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贵妃胎像虚弱,总有几分烈性药的缘故。刘太医苦笑的同时,内心颇为不忿,他劝也劝过,可皇贵妃一意孤行,自己还能抗旨不成?!
现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会嫌命长。
……
没过多久,皇贵妃的静养结束了,德妃的禁足也结束了。
太后像是松了口气,赶忙将宫权移交承乾宫。皇贵妃怀孕八个月了,故而推辞不接,可太后实在不是处理事务的料,皇贵妃无法,只得把宫务拆分几份,交由心腹管辖。
五阿哥胤祺搬回了慈宁宫,与四阿哥胤禛一块起居,相处得颇为融洽。
“都到了这个地步,她还是不肯分权。”德妃轻笑一声,用力一折,霎时,月季花瓣簌簌掉落,不成形地散了一地。
……
宫内忽然流言四起,太监宫女们都在私下里说,皇上准备立后了!立的就是皇贵妃娘娘。
皇贵妃位同副后,又即将产子;对于立后之事,绝大部分人深信不疑,对待承乾宫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特别是内务府的人,不论哪个司,皆是谄媚至极,恨不得把皇贵妃当祖宗一般供着。
流言起初在私下里传播,待皇贵妃发现的时候,已有些遏制不住了。
幸而南边事务繁杂,皇上忙于收复失地,对此丝毫没有察觉。皇贵妃惊怒之后便发了狠,使用雷霆手段,对嘴碎的宫人严惩不贷,渐渐的,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之间。
她派人探查流言的源头,特别‘关照’了永和宫,却始终没有抓住把柄,只得作罢。
很快便到了五月初五。
端午之时,紫禁城要迎接夏日,祛除晦气,后宫之中,几乎每位妃嫔都穿了新衣裳。
内务府迎来了一年四季中最为忙碌的时段,破损的宫室得重新修缮,缺少的器具得重新补齐,还有娘娘们代步的轿辇、仪仗,全部都换上了新的。
今儿午时有“粽宴”,过后随皇上至西苑赏龙舟。皇贵妃早早地起身装扮了一个时辰,而后扶着甄嬷嬷的手,打量着内务府精心准备的皇贵妃仪仗。
天色晴朗,洒下耀眼的烈阳,飘扬的凤旗拱卫着轿辇。因着阳光过于刺目,皇贵妃看得不甚分明,只大致地扫了一眼,满意一笑:“比从前的精美了许多,他们有心了。”
甄嬷嬷扶着她上轿,勉强笑了笑,按捺住担忧,“娘娘……”
娘娘月份大了,本该如宜妃那般安心待在寝殿,不应出席的!万一出现意外,可怎么办才好?
“不必担忧,本宫心里有数。”皇贵妃拍了拍她的手,淡淡道:“德妃去了,本宫就该去的……”
随着一声“起轿”,未尽的话语消失在风里。
——
粽宴与家宴不同,是少有的君臣同乐之宴。
皇贵妃仪仗来临之时,恰逢佟国维与明珠行在一处,正要跨进大殿门槛。
耳边传来窃窃私语,明珠似有所感,朝外望去,仔细地辨认了片刻,蓦然睁大了眼。
“佟大人。”他的声音竟少见地有些发颤,“凤旗之上,竟是彩色凤凰。按规制,能用彩凤的,是……是皇后仪仗啊!”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仪仗,有架空的成分,勿考据。
第21章
明珠的话甫一入耳,佟国维骤然扭头,盯着烈日下飘扬的凤旗,面色剧变。
皇贵妃位同副后,代领中宫之责,出行的仪仗与皇后类似,装饰接近,规制也相差不大。
只是皇贵妃到底不是皇后,两者最为显著的区别,便是仪仗之上的凤旗——皇后为彩凤,皇贵妃为金凤。
当今皇上登基不久,便重新划分了后妃制度,仪舆的规范亦写进了《会典》之中,上上下下都要遵循。
可如今他的长女、重掌宫权的皇贵妃娘娘,竟然用了彩凤!
往小了说,这是底下奴才的失职;往大了说,这是皇贵妃觊觎后位,是逾矩,是僭越,是大逆不道!
此事的严重性,与太子错穿明黄的龙袍,是一模一样的。
皇贵妃怎会犯下如此大错?!
佟国维震惊地失去了言语,紧随着,心落到了谷底去。
今儿可是端午粽宴,君臣同乐,后妃齐聚。如此热闹的场合,谁都能看见凤旗,便是想要遮掩,也遮掩不住的。
佟国维手脚冰凉,四周环顾了一圈,果不其然,私语声变得愈发大了。
明珠的神情很不好看,扯了扯佟国维的衣袖,低声道:“皇贵妃这是让人给算计了!快遣人去提醒一番。”
“我如何不知晓?”佟国维摇摇头,像是苍老了十岁,“晚了,晚了。他们全都看见了。”
声音里,止不住的心灰意冷。
“这倒也是。”明珠喃喃道,脑筋飞快转动着,“还有补救的办法!圣驾未至,让皇贵妃下令挪开仪仗,挪得远远的……”
话还没说完,忽然之间静鞭响起,礼乐启奏,远远地传来一声:
“皇上驾到——”
明珠的话语一停,佟国维的面色登时灰败了下去,完了。
——
圣驾行至半路的时候,梁九功听了奴才的禀报,心里一个咯噔。
见万岁爷投来了视线,他只得附耳过去,轻声道:“皇贵妃……仪仗……”
仪仗?彩凤?
忆起了前些日子宫里的流言,康熙依旧含笑,眼神却冷了下来。
随着“皇上驾到”的高喊声,众人山呼万岁的时候,大殿之外,皇贵妃扶着甄嬷嬷的手,领着众妃,笑容满面地迎了上去。
贵妃身子不爽利,故而与云琇一道告了假,在永寿宫静养。
德妃扬着温婉的笑意,嘴角的弧度半分未变,荣妃掩住心底的诧异,惠妃暗自嘀咕着,皇贵妃怎么变得容光焕发的?
真是奇了。
难不成,皇上真要立后了?
“臣妾给皇上请安!”皇贵妃挺着圆滚滚的肚子,颇为艰难地福了福身,看向康熙的眼神满是柔意,“日头太大,您万万别晒着了,随臣妾入席罢。”
康熙颔首,轻轻转动着手上的玉扳指,盯了皇贵妃许久,盯得她有些不安起来。
皇贵妃思虑再三,羞愧一笑:“之前,臣妾做了许多错事,静养之时,一一想明白了。不论是宜妃还是德妃,都是一家姐妹,她们尽心侍奉皇上,臣妾应厚待才是……”
言行举止,有了温良贤淑的味道。
康熙收了笑容,许久之后,淡淡嗯了一声。
又是立后的流言,又是彩凤的仪仗。立国以礼治,若是宣扬出去,大清就要乱了。
不论佟佳氏是有意为之,还是着了他人的算计,众目睽睽之下,他总要给朝臣一个交代。
若是被人算计,皇贵妃还有何颜面统率六宫?
若是有意为之……
康熙眼底浮现一抹戾气,她与佟家,是要逼着朕立后?
上回是万寿节,这回是端午节,好,好得很。
瞥了眼皇贵妃高高耸立的肚子,皇帝终究按捺住满心的怒火与讥讽,缓缓入了座。
……
明明是欢庆的宴席,皇帝却心情不佳,无言的凝滞感悄悄地弥漫。
在座的大臣,哪个不是人精?在心里偷偷猜测,你瞧我我瞧你的,噤若寒蝉。
梁九功苦着脸,拿不准“开宴”的时机,忽然之间,都察院左都御史王镛起了身,打破了寂静。
“皇上,正逢佳节,臣本不该多言。可古有后妃之德,今有大清《会典》,皇贵妃佟佳氏,逾制使用彩凤仪仗,觊觎后位,失德违逆,实乃大不敬!”王镛板正的声音响彻大殿,“臣要弹劾。为正风气,还请皇上严惩……”
一石激起千层浪。
佟国维双手一抖,霎那间面色铁青,利剑似的目光朝左都御史射去。
都察院独立于六部之外,与翰林院一样清贵,全是谏臣。
他们的职责便是弹劾进谏,出了名的头铁且不畏强权,左都御史王镛更是其中的佼佼者,深得康熙信任。
王镛是个纯臣,谁也不卖账,犟性来了,连皇上都敢弹劾,还怕深宫中的皇贵妃?尽管皇贵妃是佟家人,是皇上的亲表妹。
就算端午粽宴,他也照奏不误!
王镛的话音刚落,宴席间一片哗然,皇贵妃手指一颤,红润的脸唰地白了下去。
德妃用帕子掩了掩嘴,笑容愈发温婉;朝臣那边,索额图老神在在地捋了捋长须,眼里掠过满意之色。
不知过了多久,康熙眯起凤目,缓缓道:“你弹劾的……有理,却也没理。”
王镛愣了愣,继而拱手:“臣,洗耳恭听。”
“朕从无立后之意,既如此,皇贵妃何来‘觊觎后位’一说?”康熙一笑,点了点王镛,“不过仪仗的疏漏,却是不容辩驳的……”
从无立后之意?
从无立后之意!
皇贵妃脑海一片空白,耳边嗡嗡作响,至于后面的话,是半点也听不见了。
支撑她的一口气,散了!
——
翊坤宫。
云琇的肚子愈发大了,行动变得笨重了许多。董嬷嬷与文鸳瑞珠她们一刻不错地照看着,生怕出了什么意外,说是如临大敌,草木皆兵也不为过。
现下,她穿了一身素色衣裳,披着黑发,斜斜倚在榻上翻看布料,很是随意的模样。
内务府那头得了康熙吩咐,趁今儿云琇空闲的时候,屁颠屁颠地送来给她挑选。
领头的那位小李子,是梁九功的亲传徒弟,乾清宫跑腿办差的,很是殷勤。
他笑眯眯地道:“这些锦缎都是南边进贡来的好料子,轻薄散热,适合夏日里上身,是给娘娘和小阿哥量身定制的。”
云琇挑着锦缎,闻言一笑:“说的很是!这匹,这匹……都放进库房里去。”
早在端午之前,云琇便让人布置了产房,接生的产婆也安排齐全了。
梦里她怀胎十月,在初秋之时顺利生下胤禟,只是坐月子的时候,秋老虎未去,天气闷热,很是受了一番苦楚。
为了自个的舒适,她特意收拾了风口的一间屋子,较其余地方凉爽许多。
生产环境改善了不说,现下,皇上又送了清凉的布匹来。
送走了小李子,云琇抚了抚小腹,眉眼含笑,正要夸赞康熙,就在此时,瑞珠掀了帘子进来,面上少见地带了急切:“娘娘,皇贵妃发动了!”
发动了?这才八个月吧?
与梦境不符啊。
云琇一愣,轻声道:“今儿可是端午……”
五月初五生产,对于皇贵妃来说,不是一个好日子。
瑞珠想起打探来的消息,心里犹带震撼,点了点头:“是端午。”
随即附到云琇耳畔,悄声说了几句:“粽宴时,有人弹劾皇贵妃用彩凤仪仗,觊觎后位……皇上说并无立后之意……皇贵妃当场见了红,难产了!”
云琇抑制住满心惊诧,片刻后,轻轻叹了一声:“这是被算计了。”
是德妃,还是其他人?
“本宫身子有恙,不宜前往,你把库房里那株百年老参送去。”沉吟一会,她吩咐左右:“多事之秋,约束好咱们的人。文鸳,你去偏殿一趟,叫云舒注意着些……”
宫人们齐齐应是,转而忙碌了起来。
……
承乾宫端出一盆盆血水,皇贵妃的惨叫声愈发微弱。
太皇太后不住地转着佛珠,太后时不时朝里望去,康熙面沉如水,负手在身后,来回踱着步。
皇贵妃当场昏厥,并且见了红,粽宴哪里还办得下去?当即就乱了。
这是康熙登基以来,最为混乱的一个端午……他说不出此时是个什么心情。
蓦然停下脚步,皇帝叹了口气,唤来梁九功,低声道:“拟降为贵妃的圣旨,销了吧。别起草了。”
梁九功小声应了,迟疑一瞬,还是道:“万岁爷,朝臣那儿……”
皇贵妃用了皇后仪仗,却因难产见红,皇上不欲再计较。都察院也就罢了,八旗宗室,还有老学究们,可不得翻了天去?
还有汉人!汉人最是注重礼法。
“这是朕的家事。”康熙揉了揉眉心,沉着脸,“他们闹便闹,很快就消停了。”
梁九功躬身应诺,不再言语。
从太阳高照到暮色深深,临近子时的最后一刻,终于,皇贵妃艰难生下了一位小格格。
小格格浑身青紫,长得和猫儿似的,哭声细弱,不出半个时辰便断了气。
听闻噩耗,枯坐了一天的太皇太后闭了闭眼,太后念了声阿弥陀佛。
康熙扶住了椅背,哑声道:“赐名安乐,以固伦公主之礼下葬……”
众人皆是一惊,这算得上天大的恩典了!
皇贵妃仍旧昏迷着,唯一能够主事的甄嬷嬷涕泗横流地跪下,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谢皇上!”
——
皇贵妃难产生下公主,不到半个时辰便夭折,消息一出,除了悲痛欲绝的佟家,还有莫名惋惜的明珠,其余的重臣,包括满后宫的嫔妃,无人觉得伤感。
索额图大松了一口气,欢喜之余,也不计较小公主的身后事了。
以固伦之礼安葬,还赐了安乐的名儿,从前夭折的皇子公主们,哪有这个待遇?
朝臣们齐齐噤了声,罕见地没有反对,像有了默契,由着万岁爷任性一回。
佟家毕竟是皇上的母族,皇贵妃毕竟是皇上的亲表妹。这时候出头,说葬礼不合规矩,不是找削是什么?
就连左都御史王镛也没了声儿。
前朝风平浪静的,后宫却掀起了阵阵波澜,早年折了孩子的娘娘们心里都很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