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幼时被索额图裹挟,默认对明珠出手的时候,便身不由己,再也逃不掉了。
被老爷子二立二废,终生囚于郑家庄,还被老四撬了墙角,由皇家嫡脉沦落成旁枝宗室。
新帝登基,哪会加恩废太子一家?表面上礼遇有加,暗地里的忌惮、防备,都是免不了的。
……也不知他走后,弘皙大侄儿如何了。
还没唏嘘完,只听胤祺的大嗓门响起:“二哥,四哥!弟弟看着不丑了,额娘总算能放心了。”
稚嫩但熟悉的声音传入耳畔,一瞬间,胤禟忽略了他五哥话中的含义,差点热泪盈眶。
哥,我的亲哥哎。
不论是风光之时,还是落难之时,五哥全然不改态度,一直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他一根筋地跟着老八,结果混成了那副样儿,为他来回奔走求情的,也只有额娘和老实忠厚的亲哥了。
重生之前,做生意赚的银子,除了留给翊坤宫的孝敬钱,他全投给了八哥。
曾经他也问过五哥缺不缺银子,五哥好像拒绝了来着,他就抛到了脑后去。
现在回想,胤禟恨不得给自己两个大耳刮子。
蠢,真蠢!!
五哥有一大家子要养,又不似老四老八那般有官员孝敬,哪会不缺银子?
愧疚、激动一股脑地席卷心头,下一刻,胤禛带着迟疑的童声响起:“是不丑了……可九弟一直呆愣愣的,莫不是坏了脑子?”
说着,在奶娘和宫人的看护下,他小心地戳了戳小娃娃手上的软坑坑。
小四的语调很奶很呆萌,却把发呆的九爷给气坏了。
“咿呀——”
你才坏了脑子,你全家都坏了脑子!
一见到胤禛那张脸,尽管只是六岁的、毫无威严的包子脸,胤禟还是觉得心口疼。
新仇旧恨齐齐上涌,胤禟瞪大眼睛,咬牙切齿地想,老四啊老四,今生爷不整得你哭爹喊娘,爷就去和额娘姓。
……
胤禛才不知道胤禟的心理活动这么危险,这么丰富多彩。
今日满月宴上,熟睡的九阿哥率先露面,惹来了好一番夸赞,随后躺进了后殿的摇车里,被“偷溜”进来的三人组发现了。
说是偷溜,实则康熙都看在眼里,颇为纵容地默许了他们的行为。
因着皇贵妃的出席,四阿哥的心情上佳,少见地露出了欢快的笑容。
一时间,乌嫔在毓庆宫歇斯底里的模样在脑海中渐渐淡化,六弟中毒带给他的阴霾也渐渐淡去。
他的额娘出来了……
此时此刻,胤禛心心念念的皇贵妃,坐在皇帝下首处,面色稍稍有些苍白。
她用帕子捂嘴,低低地咳了一咳,转而又是完美无缺的端庄笑容。
与众位嫔妃大不相同的是,皇贵妃看向云琇的眼神丝毫不见异样,平静无澜,再也没有了恶意,几乎像变了一个人。
要知道,因着遮挡与角度问题,康熙牵着云琇入殿之时,别人没有瞧见的小动作,却被有心的嫔妃明明白白地看在了眼中。
说是满月礼,礼成之后,实则就是宴席。
贵妃已然九个月了,太皇太后特许她静养安胎,故而没有出席。乌嫔还在禁足之中,皇贵妃之下便是惠妃,再是荣妃,而后是六嫔,贵人小主……
云琇一身浅绛色吉服,红宝石头面镶嵌点翠珠钗,眉眼盈盈含笑,似春日水波荡漾开来。
生产、坐月子,好似半点也没有削减她的容色,反倒增添了几分柔意,几分风情。
乍见宜妃,众人便吃了一惊。
宜妃娘娘的美貌更甚以往,福晋夫人们在内心感叹。至于有着别样期待的妃嫔小主,怔愣过后,心慢慢地落到了谷底去。
原本她们便盼望宜妃坐月子之后大变一个样,不说身子臃肿,长斑、憔悴总要有吧?
可没有,并没有。
皇上的目光还是牢牢投在她的身上,看都没看她们一眼。
宜妃怀孕之时,即便未能承宠,满宫圣眷谁也比不上;如今她已出了月子,容色又丝毫未减。这般下去,哪还有她们的活路?!
不出几息,紧盯着云琇的平嫔神情骤变,荣妃揉紧了帕子,就连全心全意扑在儿子身上的惠妃也微变了脸色。
皇上与宜妃的衣袖……?
即使进殿之后,康熙轻轻放开了交握的手,还是不能阻止她们的震撼,还有一颗不断跌落下沉的心。
唯有皇贵妃平静地笑着,不时扭头看看内殿那边,眼底泛着关切,透着慈和。
在座的宗室勋贵、夫人福晋,隐晦的眼神不时地往她身上投去。
谁人不知道?皇贵妃失了宫权,失了威信,听说身子也败了。如今的她,除了后宫第一人的头衔,再也不剩什么了。
像四阿哥,他只是皇贵妃的养子。四阿哥的玉牒还记在乌嫔名下,人家正经的额娘可是乌嫔娘娘!
这些隐晦眼神不带恶意,甚至有着同情,就是这些同情,叫皇贵妃觉得难堪,觉得如芒在背。
小腹、腿根处传来阵阵痛意与寒意,让她的脸颊愈发苍白,只是妆容遮掩,看不出什么来。
表哥对宜妃的爱重,让她早已麻木的心又颤了一颤,恨意席卷而来,朝永和宫正在禁足的那位,还有宫外的赫舍里一族袭去。
她淡淡的眼神扫过平嫔赫舍里氏,而后飞快地垂了垂眼,不能再让胤禛与太子亲厚下去了。
阿玛何时才会传消息来?
索额图!太子胤礽!
她得好好地筹谋,绝不能再有半分疏漏。
她要胤禛成为她的孩子,登上那至高无上之位……她就算撑不下去了,也得熬到那一天!
第40章
相比还未痊愈,强撑着脸面出席,且心思百转千回的皇贵妃,惠妃便显得从容多了。
她震惊于皇上牵着宜妃的举动,面色微变之后,很快恢复了亲切的笑意,待宴席过半,率先开口,打破了寂静。
惠妃抿了口清茶,随即放下茶盏,笑道:“还是宜妃妹妹会养孩子。瞧瞧五阿哥,再瞧瞧咱们满月的九阿哥,身子再健壮不过,乖乖巧巧的惹人疼,哪像胤禔,皮猴一般地活泼,臣妾治也治不住!皇上应当好好奖赏妹妹才是。”
一段话,既夸赞了云琇,也不忘捎带大阿哥,端庄风范显露无疑。奉旨协理后宫之后,如今的惠妃,是愈发有底气回话了。
她说的倒也没错,大阿哥见太子几人去了后殿,哪还坐得住?匆匆地吃了几口便朝康熙拱手,惹来皇帝爽朗的笑意,挥挥手批准了他的请求。
话音刚落,荣妃要笑不笑地瞥她一眼,正欲说些什么,忽然间,当透明人当了许久、向来安静不开口的安嫔李氏顺口接了惠妃的话头。
“惠妃娘娘说得极是,”安嫔温和道,“宜妃娘娘可不仅仅会养孩子。坐月子后,娘娘的容色竟愈发亮丽袭人,增色不少,着实羡煞了嫔妾……”
听着这话,娘娘们神色各异。心里不舒服是有的,特别是与安嫔共掌一宫的敬嫔,眉心渐渐蹙在了一块儿,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
撇开说话的内容不提,这些年,安嫔渐渐没了宠爱,她也不争不抢,无欲无求的像个透明人……可今日她竟转了性子,说起了恭维的话来!
云琇扫了眼安嫔,又扫了眼惠妃,心中霎时了然。
德妃成了乌嫔,妃位出现了空缺,一时半会的,后宫怕是平静不下来了。嫔位上的娘娘,谁都想做那个空缺,包括“无欲无求”的安嫔,自然也包括其余人。
惠妃的动作够快,太皇太后将将颁下懿旨,便与低调至极的安嫔走在了一处。云琇做过预示未来的梦境,自然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安嫔出身汉军旗,虽不得宠,但背景着实不容小觑。
她的祖父是头一个归附大清的汉将李永芳,深得太宗皇帝信任;自祖父始,李家世世代代扎根绿营之中,立下了汗马功劳。也就是凭借这点,康熙十六年大封后宫之时,安嫔成了当时的六嫔之首,排位尤在惠嫔与她之前。
自李永芳病逝后,李家没了顶梁柱,无可避免地衰落下去。但累积的军功仍旧存在,家族在汉军旗里的威望也没有消退。
惠妃,这是在给胤禷铺路呢!
这里面定有明珠的授意……
转眼间,云琇就把前因后果通通想明白了,神情微顿,不自觉有些厌烦起来。
妃位的争夺与她无关,她们爱怎么斗怎么斗,可牵连到了前朝,这就说不准了。
惠妃还想着拉拢于她,拉拢郭络罗一族,以后还不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索额图亦然。
他让夫人献进翊坤宫的满月礼尤其精美,前几日,阿玛还递信来说,赫舍里氏派人去了盛京,言语间透出合作的意向,同样送上了厚礼。
自皇上清洗内务府后,平嫔的钉子被拔得一干二净,想来传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而惠妃已有协理后宫之权,索额图这才急了,思来想去,短暂地把目标放在了翊坤宫,放在了她这儿。
……
想到此处,云琇夹菜的手停了一停,微微挑起了眉梢。
她告诫太子的那一番话,太子并未告诉索额图?
这倒是个好消息。
早在惠妃夸赞宜妃的时候,高居上位的皇帝轻轻颔首,含笑的目光落在了云琇身上。
待安嫔接过话头,云琇仍旧噙着淡笑,康熙却敏锐地察觉出了她的不愉,以为她是累着了,故而不想回话。
康熙摆摆手,沉声道了句,“你说的很是!”随后指了指案桌,“用膳吧。”
……
几乎有半数人噎了一噎。
安嫔原本应当高兴,因为时隔许久,皇上再次与她说了话;可闻言,她面颊稍稍僵硬,心头的喜色尽去,几息之后起身行礼,艰涩地应了声是。
满宫女人,除却早就放弃了争宠的,谁人不羡嫉郭络罗氏?
宠冠后宫,接连生子,皇上也愿意纵容她的张扬。
谁都想成为她。
安嫔自个说宜妃美,不过是顺着惠妃的言语,两分真情八分假意罢了。
皇上居然应答了?!
安嫔的心拔凉拔凉的,如今皇上对宜妃的偏宠,是遮掩也不遮掩一下了。
这不是最割心的。
他还嫌她聒噪……
宗室福晋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还是裕亲王福晋率先反应过来,轻轻一咳,掩住嘴角的一丝笑意。
云琹举着筷子,眨了眨眼,难得有些怔愣。
她还没礼貌性地推辞一句,皇上这是干什么?
好不容易熬过月子,她可不是来得罪人的。
实在忍不住了,暗地里,云琇轻轻瞪了康熙一眼,被他准确无误地接收到了。
在皇帝看来,这不叫“瞪”,叫“嗔”,顿时心头甚美,连吃饭都香了几分。
皇贵妃平静而缓慢地用膳,眼眸低垂;惠妃记挂着胤禔,吃得颇有些食不知味。
荣妃瞧见皇上的笑意,心下苦涩微酸;平嫔听见“你说的很是”这句话,一口银牙几乎都要咬碎了。
好一个简在帝心的宜妃!
……
宴过三巡,到了散场的时候。待康熙起身,众人齐齐地跪了下去,道了声恭送皇上。
平嫔舒了口气,缓缓松开握紧的双手,刹那间,一股难以忍受的刺痛传来,原是指甲在手心掐出了一道尖锐的印痕。
康熙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途经云琇身旁,稍稍地停了一停,温声道:“朕先批会折子,晚间再来看你,看看胤禟。”
另一边,被一众兄弟围着的九爷欲哭无泪。
重新与哥哥们相见,还没感慨几句,老大便也风风火火地来了,与太子互别着苗头,话语间颇多挤兑。
挤兑也就罢了,还拿他当筏子!
眼见太子的手搁在小娃娃的肚皮上,胤禔轻叹一声,道:“九弟皮肉嫩着,二弟千万要小心一些,莫下重手,否则宜额娘该心疼了。”
神色满是关怀担忧,像为弟弟考虑的好哥哥一般。
胤禟当即一个咯噔。老大这样说,尚且年幼的太子能忍得下去?
可千万得忍着,别在翊坤宫打起来,否则谁都讨不了好!
太子瞳孔微缩,慢慢缩回手,沉默半晌,而后认同地点点头,笑道:“大哥说的极是。是胤礽鲁莽,没有考虑九弟的感受。九弟虽不会说话,知冷知热与我们是一样的。古人有云……”
胤秌:“……”
接下来便是引经据典一大段,中心思想便是:要尊重弟弟的感受,虚心接受哥哥的指导。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胤禟前世就厌烦背书,认为先生们在掉书袋子,从小就是上书房最调皮的那一个。他听得双目呆滞,头晕眼花,眼冒金星,全然不知今夕何夕……
莫说他,大阿哥胤禷也没好到哪里去。
一旁的胤禛才学到论语,胤祺还没入学,两人神色懵懂极了。
特别是小五,听不懂就罢了,还时不时地惊叹一声,圆脸蛋上写了四个大字——“二哥厉害”,胤禔看在眼里,面色更青了一层。
他实在受不了这般氛围,冷笑一声快步而去,背影落在太子眼里,骤然增添了一丝落荒而逃的味道。
太子忽然停了下来,紧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让悄悄偷觑他的九爷打了个哆嗦,赶忙闭上了眼。
一时间,胤秌对他额娘佩服得五体投地。
总觉得太子变成了黑芝麻馅的,原来不是错觉。
这样下去,老大远远不是太子的对手,明珠与索额图之间,啧啧,有得看喽。
胤禟想得格外入神,忽然觉得股间一凉,霎那间,小娃娃大惊失色,神情愤怒了起来。
是谁扯了爷的开裆裤?!
伴随着哇哇的嚎叫声,以及一句轻声嘟囔“九弟的表情好生丰富”,云琇扶着董嬷嬷的手进了后殿。
“这是怎么了?”她笑盈盈地问。
没什么!做坏事突然被抓包而已。
太子背对着云琇,连忙给九弟套上开裆裤,像套娃似的,套得飞快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