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赏金百两,不好意思,那么沉甸甸的金子,他们懒得拿,还得贾赦与贾政两人找个时间亲自去部里签字兑出来。另外跟着元春进宫的抱琴,倒是也一并放了出来,只是不配有轿子抬着,如今应该还在半路上。
元春独自坐在轿内,五内俱焚一般难过。
她不明白,明明皇上许了她主位,明明……
夏守忠尖细的声音,像是无数把刀子插在她心口上,她口中一片血腥气,这是她咬牙咬的唇齿间都渗出血来。
十年辛苦,一朝碾碎。
元春只觉得心痛尤甚,原本不想出来,但母女连心,听闻外头乱哄哄说王夫人晕了过去,她再也忍不住,奔下轿子,来到王夫人身边,眼泪成串的落下来。
贾敏扶着鸳鸯的手:“这还是中门,像什么样子。”
王熙凤早已反应过来,顺手给李纨扔了个黑锅:“老太太别恼,大嫂子也是忧心婆母才叫出声来。我这就叫丫头们抬春凳来将二太太送进去。”
从今日起,她大房二房就彻底颠倒过来了。
元春出宫,二房再无依仗希望!
至于在宫里的贾宝玉,凤姐儿是最了解他的。贾宝玉在宫里最多能是个自保,论起俗务应酬本事,他离贾琏都差远了,根本指望不上。
贾敏淡然点头:“凤丫头很妥当,这里就交给你了。今日乱哄哄的,宴席也不用吃了,我回去歇一歇。”
得了表扬的凤姐儿:“是,老祖宗放心就是。”
她转头对上李纨又震惊又愤怒的眼神。
王熙凤毫不退让的回望她,丹凤眼里全是笑意。
她还记得,李纨往日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凤姐儿跟平儿应该换一换地位,屡次说她是泼皮破落户,奚落她不识字等话。
凤姐儿最喜欢别人奉承她,怎么能高兴。
如今只是不用再忍耐罢了。
你是大嫂子又如何,我才是长房媳妇。
贾政骤然得了这个消息,呆愣了半晌,才从麻木变为羞耻和愤怒之意。
他想起王氏说的那些话就愤怒,于是看都没看地上的王夫人,直接拂袖离去。
还是贾赦叫住他:“你做什么去?弟妹还在这儿呢。”
贾政勉强道:“元春是母亲寄予厚望的孙女,我恐母亲太过伤感,去安慰一番。”
贾赦恍然大悟:嚯,你真会讨好。怪不得以前日子过得比我强。
然后立马表示要跟上。
兄弟俩一个赛一个的积极,往荣庆堂的方向去了。
唯有邢夫人,站在当场,拿出了一副咬定青山不放松坚决不走的态度。
看着下人围着王夫人,又是打扇子,又是托扶,又是掐人中的忙乱。而李纨和元春的哭声落在邢夫人耳朵里,就像一支好听的小曲儿。
王熙凤安排完了,一回头看到邢夫人这般眼巴巴,险些笑出来。
连忙走过来:“太太,您是二太太的长嫂,这时候帮着张罗安排,老太太只有欢喜的。”
邢夫人不光脸上,全身的姿态都在表达着抗拒。
谁要管王氏啊,看热闹最重要好不好。
凤姐儿现在已经很会跟邢夫人交流,或者说很会拿捏邢夫人。于是直接道:“太太,二太太若是病了,只怕短时间内就搬不出荣禧堂了。否则传出去,岂不是老爷太太刻薄,逼着病人挪动?”
果然邢夫人立刻动了,猛虎下山一样扑向王夫人:“弟妹啊,你可不能有个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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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在宫里待了十年,什么会做戏的人没见过,如今见邢夫人这样就来气。只是她是晚辈,只得忍气道:“大伯母不必过于担忧,太太大约只是心情激荡,又连日暑热才晕过去的。您这般,倒吓坏了我们。”
她做了多年女官,又是在皇后,也就是现如今的太后跟前,自然有种宫廷训导的气势在。邢夫人被她这样一说一看,居然有些讪讪的,没再继续嚎,只是眼巴巴望着王氏,希望她醒过来,然后活蹦乱跳的搬家。
倒是凤姐儿见此,心底忽然一沉。
是了,元春回来了。
她可不是懦弱的迎春,被压制的探春,冷清的惜春。她是荣国府二房嫡小姐,老祖宗亲手带大的女孩儿。
如今观其气势,看其能为都不可小觑。
若是她插手了荣国府的管家权,那自己和大房才真要当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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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春姐姐回府了?”黛玉也有些惊讶。
方才贾政的生日宴她虽然去了,但接旨的时候,轮不到未出阁的姑娘,自然,就算轮得到她也不是贾家的人,就跟三春一并回到了荣庆堂,坐在一起喝茶,顺便一起看画。
她心里也知道,这几幅名家之作,虽名义上是皇后赏的,但实际是四皇子送的。
这次送画的换了一位宫女。
她印象极深,因为她叫白毛。
黛玉看着那宫女清秀的脸庞,乌鸦鸦的一头黑发,颇为无语。
辛泓承再也不敢托大,宁愿被误认为没文化也不想再出岔子。果然白毛稳如泰山,将这件事办好了。
而且因为她有十分的稳重和亲和力,让黛玉对辛泓承的印象也扭转了些。
起码相信他送猫狗来,不是为了捉弄自己。
再看这六幅画,件件都是名家珍品,心里对辛泓承的观感就由“捉弄人的顽劣皇子”重新回到了“扮成小太监性情放诞的奇怪皇子”。
黛玉只是惊讶,探春却是反应最大的一个,脸色煞白:“什么?大姐姐居然回府了。”
赵姨娘到底在二房混了这些年,杂七杂八的人脉还是有的,于是从贾政那里听了一点风声,好像笃定元春会封妃似的,所以就说给了女儿。
除了哭诉女儿托生在自己肚子里所以没法有这么大的福气外,就是让探春找机会入宫觐见讨好这个嫡姐。
探春表示赵姨娘异想天开。
可现在怎么会……
迎春默默,起身道:“林妹妹,我们先回去了,咱们改日再玩吧。”
黛玉起身送走了三位姊妹。
周眀薇是早听说了这等八卦,所以一点儿不奇怪。笑着陪黛玉将画卷起来道:“姑娘,这与咱们不相干。”
说完就得到了葛嬷嬷赞扬的眼神。
很好,这回这位周姑娘没有发表什么奇特看法。
然后葛嬷嬷连忙跟上:“是了姑娘,雷霆雨露皆是天恩。皇上恩准贾女官回府,已然是大恩了,多少宫女一辈子出不了宫门呢。”
略微一顿:“倒是您,每两月进宫一回,毕竟您跟贾女官是表姊妹,少不得有人拿这个做文章,或是给您难堪,或是试探您,您只不要理会就是。”
黛玉莞尔:“我只呆在凤仪宫,难道谁能上皇后娘娘门上来找麻烦吗?”
过尽千帆的葛嬷嬷表示:真的能。
上回黛玉入宫,只是赶上了绝无仅有的好时候。皇上生了贵妃明妃的气,让她们闭门思过。可到底是陪伴他多年的爱妃,又都有儿子,不会一蹶不振爬不起来。
别说黛玉了,她们直接给皇后挖坑的时候都很多啊。
黛玉听了葛嬷嬷简略隐晦的提及了一下宫里的情况,以她的聪明,也明白过来。
不由叹息:“娘娘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可怜。
葛嬷嬷轻咳:“皇后娘娘正位中宫母仪天下。”
不能露出对皇后的惋惜感叹,要把皇后当成神佛,只能放在上面敬着。
黛玉起身:“嬷嬷说的我知道了,来日入宫必会小心。反正嬷嬷也会陪着我的。倒是现在,我得去看看外祖母。”
她刚到正屋门口,琥珀正好出来,连忙亲热道:“林姑娘来了,大老爷二老爷也在呢,您要不要先喝口茶歇歇?”
黛玉摇头:“既然两位舅舅在,我就先回去了。”
琥珀忙笑道:“姑娘放心,老爷们一离去,我就去请姑娘来。”
黛玉与她说过两句,便转身准备走,这一转身,却见到一个二十余岁的美貌女子进门。
两人目光相触。
只见这女子鹅蛋脸,眉目秀美,鬓黑光净,穿了颜色柔和的湖水蓝紫纹银线的长裙,每一步行走的姿态与步子几乎完全相同,举手投足间都是规矩和体统。
都不需介绍,黛玉就知道,这肯定是今日从宫里出来的元春了。
第36章 元春怨
元春先开了口:“是林家表妹吗?”
两人彼此见过, 元春方才在门口的失态和焦虑已然不见, 只剩下稳重与大方,说话声音不高不低, 语调柔和。
黛玉一听就觉得像极了葛嬷嬷, 也像极了在皇后宫里的女官们。
这就是皇宫规矩的可怕之处了, 能将活生生形色各异的人,嵌进模具, 然后再倒出几乎一样的来。
元春亲切的问候了黛玉几句家常话, 两人就暂且别过。
“林妹妹,我先去看过老祖宗,等回头去找你说话。”
黛玉见她身边一个随行的丫头都没有, 就知道她要跟贾母说体己话。若是抱琴已经回来了, 元春或许会带上抱琴, 但除此外,家里的丫鬟便是王氏身边的她也是不信的。
元春等在侧厅,琥珀替她端上茶来,悄无声息地退去。
隔断外, 能听见正堂贾赦贾政的话依稀传来。
“母亲,元春既然出了宫, 她的终身大事就请您做主了。从前元丫头未入宫前, 就跟着母亲住, 如今不如叫她再住进宝玉之前住的稍间。一来可以跟母亲亲近,母亲也指点指点她,来日对她的终身有助益;二来元春也可帮着母亲分担家里的琐事, 陪着一起照看外甥女,岂不是两全其美?”
这是父亲贾政的声音。元春心里一暖。
亲生父母,总归还是护着她的。
“咦?二弟这是赖上母亲啦?你们二房不日就要搬到东跨院去,怎么倒把个大女儿留下,塞在母亲房里?这是什么意思?要这么说,迎春也十五岁了,正是该议婚事的好年纪,不更应该住进来,让母亲教导吗?”
元春捏紧了帕子。
大伯父还是这样着三不着两,什么刻薄话都放在嘴上,不过是欺负父亲是个读书人,不会反驳罢了。
而且二房要搬家?!
元春被这个消息震得不轻。
当日她传出要封妃的消息,王氏笃定老太太会终止两房互换之事,所以根本没给女儿提过。
今日更是一晕了之,二房乱七八糟,谁会跟元春说这事。
贾政的声音就带着愤懑:“大哥!长幼有序,元春的亲事不定,如何就轮得到迎春。况且迎春是……”
庶出两个字还没说出来,贾赦就抢先打断。
“怎么,大家子姑娘都是一样教养的,二弟在这里跟我挑起嫡庶来了?何况长幼有序四个字,二弟既然说得出也要做得到哇,这么多年你住着荣禧堂,就是长幼有序了?”
贾政显然被噎住了。
贾赦再接再厉:“况且就算姑娘们要按着顺序出嫁,也得讲究个,讲究个……”贾赦终于想起了词汇:“事从权益!对,就是这样。元春如今已经二十六岁了,这婚事能容易了?迎春若一味干等,万一也拖大了岁数如何好?”
元春指尖冰凉,端起热茶来喝了一口,只觉得像喝了一口炭火一样,一道火线从口舌一路到了腹中,烧的她五脏六腑都疼。
贾敏从鸳鸯附耳一说时,就知道元春到了。
所以此时看贾赦贾政辩的面红耳赤也不阻止——早让元春听了,对二房和自己现在的地位有个明确的认识就好,免得期待过高,生出事端来。
贾敏的恨意绵长,对二房任何人都生不出好感。
元春虽有她的可怜之处,贾敏也不放在心上。二房若能给她寻一门好亲事,她也懒得理会,嫁妆也会按照公中来。
可二房如果想打自己的主意,想图自己的脸面给元春说亲,再要一份厚厚的嫁妆,那可是做梦了。
贾政说不过贾赦,只得望向上首坐着的人。
“母亲,元丫头委屈。当年母亲想着她入宫……”
贾敏眉头一皱,这才开口:“怎么,当年入宫之事,你们夫妻欢喜不尽,至于元春能在太后跟前做女官,还是我厚着脸面去甄贵太妃跟前说通的。今日便后悔了吗?”
当年元春入宫,奔着的自然不是当时已然五十六岁的太上皇去的。
而彼时二十来岁的太子。
想着做几年女官,然后由长辈赐给太子爷,身份自然与寻常妾室不同,来日也是帝王嫔妃。
说来也是元春幸运。
当时的皇后,就是如今的皇太后,从来是个端方淡然的性情,对皇子们的事儿只是关照绝不插手,所以一直不曾行此举。更因为规矩严明,元春也找不到机会跟太子来个一见钟情。
正因为此,元春才能平安,不然现在就跟废太子一起圈起来过生不如死的日子了。
听说废太子如今疯魔一样,性情暴戾,动辄打死伺候的人。除了正妃和子女不碰,连侧妃都是难保安全的。
每回消息传到宫里,太上皇就要再生一次气。
贾敏冷冷看着贾政:“如今元春能平安出宫,就是大造化!你们心中要还有不足,我也无法了。至于元丫头,我也不敢留!免得来日她出嫁后,一时过日子略有不顺心的,你们夫妻就要来怨我,只怪是我说的婚事!”
贾政冷汗涔涔:“母亲,儿子并无此意啊。”
贾赦啧啧两声:“二弟啊,你这是拿母亲当冤大头啊。女儿有出息就是你们二房的,倒霉了就是母亲的,算盘打得真好!”
贾敏一指他:“你也少说两句。如今有在这里斗口的时间,怎么不回去看着人收拾东西。就这么几步距离,难道两房换过来住还要拖拖拉拉?”
贾赦从前是被贾母训惯了的,但哪一回的教训也没有这次听得入耳,简直是仙乐飘飘啊。
他赔笑道:“母亲说的是,说的很是。儿子这就回去收拾东西,保证明天一早全都妥妥帖帖!”
贾敏作势揉了揉额角,对目瞪口呆的贾政视而不见:“行了,都去吧。今日元丫头的事儿,让我也累的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