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但在明面上盛情款待,暗地里,他也大力清缴了国内的倭寇,积极贯彻上国的指令。
马康平没有下断语判定这个人如何,但是言辞之中,能听出他对足利义满其人的印象还是颇佳的。
祁元询看着乾圣帝的神色,应当也是满意的。
出权臣又不是什么少见的事,如今对大周执礼甚恭的朝鲜,前些年还叫高丽呢,现在还不是姓李的人坐了朝鲜的江山?
愿意来朝觐的权臣,可比食古不化的藩国宗室与国君要好得多。
“父皇,儿臣有些想知道的。”
其实乾圣帝听完前头那些就觉得差不多了,光幕上说的其国前些年南北分立,还以为掌实权的就是他们的王室呢,想不到王室也只是个名头。
既然权臣愿意朝觐,也有王室血统,那册封其为日本国王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元询开口,天子也想听听他想问什么,便说了个“可”,示意他可以问了。
“康平,日本国的‘特产’,你去的时候,可有听到什么消息?”
这话满满都在暗示着金钱,充满铜臭味,祁元询这位准储君说起来,更是让人惊讶。
可是大周派使团出使,原本的目的之一便是这个,乾圣帝也是知道的,便不觉得奇怪。
马康平面露难色。
日本国确实盛产金银,前朝之前,他们还一直在与中原贸易。
容易开采的一些金银矿,已经被发现,他们国内都是有派兵守护的。
他说了几个地名,主要集中在多产金的“奥州”,其国在所谓的平安时代便在那里大量开采金矿了。
倒也有几个陆续有出产金银的地方,譬如大森银山等,虽也算富矿,但产量并不是很喜人。
说实话,能在短短半年不到的时间里,弄清楚这些,他的能力已经很突出了。
可是任务完成得好不好,不是执行任务的人自己说了算,因此回完话后,马康平就静静地等着祁元询发话。
祁元询很惊喜:“做得很好。”
乾圣帝面露疑色,问:“询儿,你怎么如此高兴?”
按理说,知晓的金银矿都是日本国发现、开采多年的,那打探这消息等同是做了无用功。
日本来朝,乾圣帝当然很高兴,可是祁元询促动遣使的目的,可不是这个啊!
“父皇,源道义如那李旦一般,有恭侍大周之心,也将之付之行动,这是一喜;另一喜嘛,其国开采的金银开采了那么多年都没采完,可见多为富矿,又易采,等到大周与日本开放通商后,他们的金银,不就自然而然地流入大周了么?商税是要收的,让他们都用金银相抵,这金银,不用咱们自己去采,就自己生翅膀飞过来了。这难道不是好事么!”
乾圣帝赞道:“你这话说得倒不错,总比成天想着到人家的土地上挖矿来得强。”
祁元询受了夸赞,心里想的却不是这么一回事。
与外国贸易,赚的金银是多了,但又会造成铜钱的大量外流,哪像直接挖矿,赚来的肯定比花费的本钱要多。
大不了让这些属国的人到时候作为熟练工参与挖掘嘛——当然,那个时候,这些属国的国君到底姓什么,就不一定了。
祁元询想的是,日本国开始大量勘探金属矿,得到他们的战国时代。现在的日本国,他知道名字但还没被发现的金银矿所在地,是非常多的。
在这些金银矿没有暴露的情况下,暗地里动手脚的机会自然大许多。
日本南北朝刚结束,退位入道的这位太政大臣源道义,还仿照的历代日本法皇行的是“院政”,篡夺社稷神器的野望简直呼之欲出。
既然如此,倒不如推上一把。
到时候他们自家乱起来,和大周又有什么关系?
然而他肚子里的这点坏水儿,却是不能对外人言的。
说完金银,又问光幕上显示的其南北朝对立的两位国王如何。
马康平回话说只见到了一位,便是幕府所扶持的北朝国王,那位交还神器的南朝国王,早已出家入道,隐居多年了。
祁元询倒也不意外。
光幕上都说过南北之分结束的原因了,此君既然不愿国家兴起大的战火,又认为幕府所答应的让南北朝两系天皇后人继续轮流执政的条约是会履行的,闭门不见,显示自己的守诺,也是应有的。
不过后世都号称“万世一系”了,南北朝结束后就没什么风声了,可见这个条约最终还是会沦为一张废纸。
到那时候,倒能趁机运作一番。
他又问:“那你所见北朝国王,其人如何?”
“回殿下,日王甚是恭谨。”
祁元询了解了。
换句话说,就是没什么威仪。
当一个国君——即便相对于大周来说只是属国国君,但好歹在国内也是称孤道寡、关起门来做皇帝的——当到这么一个份上,能拿出来说的优点只有对上国使臣恭敬,这实在不是什么好的考语。
但说来也难怪,都做了那么多代的傀儡,能指望他们什么呢?
权臣上赶着要给他当爹,这国君都应允了,纵然是权臣势大,也可见其王权式微。
祁元询没有什么想问的之后,天子拍板发了话:“源道义执礼甚恭,遣使来贺,朕不可不赐恩。着仪礼司好生招待。”
虽然没让祁元询负责,但是目前祁元询管着朝鲜朝贡的事宜,与仪礼司一直有联络,天子也给了他相关的权限,也就是说,实际上仪礼司目前主管的各项属国朝贡事务,祁元询都有过问的权力。
日本使团人数少,倒是随行的商团人很多,又因副使乃是一个僧侣,设宴款待的时候,流程倒精简了很多。
宴会祁元询没参加,使团又不像朝鲜派出了个王子,正使也不像是幕府中的要员,他要是特意去招待了,才是失了大周的颜面。
这时候冬至已经过去些日子了,很快要到元旦,而朝鲜使团正旦贺完之后便要启程回国了。
他们人员如此齐备,双节同贺,可不是为了得到无功而返这一个结果。
所以祁元询很快就得知了他们在托人的消息。
只不过,这个消息,是他的亲舅舅入宫告诉他的。
祁元询有点无语,到底是朝鲜使团的动静太大,还是小舅的信息收集能力实在强得出奇?
小舅最近公务之余,不是应该按照母后的托付,看看京中的几位青年才俊虚实如何嘛?
怎么频道转得那么快?
第41章 教化
徐皇后为天子生育了三子四女, 原本按照年龄,皇长女已经该选看人家了,只是因他们一家原长居北平, 后转居京师, 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太子的嫡长女,自然不能像藩王嫡长女许人那样随便。
于是皇长女的婚事就这么耽搁下来。
不只是她,皇次女也到了该相看驸马都尉的年纪了。
天子与祁元询等忙着朝中大事,皇后、太子妃在后宫之中,除了整顿宫务, 便在为两位公主相看人家忙活。
所有的子女皆是嫡出, 皇后自然不愿意随便将女儿的终身幸福托付于人。
是以便托了自己的娘家兄弟一道帮忙。
北平府那边的青年才俊也是有的, 若只是选赵府仪宾,做亲王之婿这些人也是够格,然而京师的青年才俊更是不少, 且若是选原本在北平府看好的人,难免母女相隔太远,骨肉不能相聚。
对亲姐妹的婚事, 祁元询还真没什么想头。
嫁人嘛, 只要姐姐、妹妹过得好就行。
宣武以来, 国朝公主下降,目前还是与贵家通婚, 也就是说, 公主嫁人后,荣华富贵是能够得到保障的。
至于驸马宠妾灭妻什么的,似乎历史上, 除了某些“青史留名”的汉唐公主外, 许多公主下降后, 都只能接受驸马纳妾的现实,过分的,宠妾灭妻也有,根本不将天家的面子放在眼里。
有些方面,皇家过分地霸道,但是在某些方面,却又过分地宽容。
祁元询想着,若是实在不幸,驸马是个不像话的人,他作为娘家人,是一定会为姐妹出头的。
至于驸马嘛,他倒也推荐了几个自己在京师的时候有听说过的才俊的名字,但只是作为参考,遴选工作还是交给母后吧。
不过饶是祁元询对参与自己未来姐夫、妹夫的评选如此消极,都知道自己的小舅接受了重任,也不知道小舅母最近多出了多少后宅交际。
能让没分出多少注意力给使团的徐增寿都听说的动静,可以想象朝鲜使团到底请托了多少人。
动静稍微有些大了,祁元询便令人去会同馆为他通传,他要再次宴请使臣。
这回就是在会同馆内设宴,拟好菜谱交由光禄寺办理就行了,另有一员大臣——此次与宴的便不是仪礼司正了,而是司丞高稹——陪同赴宴。
会同馆乃是大周专门为招待使臣修的——随行使团的低阶随员则住附近的乌蛮驿——自然是金碧辉煌,相当的豪华舒适。
在这样豪华的地方,摆着精美的宴席,朝鲜使团看着却兴致不高。
连装都装不出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来,祁元询也能想象出他们内心的煎熬。
既然如此,他就不吊着他们了。
由高稹开始,朝鲜使臣相对,双方应和作答,作了好几首诗,将气氛炒热之后,祁元询开口了:
“皇祖父一向看重子孙教育,我虽不成器,但也算稍通经书,靖安君,不如你我也应和一番?”
李芳远自然无有不应。
祁元询道:“此季得称者,自然是雪,不若你我二人便以雪为题,作诗一首吧。”
他便作了一首《喜雪歌》:“一冬晴明人不厌,腊月雪飞尤所喜……”
李芳远也作诗相应。
要不说他是考上高丽文试的进士,李成桂诸子里最是文武双全的人物呢,作起诗来才思敏捷,很是值得称道。
他顺着祁元询的思路,作了一首咏雪的诗。
有趣的是,祁元询是以太上皇亲封之皇太孙、今上嫡长子的身份咏的雪,诗中充满着统治者治国理政的思路,连咏雪都会跟治国扯上关系。
而李芳远所和的诗,思路也跟他一脉相承。
“好诗!”
大周这边的高稹,朝鲜那边的使臣郑总、金若恒等,都连连赞叹。
诗中真意,想必他们都是听明白了的。赞完好后,他们非但没有住嘴,还继续夸赞了起来。
大周皇太孙和朝鲜靖安大君,都要夸到,还要让他们听得舒心。
捧场的人先不去管,祁元询不吝于将自己的夸赞统统送给李芳远:“遗德果然文思敏捷,不愧是李王诸子中最值得称道的人物。”
“殿下谬赞了。”
“只是……”
祁元询开了个头,满意地看到使臣们都警醒了起来。
他继续道:“遗德汉话说得颇好,儒学又很精通。只是朝鲜国内,对圣人之训,儒学传扬,仍有所欠缺啊!”
这话说得,朝鲜的使臣就委屈了。
“自儒学传入我国后,举国上下,无不认真研习。殿下夸臣,臣能说得这么流利的汉化,实乃国内重视儒学的功劳。”
“诶,遗德且宽心,孤不是怪你们的意思。”
李芳远却是不敢信的。
连“孤”这个自称都出来了,那么接下来的话,是大周皇太孙的意思,而不仅仅是祁元询这个人的意思了。
“汉设庠序,以风化天下。教化之能,不可谓不重。高丽学儒于中国,你国熟习汉文者,不可谓不多。只是能熟练用汉语交流的人,便少了。能将学到的礼仪完全用起来的,就更少了。
你看李王立世子,便学那原朝的东胡人,立了幼子。纵然李王不似遗德你科举得中,也当是知礼守礼者。李王尚且如此,那其他人呢?”
李芳远答不上来。
其实他也能感觉出来祁元询有借题发挥的意思了。
可是谁让他爹当年确实做过原朝的千户,又立了幼子呢?
李芳远不是很想辩驳这件事。
他没有插话,祁元询便继续说了下去:“国朝第一科,不过录取百二十人,高丽国送四人来读书,竟有一人力压群雄得中,若说习汉文,当年的高丽做得很是不错。”
李芳远微微低头。他当然知道这件事的后续,也知道祁元询话中的未尽之意。高丽中试者金涛,因为不通华文,在中了大周进士之后,只能不受所赐官职,归国为官。
其人在朝鲜国内自然是官运亨通,毕竟是能中上国科举之人,国内自然认为他才干很强,又有这么一层上国背景在,不受重视都说不过去。
但再怎么样,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就连朝鲜进士都不熟华语、华文,纵然儒家经典学得很不错,也依然是不到位的。
“殿下,朝鲜若得受册封,定会潜心治经,弘扬圣人之学,并皆用汉文汉语。”
“遗德有心了。若是你能说动李王,身体力行,大周会看到朝鲜的忠心的。”
“殿下放心,定不负殿下期望。”
祁元询听着他信誓旦旦的回答,都要为即将被“物理说服”的李成桂感到同情了。
但是其实这样还是不够的。
自古以来,能识字的家境大多是比较殷实的。
中原这样地大物博的地方,才能够让出身贫寒的人也有可能受到教育。
至于这个时期的其他国家,生产力落后的情况下,能够接受教育的基本上都是贵族,最次也是落魄贵族、富商富农之流。
朝鲜贵族阶级全数熟习汉文华语又能如何?占朝鲜人口最多的非贵族阶级,不照样用他们的本国话?
若是再来个励精图治的国王专门发明个“训民正音”之类的,他们的本国语言和本国的文字不照样是好好存在的吗?
李芳远的保证也不一定可靠。
但是嘛,意思明白就行,现在有这个态度还是值得夸赞的。
到时候真的实行起来再循序渐进呗。
于是祁元询给了李芳远一个赞赏的微笑:“大君仁孝忠勇,乃李王诸子之冠,勉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