜佛,也好看个究竟。”
顾妩娘心中觉得这位妹妹有些莽撞,但是人已经找上门了,不好拒绝,她有些犹豫,可是顾封却说道:“去看看也好,早去早回。”
他毕竟是不放心殷衢和殷明鸾一路同行的。
廖阿水笑得甜甜:“那快走吧。”
两人同乘一辆马车,廖阿水活泼爱笑,一路上倒是轻松愉快,等到下了车,上山走到灵觉寺内,廖阿水忽然说道:“卫伯父也在灵觉寺礼佛,我先去见见他,顾姐姐你先转转,我稍后就来。”
廖阿水走到佛殿外,她目光沉静地看着卫季跪坐在佛前。然后她转身,扯住了一个小沙弥,对他说:“小师父,帮我一个忙,你去外面找到顾家大姑娘,就说廖阿水在佛殿这里等她。”
小沙弥点点头,往外走去。
廖阿水缓缓迈步,走进佛殿。
四面佛像都怒视着卫季,让卫季想起多年前,在慈宁宫的小佛堂里,漆黑檀木佛像的脸他还能记得清清楚楚,那神情,是慈悲的。
而今天,金刚怒视着他,似乎在斥责他的罪行。
廖阿水余光看见顾妩娘的身影,她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往佛殿走了进来,她走到卫季身边,轻轻对着卫季道:“伯父,瑞相显了吗?”
卫季摇头。
廖阿水听到了脚步声往这里走来,然后略有迟疑,似乎顾妩娘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廖阿水声音轻轻,仿佛带着诱哄,她说道:“会不会是……伯父你只是念经,从未向佛祖发露过去所造的恶业?”
卫季浑身一震。
廖阿水轻轻拍了拍卫季的肩,说道:“伯父,说吧……”
卫季嘴唇蠕动了一下,声音沙哑着:“这么多年来,我不敢见神佛,因为我手上沾满了罪孽……十七年前,我受命夺取他人婴儿,并且造了杀孽,将顾氏夫妻杀害……如今,陵儿想要求娶顾氏女,却因为我当年的罪恶而自苦,我……害人害己,不堪为人!”
卫季颤抖着睁开了眼睛,渴望看到神佛显现出瑞相……
但是佛像已经沉肃着,怒目而视的样子在卫季眼中渐渐变成了笑,嘲弄的笑。
“铮”地一声,是顾妩娘抽出了廖阿水腰上的短剑,她颤抖着将剑指向卫季,眼底赤红一片:“是你!”
李贵太妃禅院中,有小沙弥跑过来说道:“不好了,顾大姑娘拿剑要杀卫老爷。”
小沙弥的这句话太过于匪夷所思,姐姐和卫陵父亲?殷明鸾还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就看见殷衢,卫陵还有李贵太妃一齐站了起来。
卫陵率先跑了出去,李贵太妃面露忧色,紧随其后,殷明鸾不犹豫了,她忙不迭地跟了上去。
她没有注意到殷衢神色有些复杂,他试图伸手拦她,但是一犹豫之间,殷明鸾已经跟着跑出了禅院。
殷明鸾到了佛殿之外,只见殿内早就围满了僧侣,顾妩娘和卫季一人站在一边,各自身边都有僧人在劝导。
殷明鸾奋力挤了进去,她走到顾妩娘身边,看着她神色奇怪,眼中布满血丝,像是想哭又像是想笑。
她不由得有些惴惴,她握住了顾妩娘的手,只感到冰凉一片,她轻声问道:“姐姐,怎么了?”
顾妩娘这才回过神来,她看着殷明鸾,用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对她说道:“小妹,从前你曾经问起过,我们父母是因何故去的,那个时候,兄长对你说,是病故。”
顾妩娘笑起来,殷明鸾察觉到她现在的精神有些崩溃,似乎理智已经离她而去,她想做的,只是宣泄。
“可是不是的,父母是被杀害的,”她伸出一指,指着卫季,“被他杀害的。”
殷明鸾头脑乱哄哄的,一下子无法理解顾妩娘说的每一句话。
杀害?
卫季?
“顾姑娘、我……”卫季嗫嚅着想要说出话来。
但是被打断了,顾妩娘尖声道:“闭嘴!”
卫季闭上了眼睛,等到他睁开眼的时候,他留下了两行浊泪。
卫陵走上前一步,想要扶住他,但是卫季甩开了他的手,他往佛像前面踉跄了两步。
“不是瑞相,而是……这个小姑娘,这就是神佛给我的启示吗?没有人会原谅我,神佛也不会。”
佛像忿怒,却无情。
卫陵喊他:“义父。”
卫季却仿佛没有听到,他喃喃自语:“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卫季走向佛像的动作很是迟缓,没有人能够预料得到,接下来,他却忽然用极快的速度捡起了地上的短剑。
那是顾妩娘指向他的那把短剑,在后来被僧人夺下,掷在地上。
在所有人都没来得及反应之时,卫季已经将那柄短剑横在脖颈上,霎时间,鲜血喷洒。
“义父——”
卫陵惊恸。
殷明鸾的脑子空了一瞬,然后就是乱糟糟的声音。
灵觉寺的僧人挤得她好难受。
血气萦绕在她的鼻尖……卫陵,卫季,顾妩娘,她自己,到底是为什么。
她的头好晕,简直快要吐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捂住了她的耳朵,从背后将她环了起来:“明鸾?”
是殷衢。
殷明鸾再没有顾虑,仰倒晕了过去。
第61章 陌上花 ……
武襄侯府和安远将军府撕破了脸。
这是上京官场中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据说是在灵觉寺里出了事, 但是所有知情人都讳莫如深。
众人只知道,其后,武襄侯府发了丧, 人人都去,但安远将军府中无人去。
殷明鸾身穿素服,头上没有钗饰, 脸上没有一丝颜色, 苍白虚弱,她乘着马车远远地在武襄侯府经过。
她的马车悬挂着白绢,她伸了手指, 挑开车帷一角, 看见卫陵穿着麻衣站在武襄侯府大门前,目光漠然。
殷明鸾挑开车帷的手指微微颤抖,在卫陵转脸看过来的时候,她顿然放下了车帷。
卫陵捏紧了手指,低头, 然后决然转身。
他明白,他和殷明鸾再无可能。
他们两人之间横亘着许多,再也回不去了。
马车里, 嫣儿问道:“姑娘, 你穿白是为了过来吊唁吗?”
殷明鸾微微摇了摇头。
她陡然得知当年父母的变故, 当然是为了父母除服,但是不知为何, 她却忽然想要看看卫陵。
或许,她亏欠了卫陵,卫陵也亏欠着她。
可是,他们两人并没有做错什么。
“走吧。”殷明鸾轻轻叹了一口气。
大周官员遇父母丧事, 都要斩衰三年,辞官离任回到老家守孝。但是如今国朝重臣多行“夺情”,以国家多事为由,夺情起复,留任官职,不必回原籍丁忧守制。
朝中众人都以为卫陵也会夺情留在京中,没有想到,他却直接了当地吩咐了家中仆从收拾回卫季的山东老家。
百官遇到父母丧事,不必收到朝廷的许可,就可以去官离任,因此殷衢收到这个消息之后,也略有错愕。
他沉吟道:“由他去吧,提点着沿路官员,路上与他行些方便。”
张福山低头应是,未免在心里叹息了一回,本也是王公贵胄,到底是造化弄人。
武襄侯府后厨柴房中,廖阿水被捆绑着手脚扔在柴垛里,门吱呀一声被缓缓地推开了,卫陵站在门口,他逆着光,看不清究竟,只是浑身阴沉沉的。
廖阿水眼中开始流泪,可是她笑了:“卫陵,你想杀我吗?想杀便动手啊。”
她又抽噎了一下:“可是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让顾家人知道当年的秘密,我没有想到伯父会寻死……”
“闭嘴!”卫陵突然暴怒,他将手中的长剑横在廖阿水脖颈上。
廖阿水仰头闭眼:“也好,死在你手里,活着也就这样,死也没什么。就是……不要让我父亲知道我死了,哎,让他以为我过得很好吧,便宜他了。”
卫陵将剑柄握得很紧,然后他将剑丢开了,寒声道:“滚吧,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卫陵的思绪开始飘得很远,他想起了幼时待他极好的廖长老,又想到了卫季的面容。
曾经,卫季坐在山头上,看着还是小不点的卫陵和廖阿水打趣道:“我原本想要养一个女儿的,却养着你这个小子。”
说着,他却叹息:“我是罪人,我不配。”
但是卫陵明白,卫季待从小看大的廖阿水,也是疼惜得如同女儿一般。
卫季奄奄一息的时候,看着廖阿水,然后看了一眼卫陵,对他摇了摇头。
卫陵明白,义父是让他不要怪罪廖阿水。
他上半生做恶人,下半生却铁心做圣人。
卫陵眼眶红了,回想起他的义父,不知是要哭还是要笑。
卫陵踉踉跄跄走了。
廖阿水看着卫陵离开,阳光照在他的身上太过刺眼,在黑暗的柴房中的廖阿水被刺.激得不住流泪,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等她擦干了泪,她就看不见卫陵了。
她再也看不到卫陵了。
廖阿水挨到长剑边上,将手上的绳索割断了,她拿起剑,将剑横在自己脖子上,手却顿住了。
她将长剑跌落在地,然后捂住脸,开始失声痛哭起来。
卫陵离京那一天有人过来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