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火力全集中到亲爹身上去了,明明是他提的建议,也是他去找的皇爷爷,结果天子见了光幕之后,将火力全转向了太子。
当时都没有叫他,这个时候叫他去做什么?
祁元询虽然是这么想的,速度却一点也不慢。
到乾清宫的时候,今日侍疾的皇子、宫妃都已经退下了,也没有内侍宫女在里边伺候,殿内只有腰后垫了数个软枕,半坐在龙床上的天子。
祁元询进殿后本欲行礼,天子却招着手让他向前。
被天子示意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祁元询挺直背,等待天子的质询。
然而天子只是很平静地问:“询儿,遣使用内监这个主意,是你想的,还是太子提的?”
这点没什么不好承认的,祁元询回道:“回皇爷爷,这都是孙儿的主意,爹只是应允了孙儿的想法而已。”
“那现在呢?你还是这么想的么?”
祁元询坚定地答道:“是。”
答得坚定,但祁元询还是一直注意着天子的反应的。
老爷子还在病中,最忌讳的就是情绪大起大落,若是刺激到了,那就不妙了。
“你自幼长在京师”,老爷子似乎不相信祁元询真的是这么想的,“自小就不爱用内侍,连淘换东西都是你自己亲力亲为,怎么会主动想起来起用这些人呢!”
“是,孙儿一贯是这个脾气,皇爷爷前阵子令孙儿管宝钞,孙儿也是自己去找人的,其余的事情,也多吩咐的是侍卫去办。”
天子看着祁元询的目光带着疑问,既然如此,为何在太子没有提起的情况下,孙儿你主动想要起用宦官?
“皇爷爷事事亲力亲为,孙儿虽然不及,自然也是想要效仿您的,寻常政事,若让宦官插手,怕是会留下后患,”祁元询知道天子想听什么,先给他吃了颗定心丸,然后才道,“只是朝中大臣毕竟要理政,孙儿又长居宫内,轻易不得离京,有些事,便无法交办下去。”
“那也不是起用内宦的理由!这个口子开了,便堵不住了!”
“国内诸事,自然也是要朝中大臣去办才能放心。只是那些番邦小国,国中知晓其国情的大臣也没几个,派谁不是派呢?且孙儿此番欲使人往日本,除了扬我□□国威外,也欲插手其国之政。
孙儿受命主管宝钞后,想让宝钞的价值稳定下来,便想效前朝之例,开通银子与宝钞的兑换。只是这样做,国朝的金银量少,难以支持长久兑换。
孙儿想起日本自赵宋时便多产金银,欲使其恢复通商,又想起天上光幕所言其国内乱,欲要插手,才会推动遣使之事。这般行事,自然不好让文臣们去,只好让内宦做这个恶人了。”
面对亲爷爷,祁元询看得很开,天子掌朝堂这么多年,雷霆手段又不是没使过,抱有各种心思的人他都见过,他与其想要隐瞒,倒不如诚实一点,对天子和盘托出。
宣武帝心情很复杂。
纯良的孙儿好像学坏了?
但是如果真的能做成,倒不失为一件好事。
好处朝廷拿,骂名中官背,倒也不是不能实行。
太子已经长成,思想他已经干涉不了了。
原本天子以为孙儿是受了其父的影响,还能纠过来,若是教育好了孙儿,也能毕竟自己驾崩后,太子就起用各中官的显现。
不能让宦官干政啊!
可是现在,孙儿还是想用宦官,这一点怕是轻易改不了了,但是,孙儿的想法,他又不能说是错的。
第35章 遣使(下)
做一个有权力的皇帝最大的好处, 那就是政由己出,依照自己的想法治国,来改变世界。
最不好的一点,则是继承人和自己的观念不合, 这样的结果, 好一点是“三年不改父道”, 后继者徐徐图之, 改变自己实行的政令;差一点的,那就是人亡政息。
宣武帝不愿意做后者,在对继承人的教育上,一向是非常严格的。
皇太子的路可以跟他不一样, 但是要对天下百姓有好处,所以实际上,太子还是照着天子规划好的模板教出来的。
懿文太子可谓是天子教育成果的最高体现。
只不过, 他一手教导出来懿文太子壮夭,新太子早年的路线规划和现在是偏离的, 这就导致, 就算皇太子的路子走偏了,天子也纠不过来了。
作为一直长在天子身边的孙子, 祁元询这个皇太孙原本是被天子寄予厚望的。
只可惜, 祁元询在某些方面,比他爹还叛逆。
天子打算通过纠正第三代思想来另辟蹊径的方法没有效用, 就只能破罐破摔地让祁元询一试了。
若是这个时候出了什么差错,也能用来训斥儿孙,让他们不能再行此等事。
于是乎, 宣武二十九年的八月, 天子遣人于月末出使日本, 使节团的主要负责人,乃是中官马康平。
自从秦王病逝的消息传来后,天子病情便不好了。
缠绵病榻许久,天子症状稍有起色,但一直都没好起来。
等到此次妥协,令中官出使后,天子仍令太子监国,却能每日叫祁元询来侍疾——说是侍疾,然而等待祁元询的事太子批阅下令后送呈天子过目的奏章。
来自皇爷爷的治国理政大讲堂定期开课啦!
祁元询原本负责的事情就不多,宝钞的币值在他之前允许换钞的政令下,已经得到了基本控制,反正他的计划一时半会儿也是完成不了的,事情告一段落后,这件事就不归他负责了。
实在是祁元询太能搞事,把人搞怕了!
反正能让人出使日本乘机搞事,他的计划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后续让不让他继续负责,他也不在意。
他是天子钦定的皇太孙,光幕显示的未来皇帝,他爹登基后也不能换储君的那种。
只是暂时不让他理事而已,最后还不是要交托到他手上?
而且这件事的影响确实大了些,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只要在使团临行前吩咐好,修身养性也没什么。
*
马康平是使节团正使,除了他之外,另有副使、通译、随员等等。
出使别国,指定了正使、副使之后,底下的通译、随员、仆役等,朝廷都有分配,只是祁元询考虑到中官为正使到底是本朝头一遭,又让马康平另外再挑选几个人跟着一起走路上好能照顾好他。
出使前一日,马康平令人集合,准备在临行前再做一次勉励。
“局丞,人都齐了。”马康平头一个指定的随员刘保进屋道。
马康平起身:“好,你可与他们说清楚了?都是要随行的,没人突然‘有恙’吧?都是准备好了的么?”
“千真万确,各个儿都想跟着局丞您一道出使呢!您就放心吧!”
马康平点头:“你也别怪我多问,咱们这都是替皇爷、太子爷办事,可得尽心。若是出了什么差错,不光咱们要吃挂落,就是太子爷的面儿也不好看呢!”
刘保点头:“局丞,您就放心吧,皇爷结近侍官员之律禁,何等严密?太子爷起用咱们,那真真是天恩浩荡。谁若是出了差错,咱头一个饶不了他。”
马康平到了外间,院子空处已站着好些个人,都恭恭敬敬地立着。
他也不说旁的,只将出使的规矩又强调了一番,令人勿失了□□上国的颜面,也要给外人看看,他们这些中贵宦官也有能为,能为国争光。
末了激励道:“诸位尽心为皇爷、太子办事,日后未必不能青史留名啊!”
天上光幕展现“郑和”的事迹之后,宫中的宦官就大为所动。
虽然他们不识字,但是光幕是个非常神奇的存在,见者即便不认识上头的文字,也能知晓意思。
更何况,这件事,不只宫中传遍了,京中、朝中都传遍了,即便是目盲之人,光是听,也能知晓大概。
马康平乃是东宫典玺局的局丞,在典玺局中品阶只在局郎之下。
他要选人,不只典玺局中的内侍踊跃参与,还有东宫六局中除典玺局外其余五局的人,也都很积极。
宫中的帮手积极,使团的其余人马康平作为正使也已经见过面,没有一个将与内侍共同出使的不愉放在脸上,感觉起来倒也不是特别难相处。
人手充足,相处不难,而且使团出使用的船也是京师造船厂生产的大船。
天上光幕将红薯这一农作物展示给世人后,天子就开始令人制船,原本在造的船,也都尽量往大了生产。
他们所乘的虽然不是最大规制的宝船,也是此前少见的大船。
若此次出使只是寻常出使,宣扬天威,那完全没有什么难度。
马康平担心的点并不是这个,而是太孙交付给他们的任务。
自前朝起,日本国便无有朝贡,本朝新立,复华夏衣冠,按理说日本国应当依其旧俗,尊奉上国,只是宣武初年以来,国朝屡次遣使,都被日本无视。
非但如此,倭患还愈演愈烈。
天子下诏前,马康平就被太孙选到了身边,太孙言辞之间,其实早有暗示。
直到天子下了明诏,太孙更是转暗示为明示了。
马康平想起太孙的意思就觉得有些不安。
太孙并不喜欢日本,言辞之中,对这个久未朝贡的小国颇看不上眼。
往常这些小国,若是正常朝贡,恭谨地对待□□,贵人们便不将他们放在心上了。
可是太孙厌恶归厌恶,却还念着日本的金银。
据闻日本多产金银,太孙授意,即便是不能让日本恢复朝贡,也要让其同意通商。
马康平作为正使,需要随时见机行事,最起码,也要让日本与国朝恢复通商。
同时他要伺机与其国南朝的国主或其手下的势力联系。
日本国统一未久,此前一直是南北分立,南朝一脉是为正统,如今的日本国主,却是臣下逼凌其上后立下的傀儡之后。
日本国主的权柄素来为权臣所把持,只是国主神器之名,仍有大用。
如今的日本国主乃是其北朝一脉——毕竟权臣所立,还是势大,多年斗争下来,此脉彻底占据上风——但是此前神器一直在南朝正统手中。
二者虽然一统,但毕竟仍有不和。
南朝愿意投降,除开北朝条件不错外,还是因为其人势大。
若是如今的日本国柱行事不符他们心意,国朝插手,也未必不可。
借助南朝国主的正统名义,甚至更有可为。
只不过太孙的意思,其国内部纷争与他们的关系不大,若是有机会掌控其国的金银,不必贸易,令其开采后就送入国朝境内,那就最好不过了。
之前听闻太孙殿下掌管宝钞,也怪不得这所有的计划总结下来,都与金银钱财有关了。
日本国的人又不是木偶,能随他摆布,马康平也只能牢记殿下的嘱咐,伺机行事了。
*
八月末,马康平启程离开,虽然带走了宫中的一批熟面孔,但并没有对宫中贵人们的生活造成什么影响。
对他们来说,只有天子的身体情况,才是最让人挂心的事。
御茶房、御药房总离不了人,天子一直离不了御榻,总不见好。
天子是会看药方识病的,祁元询也跟着学过一点。
如此到了九月,重阳节将至,重阳前一日,天子忽而怒起来,道是太医院不用心,只开些调理药,不敢下猛药给他治病,着实该杀。
幸而被劝住,又令太医院另外开药医治。
祁元询觉得,皇爷爷这是见佳节将至,自己却仍缠绵病榻,心中不愉。
天子到如今也算长寿了,往日又一向身体康健,祁元询相信,他们家是没有什么遗传病的,如今这情况,怕是某些老年常见的病症。
天子在病中,却还强撑在乾清宫就近摆了一场家宴。
重阳习俗,要饮菊花酒,天子喝了不少,旁人也不敢多劝。
只是见天子并无不适,才略略放下心。
家宴上大家都饮了酒,等天子离席,次第离席的人也都回自己的宫室住处去了。
因今日特殊,天子饮酒后觉得有好转,连侍疾也不许人来,道是饮了酒,还是好好睡一觉休息,反正侍疾也只是在一旁干坐着,实在不需要他们。
轮到今日侍疾的皇子自然只能听命。
祁元询和父王母妃、太孙妃等一同回住处的时候,也已经半醉了。
实在是他失策,觉得席上的菊花酒度数并不十分高,刚送走使团了结了一件事,又难得遇上个喜庆的日子,竟然喝多了。
他们夫妻俩的住处在太子的东宫后边的宫室,祁元询回去后,还和张氏说起,明哥儿太小了,此次没有出席,此前他忙着办事,看孩子也都是和张氏两个人分开看的。
明天若是有空,他们便一起看孩子去。
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佳节之日,夜半,却忽然有人敲响东宫的宫门。
乃是乾清宫急报!
天子半夜起夜,忽然让人进药、召医,又让人召皇太子过去!
第36章 决定
“殿下, 殿下,不好了!”
祁元询被值夜的内侍匆匆唤醒,酒气未消,仍觉得头痛不适。
“何事如此惊慌!”
虽然尽量压抑了, 但他的语气依然不是很好。
两个宫女正在替祁元询着衣, 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殿下, 太子请您速去乾清宫。”
那内侍也不敢说什么“陛下怕是不好了”, 在这宫中生活,最怕的就是祸从口出。
可是这个意思,他不用说,祁元询也明白。
祁元询猛的一惊, 不等捧着腰带的宫女开始动手,便直接抽过来,自己边走边系。
走到外头, 夜色十分昏暗,已做好准备的宫人手中提着一盏盏的灯笼, 照亮了夜路。
祁元询急急而走, 去到乾清宫时,太医已跪倒了一大片。
天子躺在御榻上, 明显还有意识, 只是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做手势令人送上笔墨来。
祁元询心中咯噔一下。
太子暂未发作——天子明显有事要吩咐, 他若是发作了“医治不力”的太医,就显得扎眼——在天子用笔写着什么的时候,令太医院院使将天子的情况详细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