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祁元询来说,大量宦官、宫女充斥宫廷,为皇家做活,确实是不人道的。
但是宫内现有的这些宦官,纯粹用恶意贬低的眼光看待他们,也是不可行的。
宦官也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去势了之后,就一定要用恶意的眼光看待他们呢?
历史上有宦官为恶,但也有宦官为善,人是有多面性的,不能一概而论。
管理得好,宦官能发挥才能,怕是比一部分的文臣都要用得放心。
皇爷爷的政令是一回事,但是后世子孙把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就是另一回事了。
阳奉阴违也算是他们这些皇家人天赋目标了吧!
亲爹首肯,一天之后,祁元询在太子排给他的一处偏殿里,见到了待命的宦官们。
能称为宦官,这些人便不是名不见经传的内侍,而是多少有官职在身上的。
这些人里,有祁元询记忆里的从前王府里的老面孔,也有宫中重新分派到东宫伺候的新人。
年纪小的也就罢了,倒真有几分男女莫辨的味道,可是大部分的人,都是成年许久了,生得一副健壮好身材,人高马大的。
需要解释的是,太监们的身材,和后世影视剧里、小说中的描写大有不同。
若是不让这些太监弯腰低首、卑躬屈膝,挺直了身板,大部分人都比寻常男性更高更壮。
农村有“育肥”之法,便是将动物阉割,阉割之后的动物,都比正常的雄性动物要肥壮。
影视剧中那些说话拿腔拿调,娘里娘气的太监,实在多为谬误。
能入宫在贵人们面前伺候的,也不要求生副顶好的相貌,周正一点的模样总是要的。
祁元询看着,这些太监一溜儿排开,陪着统一的太监服,看着倒颇有气势。
他满意地点点头。
要的就是这股气!
天子不许太监干政,自然这些人也不允许识字——若是出身战俘之流,保不齐在入宫前学过字了,但天子威压如此,明面上,宫中是没有识字的太监的——文学方面的考察是没办法了,但是武力值谁高谁低,还是可以测一测的。
经过严格的考察,最后雀屏中选的却是从前赵王府的老熟人。
此人名马康平,乃是战俘入宫,原名不知,入宫后,根据其原名,取了其中“健康平安”的意思,命名为康平。
太子从前还在做赵王的时候,颇为看重他,祁元询没入京受封世子前,便常有与其会面。
之后他入京学习,每次藩王入京,赵王带到京城来伺候的内侍,除了另外二人,便是马康平,几人都是熟面孔。
看到被选中的马康平,祁元询知晓,太子对他的建议还是很看重的。
他通过了,太子通过了,现在就得看天子的意思了。
天子虽然病了,令太子署理政务,但这么重要的事还敢绕过天子做决定,那就不是傻,而是坏了。
就算是名分已定的太子、太孙,也不能轻易捋天子虎须。
或者说,正因为是储君,是天子之下掌握最大权力的人,才要更加谨小慎微,不能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
作为遣使计划的提出者,天子隔辈亲的太孙,祁元询当仁不让的承担了向天子征得许可的重任。
太子这么做虽然有点不厚道,但祁元询完全能够理解他。
天子厌恶宦官干政,宫中的政治正确就是不允许宦官触碰到政治这条红线。
祁元询可以说是明知故犯了。
但是他这种不信任别人的毛病,又很像是遗传,别说别人了,就是祁元询自己,也觉得天子跟他一定会很有共同语言的。
这样一来,天子能否同意,就得看祁元询的面子够不够,劝说技巧到不到位了。
天子的寝宫里熏着安神香。
天子虽然老了,但嗅觉还是颇为灵敏,殿中的安神香气味不浓,祁元询进殿后,不知是不是安神香的作用,心情都慢慢放松起来。
可是很快,他又打起精神。
这一回想让天子通过,可是硬仗。
天子在病中,睡的时间很长,但白天大部分时间都还有模糊的意思,属于半睡半醒的状态,有时候精神好,还会将太子批阅的奏章拿来过目。
说到底,天子这种工作狂的特性,似乎已经根植在他的身体中了。
天子的睡、醒时间是有规律性的,祁元询估算了一番,到寝殿的时候,天子精神正好。
祁元询只觉得自己的时间选得好,结果话只开了个头,就被天子臭骂了一通。
因为天子精神正好,骂的声音分外有力。
祁元询真正体会了一遍,什么叫做被骂得狗血淋头。
饶是祁元询怎么巧舌如簧,结合未来的各种例子,能说出多么靠谱又吸引人的话,天子都不愿意听。
祖孙两人的观念是不同的。
祁元询年轻气盛,又有那么多未来的见识,以穿越者的傲气,自然想将一切事情都做到最好,能一步到位的事就不要拖拖拉拉地去做。
可是天子不同,他治国多年,办事的度拿捏得恰到好处,像是宝钞贬值这种问题,很早之前就出现了,但天子从来不像祁元询这么的着急。
或许天子是因为没有彻底解决的办法,或者不认为这个方法好,但是毫无疑问,天子是很沉得住气的。
所以说祁元询在太子看来都有些冲动的举动,在天子看来就是过分疯狂。
祁元询看着爷爷的眼神,觉得自己应该没有读错,爷爷眼睛里现在写着一行的大字:你这是在发什么疯?
如果没有外力影响的话,天子对祁元询的答复就是固定三连:不行,没可能,别做梦了。
但是,光幕爸爸总能在祁元询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
就在祁元询第一次被申斥后,仍不死心的想要去劝说天子的当头,光幕恰到好处地放出了相关记载。
“郑和,云南人,世所谓三保太监者也。初事赵王于藩邸,从起兵有功。累擢太监。
和经事三朝,先后七奉使,所历……凡三十余国。
……
自和后,凡将命海表者,莫不盛称和以夸外番,故俗传三保太监下西洋,为周初盛事云。
……
当太宗时,锐意通四夷,奉使多用中贵。───《周书·列传一百二十九.宦官》”
这是世界线发展改变前,太孙没被废、太子还是赵王的发展线。
看到这样的记载,得出这样的结论是很简单的。
但是不简单的地方在于,这份记载里的赵王,成为天子后,行事作风和当今天子宣武帝,有所不同。
尤其是天子看管最严的宦官禁令,竟然轻松地被废除了。
派遣使节的任务,竟然大多数都命令宦官去完成,其中被举例作为说明的,这个名为郑和的太监,就做出了极大的丰功伟业。
从史书的记载来看,郑和的功绩不比任何一个文臣武将差,即使他是一个宦官,也得到了后人的认可。
国人为之称道的航海盛事,就是郑和所为。
要祁元询来说,这其实也没什么,谁说宦官就不能掌权了?论亲近与否,天子家奴的他们比之朝臣还要更让人放心一点,比较宦官们的权威来源都是皇权,什么立皇帝、九千岁,皇帝想要对付他们的时候,也并不难嘛!
当然,像宣宗直接在宫中开学堂教内侍读书这种例子,还是太出格了些。
光幕中的记载还只到了太宗常派遣宦官作为使节出使这份内容,但是天子宣武帝如今已经大发雷霆。
明明是祁元询起的头,但是被叫过来骂的,却是他的太子爹。
太子推着祁元询自己去向天子请令,结果光幕记载一出,该背的黑锅还是得他背。
祁元询对亲爹的遭遇还是有点抱歉的,但是,他现在最想知道的是,郑和到底是谁?
太子从前的旧人里,完全没有这个名字的人存在啊!
第34章 遣使(上)
嗖!
伴随着利箭破空的啸响, 羽箭直直没入草靶之中。
马康平垂下持弓的手,退至一旁。
练武场范围极广,他们现在站的这个区域,箭靶立在足有百米远的地方。
如此箭术, 称之为神射也不为过。
祁元询颔首道:“马伴伴好射术。若是宫中有射柳, 我想伴伴定能拔得头彩了。”
马康平忙道:“殿下厚爱, 奴婢这不过是雕虫小技罢了, 哪能入得了殿下的眼呢。”
祁元询觉得自己和马伴伴还磨合得不太好。
他才夸了一句,对方的套话张口就来。
祁元询觉得对话的套话没意思,还没有对方的射术来得妙,便走到马康平让出来的空位上, 张弓搭箭,不再对话。
箭在呼啸声中正中目标,祁元询却不甚满意。
“伴伴, 你去令人移动箭靶。”
马康平应了一声,马上去挑人了。
马康平原是赵王府的旧人, 来到京中以后, 也一直是在太子身边伺候的。
只不过上次挑人,祁元询选中了他, 又因为天子未曾应允, 计划没能开始实施,太子也就没将马康平要回身边, 而是顺势让他在祁元询身边伺候了。
太孙欲使中官参与出使别国,这么大的事,若是有一点风声透露出去, 那便很了不得了。
三日前, 光幕上显示原世界的发展中, 太宗好用“中贵”后,朝中的便有些反对的声音出现。
由于今上宣武帝的极力压制,朝中文官一向没将内侍放在眼里。
前朝出现过内侍祸乱天下的例子,当时朝中百官,投效那个宦官的人数足占朝官人数的十分之九。
有鉴于前朝与史册上的宦官之乱,天子一再表现出对内侍的防范。
史书上没说太宗当政时出现过宦官之乱,甚至于,符合太子如今一贯英明神武的表现,他所用的宦官,还创下了青史留芳的功绩。
可是,这样的口子一开,给了宦官干政的机会,后续的发展是怎样的,谁也想不到。
这三日,关于天子的意思,没有半点风声传出来。
祁元询也就安分了下来,只是让马康平教他骑射。
宫中是有专门的老师教导皇子皇孙的,只是祁元询从小就喜欢文学,弓马并不娴熟。
而且他现在是皇太孙,身份不同,突然大张旗鼓地要学武,免不了让人多想。
只让跟在身边伺候的马康平教他就不同了,知道的人少,消息轻易不会传出去。
若是有谁敢拿这件事让他不痛快,窥伺皇太孙行踪,这个罪名,也是不小的。
至不济,身为外臣,却对宫中消息那么灵通,这样的罪名也不轻。
当时太子在宦官中选人的时候,初选的入选标准是为人机敏、精明能干、还得能体察上意,没有明说但存在的隐藏标准是最好勤于武事——毕竟宦官、内侍们又认不了字,武事方面的特长就成了他们与别人比较的时候——最终的入选人员马康平不仅符合条件,甚至尤有超出。
祁元询说自己夸他的时候,这人在说套话,自然是有原因的。
马康平作为战俘,原本是京师应天府的小宦者,只不过他受宫刑、被征云南大军带回京师后,因军事调动,次年,大军很快转道北地,目的地是赵王封地,马康平与其他一干内侍也同时前往。
在京师分给赵王的一众内侍里,马康平很快凭借着他机敏精干脱颖而出,深得赵王看重。
这样的人要不会说话,那就实在是见鬼了。
放到后世,每个得宠的内侍都能出一本《说话之道》。
因为常跟在赵王身边伺候,马康平的文学水平祁元询不知道——毕竟没有哪个宦官敢展示自己这个方面的特长——但是武学方面水平非常高。
百步穿杨不算什么,毕竟目标是固定的,人也是固定的,马康平的水平,百步穿杨只是基础,其人在射柳比赛中常有佳绩,军中常以此称之。
所谓“射柳”,便是骑在飞驰的骏马上,以插在地上的柳枝为靶,飞箭射之,此法虽是传统习俗,但是不作玩闹,而是考校的话,难度值便是非同一般的高了。
马康平跟随赵王这么些年,能让赵王如此看重,其人的本事,自然不用言说。
祁元询自己,射箭之时能次次射中靶心,经过训练之后是能做到的,但是这也是他的最高水平了。
所以他想要再进行练习提高自己的水平,就得从移动靶开始练起。
提出建议的主要是他,太子只不过顺势同意了而已,这几天承受压力的都是太子,祁元询自己虽然将兴趣爱好转移到了射箭上,借此再深入地考察马康平,但是一直让太子承受外界物议,祁元询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不如说,他连最爱看的书都不看了,宝钞的置换计划都放到一边,而是转而习射,就能看出他这几天心情多么不平静了。
有些事啊,就是经不起念叨。
祁元询习射的时间没有太长,毕竟他都多少年没有剧烈运动过了,就算平时锻炼身体,也是练的那种养生功。
弓本身的重量就不轻了,再加上拉拔弓弦的动作,其实很容易会造成肌肉疲劳。
反正祁元询在现代的时候,打过羽毛球后,第二天手臂都会很痛。
羽毛球尚且如此,更别说是骑射了。
中午祁元询回住处,还特意去东宫主殿向母亲太子妃问了安。
皇宫里的男女作息时间还是有一些区别的,祁元询一般都是中午或者晚上的时候去问安,太早了容易打扰到母妃休息。
祁元询的长子明哥儿现在就养在太子妃这里,孩子已经渐渐长开了,看着就是一副玉雪可爱的模样。
太子妃也是很乐意儿子能跟孙子有亲子互动的——祁元询怀疑是不是世子入京抚养这个条例给亲妈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虽然母子二人分别久,相处起来仍不及太子妃自幼长在身边的二子亲昵,但太子妃并不是那种心都偏到胳肢窝里的人,恰恰相反,她一碗水端平,还很注意维护祁元询这个嫡长子的面子与利益——太孙妃请安的时间和祁元询的不一样,殿内只有一家三口。
虽然只有一家三口,气氛却是其乐融融。
这个时候,有人进殿通传,道是外头有人传话,天子有召,请太孙到乾清宫。
祁元询有点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