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等时候, 院使为了保命, 尽管也扯了不少医学术语, 但事情还是说得清楚的:天子积劳成疾,自六月便渐有恙,天子病中,频发怒气,兼之昨夜饮酒过度,怕是所有的病症都发了出来,中风了!
当然,中风的症状有很多,天子如今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种,而且是程度很深了。
他这话,祁元询是相信的。
天子的身体一向康健,他们家是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加之天子勤勉,又不重口腹之欲,一向是疾病绝缘体。
可是天子现在病了那么久,身体状况自然差了。
太医院使还在那儿低着头说着,祁元询见老爹也不耐烦起来,便道:“我见前朝史书上,或有记载相似之政。我问你,可否为灼艾治疗此疾?”
祁元询开了口,太子也道:“若是有效,便快快为父皇灼艾。”
祁元询偷偷瞥了太子一眼,太子站得比他更靠近御榻,脸侧对着祁元询,祁元询看不清他的表情。
若要祁元询说,亲爹做皇帝也不是不好,只是到底爷爷更亲一点。
而且他们家内部看起来风平浪静,但这都是爷爷在上头镇着,他要是没点能让人折服的功绩,就算是太孙升做的太子,也未必能一直安稳。
他原想着,若是天子这么一病不起,太子心底怕是乐意多过伤心。
现在嘛,到底是做了忠臣孝子。
一批太医去寻此前做好的丸药,一批去熬药,另一批开始熏艾,准备为天子艾灸,殿中很快就充斥着艾草叶熏燃后的气味。
天子也已经写好了字,停笔了。
天子朝祁元询招手示意,祁元询进前后,便将手上的纸交给他。
祁元询拿着纸,上头的字显得歪斜,很明显是颤抖导致的,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上头的字,朗声念道:“朕若去了……”
开篇就是这样的大雷,祁元询的声音不由转低,但很快就恢复正常:“便命皇子皇孙到京城奔丧。你几个小弟弟并你大哥、二哥的儿子,他们就交付与你,你要好生照顾。命你媳妇管后宫事情。朝中事物,都由你管。”
这话是天子一贯的风格,从内容来看,天子的神智仍是清晰的。
别看圣旨上的话骈四俪六的,漂亮得很,但能被记载的下来的,都是已经经过润笔,在不改变意思的基础上将话改得符合天子身份了。
由天子亲发的圣旨,内容其实是很口语化的。
文中透出一股不祥的意思来。
太子便上前宽慰:“父皇一向身体康健,此病不过小坎儿,定能度过的。”
天子不能做声,只拿笔又开始写。
写完递给祁元询,他照着念出来:“不必说这些空话,你需着人快些准备好,等朕死了,停灵后,便与皇后合葬。其余妃嫔,死后都葬在妃园里,位置都留好了。”
“太医还未治呢,父皇您且宽着心。”说罢,太子便让到一旁,令院使上来。
太医院使取艾开灸,祁元询站在一旁,都觉着热。
艾灸会有痛感,天子倒是面不改色。
祁元询就和太子两人站在御榻边上,后边是伺候的宫女太监,一群人注意力全放在天子身上,过了好几个时辰,祁元询动脚,竟发觉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站麻了。
院使脸上熏得全是汗,却不敢擦,天子也发了许多汗出来。
配合着汤药,灼艾还真取得了成效,虽然发了许多汗,但天子的呼吸已经渐渐舒缓下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来了这么一出,祁元询和太子都不敢回住处,仍守在天子边上,诸多太医也一同待命。
乾清宫的消息,全部封锁,宦官、宫女不能外出,若有风声传出去,便杖毙了。
太子受命监国,到底还是要升朝,太子喝了杯浓浓的酽茶,往前朝走去。
天子突发重疾,这消息是必须要让朝臣们知晓的,可是天子的症状,不能轻易对外透露。
*
乾清宫夜变,宫中知晓的人都不多,更不用说是宫外的朝臣。
祁元询本该同去听政的,只是乾清宫这边更重要,便没跟着去。
升朝后,朝臣们没有什么大事要奏——前一天乃重阳佳节,今天哪有那么多要奏的事——太子却放出了一个惊天大雷:天子病重!
说吃惊,其实朝臣也不吃惊。
天子都病了许久,看太子监国都监了几个月了,说起来也是迟早的事。
只是令人惊讶的是,天子至此前都仍有视事,并不是十分体弱,昨夜宫中还有宫宴,怎么就重病了呢?
太子监国与太子登基毕竟是两回事,有句话不是叫一朝天子一朝臣嘛,朝中文武官员们,退朝后,众臣一个个都神思不定。
那边众臣升朝退朝,天子经过一番好眠,也醒了过来。
艾灸后,天子稍能发出声音,只是仍不成字,是以仍用纸笔与祁元询交流。
天子仍有嘱咐身后事的意思,在纸上写祁元询与郑王等自□□好,日后定要好好照拂。
又写郑王妃已有孕,若是生下来了,定要替郑王向他报喜。
郑王等虽是懿文太子之子,但是懿文太子未曾登基,等到天子去后,他们便不再是皇室嫡支。
天子诸子还能供奉他的御真,然后皇孙一辈,便要从其父辈续谱了。
这就和刘备追溯先祖,只称自己为中山靖王之后,不称自己的祖先是汉景帝一般。
皇室在这一点上是相当看重的,分支庶脉,追论祖先,自然是追溯到分出来的头一代身上,正统的祖先只有嫡支才能说。
郑王等人的王府宗庙里能供奉的,自然是其父懿文太子,至于天子,不好意思,皇太子、皇太孙这一脉才有这个权力。
若是往常,能让老爷子宽心,一个供奉天子的特权,给了也就给了。
可是郑王的身份毕竟特殊,在加上这个时候天子病重,祁元询反倒不好下这个决定了。
谈到郑王妃还没生下来的孩子,话题自然就转到了天子的曾孙辈身上。
天子曾孙辈中如今唯一的皇曾孙,还是皇太孙的嫡长子,祁元询不就着这个话题在儿子身上都说几句,都是对不起儿子给力的出生时机。
天子和祁元询说的话,没有多少牵扯到朝堂事务的,都是宫中的事情,因写字会累到天子,他们两人对话,倒是祁元询说的多,天子说的少。
祖孙二人聊了也没多久,天子又累了,令人进些容易克化的食物来。
祁元询在边上也跟着蹭了御膳房专供天子的手艺。
祁元询也知道,照皇爷爷跟他聊天,没多少要务的内容来看,大头戏在后头,皇爷爷是等着他的太子爹来呢!
太子退朝后就往乾清宫来了,祖孙二人用完膳也没多久。
等到太子来了之后,天子不与他废话,仍是他写,令祁元询读。
和前头祖孙二人温情脉脉的祖孙情比起来,对太子,天子就直接多了。
“朕这病很不好,只令你监国,倒是耽误了时候。”
还没待太子谦让两句,天子又写:“你莫要推辞,即使下谕礼部,令其准备好,朕要禅位于你。”
禅位!
就算知道天子病重,连话都说不出了,但是当天子亲口说要禅位给他的时候,还是令太子的呼吸一下就变了。
之后发生的事简直如魔似幻,事情进程快得不得了。
天子下诏要禅位,礼部整理典仪整理得人都快疯了,又因天子如今病重,禅位大典这件喜事与天子驾薨、太子按正常程序登基两件事还不知谁先谁后,礼部还要暗暗备着后者这个突发情况的出现。
其余各部也不轻松,各种材料预备、事务整理,确实忙得人头疼。
禅位大典的时间,按理说来年正旦就很不错,只是天子亲手写的,最迟也要在今年内挑个吉日办好,这时间就更加紧急起来。
除了国内要忙,禅位大典这样的大事,还得令各属国也知道。
宗主国的天子换代,各属国起码也得派使团参与,为新君贺,也能显大周□□上国之威仪。
前朝征伐土地颇远,诸国皆以中原之国为□□,大周驱除前朝,更是不凡,虽然各国还没承认大周□□之地位,但是最起码,大典上也要来些小弟充场面的。
第37章 大典
为天子宣武帝的禅位大典与太子的登基大典做准备, 是宣武二十九年下半年,京师应天府的主旋律。
在这样的热闹下,皇次曾孙的诞生, 也只是在小范围内引起了别人的关注。
皇次曾孙便是郑王祁元詝之嫡长子, 天子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之时, 心心念念让人禀告于他的懿文太子之嫡长孙、郑王之嫡嗣。
其生于十月晦日, 日月皆终, 若是迷信一点,说这是大凶之象, 所生之日极为不妥也不为过。
天子思忖良久, 才于孩子满月后为其赐名“祁允晏”,又赐了乳名为“安”。
天子赐名之时, 禅位大典已过, 已升为太上皇帝, 此为后话,暂不赘述。
皇次曾孙生于十月末,此时天气已转寒了, 天子身体毕竟有恙,即便时间紧迫, 到底还是要在十二月之前完成大典。
为着宣武帝身体着想, 禅位大典选于十一月最早的吉日,就在十一月九日, 仪式过程又因天子身体缘故,大为精简。
凡是会让天子受累的,能撤的便悉数撤掉了。
十一月七日, 天子便有诏传谕天下, 称自己疾恙无瘳, 庶政多阙,然而政务不可久旷,是以传位于皇太子,自称太上皇。
十一月八日,祭告天地太庙社稷。
十一月九日,于奉天殿举行禅位大典,宣武帝很快还宫,太子则继续按流程举行登基大典。
大典罢,宣武帝正式改称太上皇帝,太子则为天子。
天子新立,按理说,由天子理政的乾清宫便要转由新君居住,只是传位毕竟仓促,宫中现有的宫殿又都有用处,太上皇帝居所不能轻忽,是以新君仍居东宫钟祥宫,太上皇仍居乾清宫。
居所不改,其他方面可不能马虎了。
首先要议的便是年号。
如今已是宣武二十九年底了,按例,新君继位,至新一年的时候便要改元。
太上皇做天子的时候,明确规定过,年号便不似历朝那般多次修改了,一帝只一元。
也就是说,这个年号,天子可是要一直用到底的,可马虎不得。
历朝历代有过的年号,便不宜再出现在本朝的年号里。
光幕上确实曾经预言过新帝的年号为“永乐”,可是知晓典故的人,却知道,若是他们敢把这个年号递上去,天子要杀他们是不至于,但是找个由头将他们一贬三千里是极有可能的。
五代十国时期的贼匪、五胡十六国之时的前凉桓王、赵宋之世的方腊,都用过“永乐”此年号。
光幕所言之事虽有相似,但现实发展已与之不同,光幕中的“太宗”愿意用“永乐”为号,如今由太上皇亲禅帝位的天子,却肯定是不愿意的。
若是有人孤陋寡闻,真的将光幕上的“永乐”作为备选年号呈上去,马上就回会有人为君分忧了!
《年号谱》一书,早已将历朝历代常用年号字讳一网打尽,在此基础上,排除前朝有人用的年号,礼部便拟出四个年号供天子御笔钦点。
四个年号,曰“乾圣”,曰“宣德”,曰“昭武”,曰“弘文”。
开国之君之号多有武,譬如汉光武之“建武”(晋元帝亦用此号)、季汉昭烈帝之“章武”、三国吴大帝之“黄武”、唐高祖之“武德”。
而开国之君打天下,后继之君便是治天下,否则一直强调武功,岂不是令天下百姓没有修养生息之日了么?
只不过太上皇与新君皆威势极重,文臣们的心思,也只有在列于最末的“弘文”年号上可窥一二了。
天子钦点“乾圣”之号,是为乾圣帝。
乾圣帝继位后,很快于登基大典三日后册封嫡妻太子妃为皇后,如此不可不见二人夫妻情重。
只是除皇后外,太上皇时期被册为皇太孙的皇长子,皇次子、皇三子俱未受封。
祁元询也不在意。
继承人与爱子完全是可以分开的,父皇又不是不喜欢他,只是更喜欢两个年少的弟弟而已。
但是,若论及乾圣帝对继承人的教育,皇次子、皇三子真是拍马不及祁元询的待遇。
被两代帝王视为继承人倾力教育,若祁元询这样还能败,那只能说确实技不如人。
但是他前世的那位同时期的同位体,可是在更不受喜爱的情况下逆风翻盘的,再怎么样,他也不能比身后支持多数只来自文官集团的那位混得差吧?
祁元询半点不见忧色,如今乾圣帝才新登基,皇帝的瘾还没过够了,也没有没眼力见的,在这个时候就上书请天子早建太子,让祁元询这位皇太孙转正。
京师一切都很和谐。
诸王赶在大典前已入了京,天子慰留再三,最早离京的藩王,也得等正旦大宴过后再启程。
宣武帝禅位而非驾崩,京中自然洋溢的都是喜气,又逢年节将至,京师街上当真是人头攒动,热闹得紧。
又兼诸国使节入觐,更是了不得。
乾圣帝新继位,虽然之前已是他监国了,可是他继位后,又冒出一大堆的事务。
天子不可久居钟祥宫,为太上皇营建宫阙便成了当务之急——否则的话,难道让天子一直居住在东宫吗?与天子理政、居住的乾清宫相比,钟祥宫就实在太偏僻又太小了。
新君登基,属国朝贡,对外政策如何,又是天子要马上解决的。
又有职官调动、北平正式升为陪都等种种事宜,乾圣帝可以说是有一大堆事情要忙。
这么多事情,他自己一时半会儿做不完,便挑了件不轻不重的,让祁元询练手。
朝鲜国朝贡,使团除了恭贺上国新帝登基之外,定会一如往常,请求上国天子正式册封其主为朝鲜国王。
朝鲜乃此国古号,宣武二十五年之前,其国还是高丽,国主还是王氏。
王氏高丽末年,正逢原季之末,权臣李成桂趁势而起,终于取而代之。
只是大周就在其邻侧,若是出兵,高丽很难有好果子吃。
李成桂遣使上书,言辞都颇为谦卑,亦不敢言自己篡逆,只说其王昏庸,终为太后所废,王氏宗室里又没有什么成器的人物,他受群臣拥戴,才不得已暂代国主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