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太妃从马车上下来,揭开了帷帽,极目却看不见人影。宋吉坐在马上,远远地朝着车队望过去。
但是卫陵并没有出现在众人面前,他的小厮驾着马,带着卫陵的行李箱笼还有武襄侯府不多的一些仆从,慢悠悠地向南行。
而卫陵,或许是一人策马先行离去了吧。
冬去春来,又是一年好天气。
前朝后宫之人渐渐发现了新景象,长春宫的赵太后不再韬光养晦,她开始走出来,站在众人眼前,两宫太后之间隐约有了对峙的苗头。
这对峙的关键处,自然就是在立后这一件事上。
立后一事,从冬天吵到了春天都没有个结果,不光是后宫,朝臣也急得不行。
许太后将许家幼女许苑娘接到宫中小住,这一住就是好几个月,后来,又准备着召萧松月,萧林月,以陪嘉阳公主读书的名头进宫。
至于赵太后这边,她将她兄长赵将军家的小女儿赵瑾召进宫中,另外又准备让富平侯府的李缨入宫。
可是李家心疼女儿,竟然是托了李贵太妃给赵太后写了信,倒是不敢直接拒绝,只说缓些时日,为李缨预备些进宫的东西。
赵太后哪里不知道这是李家的推脱之语,想来想去,觉得在赵妗在宫中势单力薄,于是她想到了平凉府的那个齐蓁蓁。
赵太后沉吟:“那孩子对皇帝似乎有些情谊,皇帝应该也会照顾她的,让她收拾了,快些到上京来。”
徐嬷嬷应了,差人吩咐下去,她又想到了些什么,说道:“太后娘娘,还有那个顾府的小女儿,陛下似乎很是喜欢,如今,她又没有了和卫将军的婚约。”
赵太后颔首:“说得是,只是不晓得为何,皇帝却迟疑了,想来是觉得那女子和卫将军牵扯过甚,惹他不快了吧,听说那顾氏女在断了卫家的婚约之后很是伤心了一阵。”
徐嬷嬷“哎呦”了一声,说道:“那倒是可惜了。”
赵太后却笑:“可惜什么,却是正好。不管谁家女子入宫,只是为了抗衡许家,皇帝对她不挂心,也能免除哀家的忧虑,之前皇帝为她实在是胡闹了些。”
徐嬷嬷点头含笑:“娘娘说得是,奴婢愚钝了。”
赵太后摆了摆手,说道:“去乾清宫说一声,就说是哀家的意思,让那顾氏女早些进宫。”
眼下许苑娘和萧氏姐妹都进了宫,很难说许太后会不会使些手段,着到底让赵太后有些不安。
乾清宫里,高堂素壁,明窗净几。
黄花梨大案上,只铺了一张贡笺陈清宣纸,殷衢正用一支湖州狼毫笔在写字。
见张福山从殿外猫着腰走进来,殷衢收了笔,将墨宝示于张福山:“如何?”
张福山马上拍起马屁来:“雄浑沉雄,陛下心定才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
殷衢略微一哂笑:“朕心却不定,才会写字定心。”
张福山只露笑。
殷衢本也没指望张福山给他解语,于是问道:“什么事?”
张福山说道:“是长春宫太后娘娘,催着想要顾家姑娘早日进宫来。”
殷衢提着笔并不意外:“朕不急的时候,母后倒是急了。”
张福山忖度着,问道:“陛下准备这时候接顾姑娘入宫吗?”
殷衢却是有些犹豫:“听说她依旧有些消沉。”
说完这一句,他开始沉思,张福山也不敢说话,一下子满殿内静了一霎。
慈宁宫里,许苑娘为许太后读了一卷佛经,见许太后昏昏欲睡,将要阖上了眼睛,她把书放下了,就要起身退去。
刚站起来,许太后语气缓慢地说道:“春天了,你也去外面走走,不要总是在这里陪着我老婆子。”
许苑娘怔了一怔,然后陪笑道:“太后哪里能说老。”
许太后也不欲听她的客气话,只是挥了挥手。
许苑娘迟缓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走出了慈宁宫。
许苑娘身边的宫女问她道:“姑娘,我们去哪里转呀。”
许苑娘说:“那就去御花园走走吧,那里正是好去处呢。”
是啊,好去处,摇漾春如线,只是她哪里是有心情来赏春的人呢?
御花园百花齐开,许苑娘转了一圈,却有些奇怪:“为何宫中却没有梨树?”
宫女歪头想了一会儿:“我是去年进宫的,听说从前是有的,可是陛下后来不喜欢梨树,于是都让人砍了去。”
许苑娘想起来自己的一件浅色梨花样的裙子,心中盘旋着主意,不知是要扔还是要在适当的时候穿出来。
她正走着,忽然听见一连串的笑声,那声音无忧无虑,是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许苑娘顿住了脚步,微微仰头望去,看见半空中有一只蜻蜓样子的纸鸢。
宫女小声说道:“应该是赵姑娘,这些日子她喜欢在宫中放风筝。”
“赵姑娘啊。”许苑娘重复着,像是在感慨。
几年前,她进宫陪伴嫡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无忧无虑。
如今她像是看着大厦将倾,她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她只是略微站了一会儿,她身边的宫女开始紧张起来。
谁都知道,许太后和赵太后水火不容,而许苑娘和赵妗自然是分属两个阵营,若是碰见,不知该如何。
许苑娘看了一眼宫女,转身就要走,可是刚走了一步,那纸鸢掉在她的脚边。
许苑娘略微一沉吟,将这纸鸢捡了起来。
从花树后面,赵妗绕了出来。
她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满脸还是稚气,她接过许苑娘递过来的纸鸢,笑语说道:“谢谢。”
许苑娘含笑行礼,然后走远了几步,她忽而转身说道:“赵姑娘,你想要在宫里待一生吗?”
赵妗一愣,然后摇了摇头。
许苑娘笑了,笑容中似乎有苦涩:“那就不要稀里糊涂了,趁着你有机会。”
赵妗拧着眉头,似乎有些不理解许苑娘的话。
许苑娘也不再解释。
两天后,许苑娘在慈宁宫看到了萧氏姐妹。
萧氏姐妹比许苑娘略大些,德行举止十足的风范,她们完美表情下的心思,许苑娘丝毫看不透。
张福山将宫里姑娘们的事情告诉给殷衢,殷衢虽然听着,脸上却有些不耐,于是他止住了嘴。
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陛下,如今都进宫了,你看,是时候了吗?”
是时候了吗?
殷衢沉思半晌,捻了一张薛涛蜀笺,取笔略微沾了墨,只写下了两行字,他将笺封了,交给张福山。
“送到安远将军府上。”
殷明鸾收到了来自宫中的一页笺纸,她抽开一看。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昔日,吴越王夫人归宁,吴越王去信,不说思念,不说催促,只说花开,可在回程路上观赏。
寥寥数语,情真意切。
殷衢在等她。
殷明鸾也知道,自己消沉得够久了。
回宫吧,那里是她的归处。
第62章 紫鸾归 ……
顾氏女忽然入宫, 引起朝臣们的激动。
虽然已经有许氏女,萧氏女,还有赵太后兄家的赵氏女, 各代表一方势力,可是顾氏女却有些不太一样。
她从平凉府来到上京,据说是林斐向圣上举荐而来。
林斐如今在朝中很是微妙。
多年前, 林氏一族因为许晖的诡计惨死沙场, 后来蒙冤多年,如今,林斐已经被赦免无罪, 可是朝中许多许氏门人却死死严守, 不肯为当年战场不利一事翻案,若是翻案了,他们不就是明晃晃的奸邪之辈,全然失了大义,如何立足?
而另有一派清流却是悄悄地站向了林斐一边, 朝中由此出现了两种势力。
倒许一党因此格外支持顾氏女,与许党隐隐抗衡。
虽然朝中剑拔弩张,可是皇帝和太后似乎没有打算大费周章, 因此朝中擦除的一点火星子慢慢熄灭不提。
听闻顾氏女进宫后, 赵太后没有召见, 自然是不能住在慈宁宫陪同赵太后,赵太后没有心思管顾氏女, 还是皇帝划了从前长乐公主居住的醴泉宫偏殿,让顾氏女住下了。
众人皆以为顾氏女会黯然神伤,醴泉宫普通宫人也对这边塞来的女子不太热情,可是醴泉宫最有脸面的大宫女玉秋和檀冬以及太监锦楼却从一大早上就激动起来。
她们早就受了张福山的提点, 要她们不要引人注意,饶是如此,玉秋檀冬还有锦楼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兀自去将偏殿收拾仔细了,将长乐公主从前用惯的旧物拜访齐整。
醴泉宫就在这样一种隐着喜悦的氛围中,迎来了看似不起眼的新主人,顾氏女。
顾氏女施了浓妆,飞霞妆艳艳,粉靥风流,青黛眉婉转,倒是本来面目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依稀似乎是个美人模样。
醴泉宫人嘀咕着,从前他们的长乐公主最喜淡扫蛾眉,浑然一个美人坯子,这位姑娘却不似公主。
这新妆虽然艳丽风流,比上京最会打扮的姑娘都要出挑一些,不似边塞女子,可是圣上最清贵雅致,这顾氏女恐怕不能得圣上垂青。
他们冷眼看着顾氏女,顾氏女也似乎没有打算笼络他们,只是带了仆从静悄悄地往偏殿去了。
殷明鸾走进醴泉宫偏殿,很惊诧地发现这里布置竟然恍若她自己的寝殿,她正要吩咐宫人打水梳洗,玉秋、檀冬并锦楼一撩开帘子进来了。
“公主!”
他们三人见了殷明鸾就要扑倒跪下,殷明鸾扶起了她,看着玉秋笑了:“哭什么呀。”
玉秋抹泪:“奴婢原以为再也见不到公主了,公主又回到宫中了,真好。”
殷明鸾悠悠叹一口,说道:“是啊,真好,在宫外总是有许多的事,也许我合该一辈子在宫里的。”
掌灯时候,殷衢悄悄过来了,他过来没有带任何人,连张福山也被他甩在了乾清宫打掩护。
殷衢进来的时候,殷明鸾正在对着玳瑁细漏镜台摘除钗饰,殷衢略微站在寝殿门口。
檐下的风灯被吹动,灯光忽明忽暗。
玉秋走上前来,打算提醒殷明鸾接驾,却被殷衢制止了,殷衢抬起手,什么都没有说。
于是玉秋和檀冬对视了一眼,两人低头敛眉,双双退去。
殷衢走了进来,脚步声轻轻。
但是殷明鸾在铜镜中看到了他的身影,她拔钗的手顿了下来。
不知是否是错觉,她觉得殷衢瘦削了一些,眉宇间更添气势,她就这样在灯火掩映下,隔着铜镜模糊地打量他。
铜镜反射出一段流光打在他身上的织金青袍上,他袖襕处一道暗金绣线泛着光,在铜镜中显出流光溢彩,殷衢眸光沉沉,隐隐似乎有千言万语。
殷明鸾忽然想起,在她消沉的时候,立后这件事却不会因为她消沉而停下,皇兄顾忌她的心情,大概抗下了许多。
她本该是来帮忙的,却到底拖了后腿。
她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殷衢极缓慢地走近了她,弯下腰,用胳膊环住了她,一点一点地收紧。
他将下巴搁在殷明鸾的颈窝里,像是在笑:“明鸾,你终于回到朕身边。”
今夜,玉秋和檀冬不敢守夜,各自回房去休息。
殷明鸾沐浴完毕,穿得将里衣穿得整整齐齐,走进殿中,看见殷衢正坐在床中间等她。
殷明鸾有些紧张,又有些想不明白。
她小心地挨近了殷衢,问道:“哥哥,你不回去吗?”
殷衢一把扯过她,殷明鸾没有防备,就这样滚倒在床上,殷明鸾眉头一拧,以为就要磕到头,却迟迟没有痛感。
她睁眼一看,殷衢与她一道侧躺在了床上,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他的手护着她的脑袋。
殷明鸾将手缩在胸.口前,眼神一闪一闪不敢去看殷衢。
她也不敢去诘问,若是殷衢对她根本没有那个意思,一问之下,岂不尴尬。
殷衢会有那个意思吗?
殷衢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抚过她脸颊上的肌肤,他的目光也在一寸一寸地逡巡,殷明鸾感到肌肤有些微的颤栗。
殷衢忽而发声问道:“明鸾,还在伤心吗?”
殷明鸾的眼神就有些黯淡下来,她的声音飘忽:“或许,我是没有资格伤心的,他们都太苦了,兄长,姐姐,卫陵。以前的事对我来说很模糊,模糊得像是一场梦,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去责怪或者伤心。”
她若为父母而伤心难过,那是否要恨卫季,恨卫陵?
她若为卫陵伤心,那就对不起她的亲生家人。
殷明鸾蹙着眉,终于说道:“所以我放过自己了,这一切都是许太后的错,不是吗?”
她握着殷衢的手,目光坚定:“哥哥,不管怎样,你会陪着我,对吗?”
殷衢望着她,说道:“对。”
殷明鸾钻进了他的怀里,笑道:“那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殷衢收紧了他的胳膊。
殷明鸾想到宫中局势,不免有些担忧:“哥哥,宫中进来好些女子,我担心,斗不过她们。”
殷衢把玩着她的手指,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何须要你来斗,难道朕是眼聋耳瞎?”
殷明鸾语气有些泛酸:“哥哥在立后之前可要瞧清楚了,万一漏了哪个美人,日后喜欢上,我占了皇后的位置,可是不会让的。”
殷衢将殷明鸾揉进怀里,胸腔里发出一阵闷笑:“傻子。”
他笑了一阵,直笑到殷明鸾有些恼了,才正经说道:“其实也不足为惧。”
殷明鸾支起胳膊问他:“怎么说?”
殷衢笑道:“许太后以后宫为棋盘,但是她有没有想过,棋子是否愿意呢?”
殷明鸾若有所悟:“棋子不愿意?”
她看殷衢只是笑,急躁地上手抓住他的胳膊:“怎么不愿意?”
会有人不愿意吗?做皇后,做哥哥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