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真应了“喧宾夺主”这个词儿。
惠嫔只觉额角青筋蹦跳。指甲掐进掌心,她淡淡道:“贵妃不请自来也就罢了,又何必做这些奚落本宫?”
说话倒还有条理。
云琇不闪不避地对上惠嫔的眼睛,终于察觉出了温贵妃为她分析的违和之处。
从前经受一点刺激就像失了神志,恨不得扒她的皮饮她的血;如今大阿哥被她作没了上位的可能,惠嫔反倒心静了,能忍了,眼角眉梢布满憔悴,那副模样倒真像极了悔恨。
她不答反问:“怎么,替二格格祈福呢?”
惠嫔呼吸粗重了一丝,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神忽然乱了。面前是她憎恨无比的结怨之人,尽管压抑着怒意,她的眼里依旧存了阴霾,冷冷瞥向云琇的小腹,皮笑肉不笑道:“不劳宜贵妃费心。您只管专心养胎,平日走着别摔跤了,使得皇上心疼。”
云琇也皮笑肉不笑地回:“不过一介小小的嫔,可还要本宫赏你几个巴掌?”
话音刚落,她身后膀大腰圆的嬷嬷们齐刷刷上前一步,又齐刷刷捋起袖子,凶神恶煞地瞪着对面。
惠嫔面颊一抽,气得面色铁青:“……”
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全然到了撕破脸的境地。阴阳怪气最怕碰上不讲理的,偏偏不讲理的位分极高,顿时满殿寂静。
伺候惠嫔的人大气不敢喘上一声,只见宜贵妃忽然笑了起来,道:“宫里蠢成你这样的,真不多。母子离心,婆媳陌路,还磨去了与皇上最后一丝情分,本宫甚是怀疑你被掉了包。”
说着,云琇似是意识到了不对,连忙改口道:“不是掉了包,就是用了鼠药。”
“莺儿,”说罢,她叫了惠嫔身边大宫女的名字,温温和和道,“可怀疑过你们主子的身份?”
宜贵妃的一张嘴向来有气死人不偿命的本事,自康熙二十二年到如今,惠嫔旁观了不知多少回,经历了也不知多少回。
尽管如此,她仍是气得浑身发抖,“你——”
“是本宫言过了,妹妹别急。”云琇明艳一笑,抚了抚乌黑的鬓发,话锋一转,语调变为关怀,“儿子儿媳都离了心,这样一来,禁足难免孤单。妹妹不如让中意的老大侧福晋前来伺候你,这才叫婆媳相得……对了,她叫什么来着?”
“汉军镶蓝旗都统女黄氏?正白旗都统女林氏?”她轻笑着扬眉,想了一会儿,恍然道,“是了,黄氏。有她孝顺妹妹,定能打发漫漫长夜……”
惠嫔柳眉倒竖,当即便要开口辩驳,瑞珠使了个眼神,膀大腰圆的嬷嬷们捋起衣袖,又上前了一步。
见惠嫔满面青紫地动了动唇,气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了,莺儿焦急不已,忍无可忍地出了声。她低低地喊:“贵妃娘娘,不是什么黄氏林氏,而是镶白旗副都统之女程氏。姑娘家的名誉不容诋毁,主子早就没了这样的想法!奴婢求您别说了。”
这话凭着一腔冲动,很快,莺儿就悔了。如潮水般的恐惧漫上心头,莺儿生怕那些嬷嬷的手掌重重甩上她的脸,极力支撑着才没有软倒下去。
许是瞧见她的惶惶然,宜贵妃终究没有再按常理出牌,大发慈悲地饶了对面的主仆俩。
“你这丫头倒是忠心护主,如同勾了魂似的。”她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瞥了惠嫔一眼,施施然地走了。
随侍之人哗啦啦地转身离去,殿内霎时空了一块。惠嫔深吸一口气,强忍着内心的怒意,实在忍不下去了,重重地摔了墙根处摆放的瓷瓶。
“噼啪”一声响,莺儿跪了下去,抱住她的衣摆,声音带了哭腔:“主子!奴婢无用!”
“不怨你。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惠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半晌平静下来,“可笑本宫居于方寸之地,不能奈她如何……”
尖牙嘴利至此,迟早遭受报应!
闭了闭眼,惠嫔又控制不住地忆起云琇的言语,嘴角扯出一个冷笑,忽然瞳孔一缩,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像是掉了包,用了鼠药……
怀疑身份,勾了魂?
是了,她即使盼着皇长孙,也不会说出那样一番话来!这与疯魔又有什么区别?
还有。犹记得伊尔根觉罗氏刚刚嫁进皇家,她再满意不过;一天天过去,即便对儿媳生了些许不满,她怎会当众刺激于她,惹得伊尔根觉罗氏难产?!
吃住佛堂之后,惠嫔渐渐冷静下来,半日祈福半日忏悔,甘愿虔诚念佛,甚至有了心灰意冷之感。
是她害了胤禷,也差些害了小孙女。
被降位的那段黑暗日子,她一直不愿回想,可如今郭络罗氏点醒了她
她中了别人的道。
“汤药,膳食……”惠嫔一想就明白了。
她哪还顾得上报复,或者其它。彻底沉下了脸,惠嫔血红着眼睛道,“还有熏香……前月用的,库房可有留底?!”
“那人心思缜密,算计归算计,许不会留下半点把柄,惠嫔查明的可能极小极小……但只要做了亏心事,谁都会心虚,谁都躲不过。有了引蛇出洞的诱饵,你我便能隐在暗处了。”
贵妃鸾驾慢悠悠地向翊坤宫行去,云琇一路回想昨日筹谋,半晌,轻言自语道:“镶白旗副都统,程氏。”
抬眼看了看天色,她问瑞珠:“送往乾清宫的食盒备好了?”
“回娘娘,都备好了。”瑞珠欲言又止,“您……”
您这样,皇上真不会生气么?
云琇像是知道她想说些什么,温温柔柔地道:“由己度人,皇上定会开心的。”
……
“这是宜主子专让小厨房制的糕点,说离用膳尚早,让您垫垫肚子,也好醒醒神。”梁九功小心翼翼地道。
两个刺客负隅顽抗许久,终究是招了,可这招了比不招更为棘手。
梁九功偷偷瞥了眼供词,简直心惊胆战。堂口!天地会!
这可真要出大事了。
皇上让他们继续审问,包括京城据点、人员分布、宫中内应,还有刺客头领的形貌,都得挖干净。这一挖,九城兵马司哪还闲得住?
京城怕是不再太平!
为等完整供词,皇上奏折都没心思批了,幸而宜贵妃娘娘这一神来之笔,凝滞的气氛不复存在。梁九功心下感叹,悄悄念了声佛。
听闻他的禀报,康熙搁下朱笔,面沉似水的黑脸渐渐好转了些,下垂的唇角忍不住翘了翘。
他一叹:“还是琹琹体贴。”
接过食盒,满怀期待地打了开来,就见数个红色圆团整整齐齐地摆在盘中,圆团红得耀眼,散发着很是熟悉的味道。
不似甜味,也不似咸味,反而是……辛味?
迟疑地捏起一枚,康熙没敢完整地吞下。想了想,他迟疑着送进嘴中,迟疑地咬了一小口。
饭团裹着辣椒粉儿,两者味道混杂,从脚底板直击天灵盖——光是那一小口,皇帝便体悟到了生命不可承受之重,僵直着脸,许久没有说话。
半晌吐出一个字:“茶……”
梁九功手忙脚乱地递过茶水,趁着间隙偷偷一瞅,而后吓了好一大跳,皇上这是感动哭了?
恰逢慎刑司总管前来回话,“万岁爷,奴才拷问出了反贼的据点……京郊……”
康熙耳朵嗡嗡的,听得不甚明晰。他也不想听下去了,闭着眼出声:“传九门提督、步兵统领……给朕荡平了据点!活捉另论,若有反抗,杀无赦!”
御书房杀气席卷,至于那有些含糊的嗓音,自然而然被忽略了过去。
慎刑司总管一惊,杀无赦?
梁九功诺诺地应了是,躬身听闻接下来的圣令,就听皇上艰难地道:“吩咐膳房,撤了小十一的那份……送正常的饭食去。”
第142章
夕阳西下,山峦笼上些许暮色,路上少了行人,家家户户起了炊烟。隆科多一瘸一拐拄着拐杖,穿着旧衣绕过长街,自暗门进了索府。
他佝偻着脊背,边走边警惕地左右张望,见无人注目,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赋闲在家的索额图亲自出迎,两人交谈着到了书房,过后不久,门“吱呀”一声掩上了。
……
太子大婚那晚,隆科多安心地睡了过去,等第二日宫中传来绝好消息。可第二日没有,第三日也没有,他从胸有成竹变得焦虑不安,等得眼珠子血丝密布,不得不进行最坏的设想——他的筹谋,失败了。
怎么会失败?!
春霖与春萍皆是会武,又逢太子大婚这等天赐良机,对付一个奶娃娃岂不手到擒来!
即便事有变动,她们也应向他传递消息,而不是像如今这般毫无联络隆……科多简直不敢深想下去,若是两人的行迹败露,从而供出了她们所知的一切……
他说得信誓旦旦,可到了如今依旧没有十一阿哥出事的音讯,那些人实在没了耐心,即便面上恭敬,奚落暗讽是免不了的。尽管如此,他们只为损失两颗棋子而惋惜,却没有想过另一种可能性。
只因春霖春萍的忠诚不容置疑,一旦被抓,她们便会想方设法地自我了结,这是春兰即为坚持的回答。
多么可笑的信任。唯有他知道慎刑司的刑罚有多么恐怖,连死都变成了一件奢侈的事,别说她们了,就算再硬的硬骨头也熬不过去!
思来想去,隆科多到底心下难安。与他被贬庶民不同,索额图经营多年,即便失去了皇上的信任,在京城依旧有着关系网。还有宫里头,仁孝皇后总会留下些许人手吧?
故而今儿到访,他是冒着极大的风险前来探听消息的。
隆科多委婉试探了好些时候,索额图却是一问三不知。问起太子大婚的盛况,他捋着胡须淡笑:“老夫不便进宫,格尔芬都同我说了。一百二十八台嫁妆,内务府出了六成……”
笑归笑,眼底藏着难以察觉的阴霾。不论是太子妃的人选,还是婚宴种种,与他期望的全都背道而驰。
但他能忍……
至于十一阿哥如何,宜贵妃如何,索额图半分也没有提起,对变故也是一无所知。隆科多打探不出什么,只好忍住内心焦躁周旋了好一会儿,半个时辰之后笑着与之拜别。
一瘸一拐地从暗门踏出府邸,隆科多低垂着头,慢慢地顺着墙根走去。这条巷子齐聚了朱门人家,而他的衣衫陈旧破烂,浑身散发着陈腐气息,就有骑马的锦衣少年嫌恶地瞥了一眼,道了声“晦气”,一挥马鞭哒哒地跑远了。
隆科多停了下来。他紧紧攥住双拳,眼底浮现深沉的戾气,半晌才挪动脚步,不期然地想起从前光耀煊赫的佟府,疼他的阿玛额娘,还有赫舍里氏那个得势张狂的贱人
越想,心头越是恨得滴血。
他的四儿……
即便他不愿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如今的他就如打落尘埃,跌入阴暗角落的臭虫。
沿着墙根慢慢挪动,隆科多忽而呵呵地笑了起来,神色很是瘆人。
臭虫怎么了?
臭虫也能啃下屹立不倒的真龙。皇上表哥,您说是不是?
又花了两个时辰,堪堪挪回京郊破败的四合院,还未走到院前,隆科多拄着拐杖的手一颤,渐渐瞪大了眼。
夜空繁星点点,洒下些许月辉,顺着黑暗仔细辨认,依稀能够看清些许情景。院门大开一片狼藉,处处都是举着火把、身着补服的侍卫还有官差,面目肃然,刀上沾着血。
有人厉声道:“还有没有漏网之鱼?给我仔细搜!东厢房里无人,掘地三尺也要找着了……”
“若有反抗者,杀无赦……”
隆科多双腿一软,跪在了荒草丛生的树堆旁。片刻恢复了些许气力,面容狰狞之中夹杂着不可置信,他舍了拐杖,连滚带爬地往外逃去!
提心吊胆、狼狈万分在破庙了过了一夜,隆科多即便生了满腔不甘怨恨也无济于事。堂主信他却也防着他,堂口都是通过琴姨传递指令,其余据点他一概不知;若是身份暴露了,他还能躲到哪儿去?
他不敢去想,到底有多少人逃离了抓捕,又有多少人将要被押入大牢或是命丧刀下。忍住满腔恐慌与不甘,第二日一早,他只得佝偻着身子,再次敲响索府的暗门。
索额图接纳了他,只因隆科多首次敲响暗门之时,就摆出了结盟的意向。“主君不仁,又如何值得他效忠”,“太子爷风华正好,皇上却已老了”,这些话说到索额图的心坎里去了!
未免孤立无援,眼前之利足以让他摒弃与佟佳氏的旧怨,他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可就在隆科多躲藏于府的第三天,大街小巷忽而贴满了通缉令,满墙都是红彤彤的“反贼”二字。
上书隆科多的生平、画像以及大大小小十五项罪名。这还没完,官府撰写的檄文中写道,若有指认或是提供正确线索者,赏白银百两,顿时世人震动,京城哗然。
白银百两,对官宦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更何况三月用完一两银的平民百姓?
这时有人恍然,而后倒吸一口凉气:“隆科多,不就是那家的……二爷么?”说话的正是认得字的秀才。被人央着念了一遍,他朝佟府坐落的方向指了指,惊愕的神色变为厌恶,道:“原先抢了岳父爱妾,谋害嫡妻,受了五十大板的那个……”
刹那间如一滴沸水溅入油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卷了整个京城,还有周边行省,呈放射状扩散而去。
普通人家尚不知晓他是万岁爷的亲表弟,朝臣命官还不知道?
天爷哎。震撼不足以形容他们的心境!
这人是疯了?!
也幸好佟国维卧病在家,也幸好隆科多早被贬为庶民了,否则论起谋反之罪,诛九族都是轻的,佟佳氏一族只有覆灭的下场。
失语过后,他们唏嘘感叹,佟大人的选择明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