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诸王们都负担着守卫封藩的职责,十位归京封王,大部分的封地在北地,是抗击异族的前沿战线。
继续留在京城,算作消极怠工也就罢了,怕就怕出个什么事。
自分封诸子为王以来,这次可以算是天子诸子在无事的情况下,聚得最齐的一次——皇后、懿文太子薨逝这种特例,天子并不想回忆起来。
他是一向分得清事情的轻重缓急的,诸王此番在京中停留的时间,确实太过长久,超越了往年的常例了。
可是呢,他心中又隐隐已经有了储君的新人选。
等到藩王们归京再册立储君,未免太过耗费人力物力,不太可取。
然而,让天子现在就下定决心立储,他又实在开不了那个口。
按理说,赵王世子祁元询在皇孙中表现极是出众,天子对这个孙儿也很满意,又有光幕支持,立赵王为太子简直是众望所归。
问题是,赵王前头还有秦王和晋王呢!
废了太孙之后,天子考校诸皇子皇孙的举措,看起来有公平竞争、立贤为储的意思,仔细深究起来,候选人还是逃不过嫡、长这两重桎梏。
立贤太容易造成子孙相争,立嫡立长是确保天下长久安稳的最好选择。
按照光幕所言,赵王会在宣武三十一年成为天子的子嗣中最年长的儿子,秦王、晋王会走在他和天子之前。
可现在是宣武二十六年,离赵王成为实际上的长子还有五年的时间!
他若是现在立了赵王,后世史书上又未曾记载光幕之事,岂不是他自己亲手破坏了自己所确立必须要实行的嫡长继承制度?
纵是史书有载,后人会不会像他读到史书上各朝异事一般,只觉得嗤之以鼻,或是先人为了达到目的,刻意装神弄鬼,事成之后再假托鬼神?
有时候,宣武帝也会想,若是没有光幕,一切按照正轨发展该如何。
若不是光幕出现,他现在也无须为了未来该是子孙后代操心的事而烦恼。
可是,这么不负责任的想法,也就出现在他脑海中一瞬而已,很快就被他打消了。
现在的问题,是赵王确实已经成为了宣武帝看好的继承人,诸王归藩的日子又近在眼前,他应该尽早确立储君。
可是,让他在对秦王、晋王没有任何安排的情况下,就将赵王立为太子,又实在不利于嫡长继承制的稳定。
不立赵王,近期赵王世子,又已经被他捧到了风口浪尖上。
如果说宣武帝对自己年长的儿子颇为严格,对年少的子嗣的管教也很有些严厉的话,那么他对孙儿们的管教,就是严格中又不失脉脉温情了。
赵王世子祁元询是天子的第四孙,自幼也是长在天子身边、皇后膝下的。
天子仍记得年幼的祁元询跟在他身边看星的样子。
说来也是奇怪,天子那么多孙子,受宠的比比皆是,然而不将他当成天子敬畏、只将他当成家中老人敬爱的,祁元询算是独一个。
宣武帝本人会观星象,有时候根据星象作出预判,竟也颇准。
平定天下的丰功伟业,宣武帝是不爱放在嘴上吹嘘的,除了教育子孙的时候,他不常拿从前的旧事出来说。
但是读书方法、特长之类的,宣武帝还会以自己的真实例子来激励子孙。
若论和他相处的时间,自然是东宫所出的皇孙最多,其他皇孙从前住在宫中,除了请安、考校和用膳的时候,他也不常和他们见面。
然而祁元询对他竟丝毫不生疏,这孩子小时候又爱吃,看起来就有福气,让他心生欢喜。
他还记得小时候祁元询主动跑过来凑在他身边,要和他学“占星”时候的模样。
那时候他恰好带着儿孙观星,又顺嘴说了天上的星象可能代表着什么意思,想不到祁元询这孩子,竟主动跑过来凑在他身边,让他教他。
宣武帝教导过的儿孙不少,多是政务、处事方面,像是闲暇时候教导祁元询观星象这样的,还是独一份儿。
想到这个孙子,宣武帝又心软了不少。
而且自小在他身边长大的孙子没有几个,元詝已经被废去储君之位,他原本为太子、太孙准备的势力,也大受打击。
太孙的被废就是因为削藩,而削藩的参与者,就是如今一大批的东宫之臣。
长子一脉的皇孙,因为这些东宫老臣的缘故,也不可能再沾染储位了,同样出自东宫的第五孙元訢,就按照他原本的规划,安安稳稳地做个藩王好了。
长子一脉只能成为藩王,次子、三子又因为光幕所言的寿命问题,不能托付国事。
他现在能同时培养的,就只有四子赵王和第四孙元询。
年长的皇子们长于武功,其实并不是宣武帝原本期许的继承人。
治国之道,需要刚柔并济,国朝初立,他已经用刚猛治国了,那么继任之人,便需施以仁政。
懿文太子、太孙祁元詝,他们都是以仁柔闻名,足见宣武帝对继承人的培养标准。
赵王虽然不行,赵王世子自幼在宣武帝身边长大,生性沉静、为人仁厚,天子觉得,这个孙子是可以尽心培养的。
*
宣武二十六年十一月初二,诸王归国就藩。
天子以诸王世子、年长郡王久离封藩,与父母相别日久,未能承&欢膝下,诏令诸皇孙亦归藩。
诸皇孙入京读书进学之事,待日后天子发明旨再议。
唯有赵王世子,以天子深为喜爱的缘故,暂留京城。
天子给出的说法,是要待他为赵王世子纳取世子妃后,再议归藩之事。
可是诸皇子、皇孙择妃,分明是八月的时候有大臣上疏、天子下旨开始统一选办的,中间又出了废储一事,采选进度一度停滞。
赵王世子还未纳娶世子妃,可是其他的皇子皇孙不也一样?
天子此言,不过是为赵王世子留京找个理由罢了。
士人们都不敢议论天子的这个决定。
光幕异象在头顶,他们又不是眼瞎,太孙被废后,诸王归藩、世子并一众郡王皆归京,看样子,赵王为储一事,怕是十拿九稳了。
只是从前天子大力培养懿文太子,天下间,有数位儒学大宗师曾教导过这位太子,凭借着这一丝香火情,东宫一系在文人间的地位很崇高。
太子未参政时,也不是没有皇子与太子一同进学听讲过,可是能得大儒教导、得大儒尽心谋划的,也就只有懿文太子了。
太孙因光幕所显的未来削藩之措施过为酷烈而被废,这毕竟不影响他现在的名声。
和废太孙、如今的郑王祁元詝相比,赵王世子祁元询除了因为光幕,让他在文人之间有了存在感外,从前的存在感真的不能和太孙比。
这也就意味着,他没有足够亮眼的事迹。
天子考校子孙的事,在没有示意的情况下,也不是寻常人能知晓的,谁能知道诸皇孙中,赵王世子还是其中翘楚呢?
不过这没关系。
天子一旦开始为子孙考虑,做得可都是十分到位的。
当年为了懿文太子好掌权,朝堂上可不知没了多少桀骜不驯、或者对太子施加的影响力过高的元从功勋或文人大儒呢!
天子开始将祁元询带在身边教导,赵王世子聪慧又不失仁厚的形象,很快就在官宦眼里塑造起来。
与此同时,天子欲重启迁都之事,新都选址很可能是在北平的消息,也渐渐地传开来。
京师应天府,本朝开国之时,原为南京,赵宋与大夏都城之一开封府则为北京。
后北京开封府因地形不利防守被罢,南京应天府改为京师。
然而,天子一直想要再立都城,从诸多前朝旧事来看,都城立于南方,不利国朝,是以天子一直欲以北方一城为京师。
懿文太子在时,天子还特意命他考察过古朝名都长安与洛阳,欲从其中择一建都。
长安原本已被选为新都之所在,开建之初,懿文太子便骤然薨逝,天子迁都的想法便搁置了下来。
可是如今,天子又要重选新都,还是北平府,这个节骨眼上,很难让人不把这件事与赵王、与储位联系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我错误地估计了情节的发展Orz……
第18章 圣孙(下)
“真是没有天理,北平那个荒蛮地方,竟也能做国朝之都么?”
“话不能这么说,前朝以北平为都,号曰大都,那地方,倒也切实做过国都啊。”
“前朝归前朝,本朝归本朝。应天府自古繁华,交通便利,岂是北平府可比的!”
“兄此言甚是!”
此时正是用膳时间,文人墨客聚于酒楼,不在包厢里,只在外头谈天说地的,便有人议论起了天子迁都这件大事。
听着传进耳朵里的台词,祁元询非但没有生气,还为说话的人默哀起来。
他勤政的皇爷爷这回真真是难得想到微服出巡,身边只带了几个侍卫、又让一些护卫隐藏在暗中,便带着他出门了。
自从诸王与一众世子、郡王尽皆归藩之后,祁元询就得到了天子的特许,赐居宫中。
懿文太子诸子,封王之后,因封地王府未成、且未曾成婚,仍居东宫,祁元询在宫中的住处,便不能与他们离得太近,又要常接受天子教导,干脆就住在了乾清宫的一个偏殿之中。
乾清宫中偏殿、侧殿数量不少,分出祁元询一个住处实在是绰绰有余,不过这样的盛宠,也不是谁都能有的,他这个皇孙的地位,在天子的强调下,在其他人眼里,更是高了不少了。
赐居乾清宫偏殿后,祁元询便被天子带在身边时刻教导,就连此回出门私访,也是天子担忧他日日待在宫苑之中,不知民间消息,干脆带他出门体察民情,顺便以实事教导于他。
不管是宣武帝还是祁元询,都是知道应天府的士庶对迁都一事的抗拒的。
可是,谁成想,他们祖孙俩在酒楼里落脚才一会儿,连小二上好的菜都还没吃,便有人迫不及待地准备要送死了。
听到这样的言论,宣武帝的脸登时阴沉下来。
落座的唯有他们祖孙二人,内侍过于暴露身份,天子未带,侍卫们就更不可能与他们同座吃饭了。
如此,天子也不在祁元询面前掩饰情绪,停顿了一会儿,便开口道:“询儿,这些士子如此言行,你觉得如何?”
祁元询也不因天子发怒而发憷,拿起小二送到桌上来的茶壶,为天子慢慢斟了一杯茶:“爷爷息怒,不过是这些人私心作祟罢了。”
“哦?怎么说?”
赵王是祁元询的父亲,父子两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迁都北平,对赵王这个名分未定的储君候选人来说,好处是很大的,祁元询作为赵王世子,也应大力支持其父的势力发展才对。
士人们议论迁都事宜,祁元询竟还不以为忤,以他这个一路顺风顺水的天潢贵胄的身份来说,已经是很了不得了。
天子觉得孙子没被宠坏,果然秉性仁厚,祁元询却知道,这完全是因为他成竹在胸。
这个世界的历史发展和他穿越前的世界很像,昌盛的王朝,择北地之城为都才是上策,迁都是势在必行的。
至于新都的地点选址,皇爷爷都愿意给他爹做脸面了,他又何必因为旁人的闲言碎语生气呢?
只不过皇爷爷原本择取的新都地址是秦王封地所辖的长安——朝中知晓此事的人为数不少——如今虽然消息传开来,但是同意迁都北平的人,并没有多少,与其只反驳那些人反对迁都的言论,倒不如说一说迁都北平的好处。
祁元询打定了主意,便开始组织语言,准备开口了:“爷爷您想,都城,国之要地,自然不是寻常的地方能担得的。应天府虽是繁华之所、且‘凭高据深,形势独胜’,自古便被视为虎踞龙盘的帝王之宅,然而诚如爷爷您所言,定都南方之王朝,大都短祚,国朝要掌控北地,须得定都北方。”
宣武帝颔首:“难为你知道十几年前的旧事。”
当年国朝初立,都城的选址,本就有所疑义,只不过天子最初的根基在南,北地新下,又有前朝余孽虎视眈眈,只好分立两京,以南京应天府为朝廷所在。
只不过新一代的皇子皇孙都是在应天府长大的,年长一些的皇子好歹当年还被天子送回老家——也就是中都凤阳——吃过苦,年少的皇子和皇孙就真的对应天府的繁华习以为常了。
若是让他们选择,新一代的皇子皇孙愿意迁都的几乎没有。
然而,想要天下安稳,国都建在北方又是必须的。
虽然宣武元年,大周就在名义上成为了天下共主,但是北地的威胁真正暂时被打消,都已经是宣武十几年的事了。
“孙儿以为,京师应天府诚然宜居,然而此地过于偏南,北地难以掌控。而北地自前朝起便久居胡人之手,欲使天下归心,北地之民,不可不重视,立都城于北,有利于国朝。”
“都城立于北,确实利于国朝。这些人久居京师,也难怪看不上北地,至于北平府,就更不用说了。”
宣武帝说这话,已经隐隐透出一个意思来。
若不是赵王是他如今选定的储君,北平这个新都,他也是不大看得上的。
没关系,这都是实话,老爷子不直接说出来已经很给面子了。
祁元询是个实诚人,干脆地把话给挑明了:“若以常理看,关中据百二河山之胜,可以耸诸侯之望,举天下莫关中若也,定都当以长安为佳处。”
“哦,你也这么想?那迁都北平,岂不是件错事?”
长安乃是汉唐故都,华夏最为繁华昌盛的时代,都城就定于此处。
此处有天险,有形胜,乃山河拱卫之处,是最好的一处要塞。
以华夏传统的都城选择眼光来看,长安最是不凡。
然而,祁元询不是为了吹长安才说这句话的,北平再怎么不好,也是他们赵王一系的老巢,他爹赵王在那里兢兢业业经营了这么多年,早已将那里打造得固若金汤。
更何况,以他的眼光看,北平确实是有优点的。
“北平乃要塞,又有形胜,同样被金、原等朝选为国都,虽交通略有不便,漕运还需南地相助,但在掌控北地这件事上,或许比长安还要方便。”
祁元询这句话是实打实的肺腑之言。
前朝与上一个以北平做京城的朝代,都是外族,选定了临靠更北的草原,离长城都不过百里多的北平做京城以治天下,是再正常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