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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 太上皇听说南安老王妃挑中去和亲的姑娘, 是荣国府二房之女时, 颇觉错愕不满。
手心手背都是肉, 对他来说, 甄家姑娘和荣国府的姑娘,都是他惦念的旧臣之后。虽说荣国府二房犯了事, 已经贬为庶民, 但十万两银子的罚也罚过了,也该一笔勾销, 何苦送女儿去海外异邦。
贾探春到底也是贾代善的亲孙女,太上皇不忍。
还是甄贵太妃亲自带了王夫人面见太上皇和太后。
王夫人慈眉善目眼中含泪,端的一副令人动容的慈母心肠:“这三丫头虽说是庶出,却是自打出生起就养在正屋,臣妇……”说到这里,想起贾政也不是臣了, 于是尴尬的改口:“民妇拿她跟自己嫡亲的儿女是一样的。”
“这孩子又是个才貌双全, 志向高远的,如今已经十五岁。”王夫人的泪珠适时地滚落下来,又痛陈一番自己当日猪油蒙了心, 仗着荣国府做了些有违国法之事, 现在追悔莫及的认错态度。然后道:“如今她上头的姐姐们婚事都有了着落, 唯有她,不但名分上是庶出,父亲更失了官身, 一直寻不到什么好人家。”
“民妇也不忍将她嫁给贩夫走卒草草一世,因而便拖延了下来。适逢出了这件事情,民妇虽舍不得她远嫁,但她素日就是志大心高,听说出嫁就是双夷国国王的王妃,自己是极愿意的,说是能以女子一人身,安两国之好,才算不枉此生。民妇拗不过她,只得厚着脸面求见了南安王妃。”
“因而,倒是老王妃体恤我们了。”
甄贵太妃也拿着帕子擦眼睛:“果然是巾帼不让须眉,这孩子好志向。”太上皇沉吟片刻,并未直接答允,只让她们退下。
太后面对甄贵太妃与王夫人的表演,一直是神游天外的表情,此时太上皇便问着她:“你怎么看?”
太后眼皮都懒得掀:“您就算将那贾家姑娘叫进来亲自问,她肯定也是这番说辞。真不真的,只有天知道罢了。”
太上皇目光中流露出疲倦之色,整个人也显得苍老了许多:“南安老王妃爱唯一的孙女如命根,甄家……听闻乳母已经自江南启程,以八十余岁高龄亲自入京,想必也是为了给甄应奇和甄家姑娘求情。”
这话一说,便是有了结论。
太后目光依旧澄净平和:“既如此,过几日我就将这贾家三姑娘召进宫来瞧瞧——无论如何也缔连着两国之交,总不能稀里糊涂就将人送出去。”
要真是个被逼嫁的姑娘,一时想不开,刚过去就寻死觅活的,根本就是起反作用。
太上皇郁郁叹气:“若是两国之战,朕绝不会送女子过去和亲以求和平,可现在偏偏是这样一团乱麻似的事儿。”
要战吧,实在没必要,这毕竟是东夷国跟西夷国的世仇,一点都没沾到本朝的土地臣民。且两国悬在海外,就算一时负气打了下来,朝廷也很难控制住,估计还是当地自治,实在是没必要开战。
要不打,就要顺着东夷国的台阶走下来,让东夷国放心的感受到本朝对他们展开了温暖的怀抱,对方才能把两位人质放心地放回来。
所以这位和亲的女子是谁都不重要,东夷国要的就是一个天/朝的郡主,也让周围的小国知道,天/朝已经认同了他们的统治,承认了新鲜出炉的双夷国国王,以后外交才能不受歧视。
因而要没有一位郡主过去,东夷国绝不可能释放人质。
一言以蔽之,太上皇拍着大腿:“这次和亲,真是憋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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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宁寿宫告退,王夫人还有些忐忑,生怕太上皇不允,然而甄贵太妃却极为了解太上皇,知道他老人家只是觉得此事丢脸憋屈,一时别扭着不肯应,其实心里是认可了的。于是便对王氏道:“此事已定,南安郡王府和我们甄家都极承你的情分。”
王夫人忙谦道:“京中的好姑娘多得是,能挑中探春,是抬举她了,正是她的福气呢。”
甄贵太妃矜持一笑:“说来,你的女儿们也跟本宫有缘,元春是个好孩子,虽一时时运不济,没能留在宫中,但如今也做了赫赫扬扬二品诰命夫人。现在你这个小女儿,更是要做一国王妃了。”
王夫人只得假笑。
甄贵太妃着人送她出宫:“你放心,再没有郡主的生父反而是个白身的道理,哪怕不能官复原职,也总有恩典虚职赏下来。何况令公子还是皇子伴读呢,自有将来靠着妹子得好处的一日。”
这话才句句落在王氏心坎里。
及至回了府中,回过贾政,见贾政也面色放晴,就道:“三丫头的嫁妆理应就由内务府置办了,只是我也疼了她多年,自然也准备了压箱底的首饰给她——谁知道那边咱们的银子能不能用呢,倒是金子宝石的头面,才是底气。”
因王夫人之过,贾政丢官后,夫妻俩一直是冰点期,今日借着此事正好破冰消融。
贾政便也顺着台阶下来了:“你一片慈母心,自然是好的。你说的有理,都按着这个来吧。”
王夫人嘴角微微一翘。
二房在京郊的宅子不过三进,正堂东西厢都轮不上探春住,她只住在西厢房旁边两间小小的抱厦里,赵姨娘和贾环的住处自然更差,是三间倒座抱厦,冬天冷夏天晒。
晚间赵姨娘便趁人都不在,进了探春房里。
“如今姑娘是家里第一体面人了,听说连老爷的官位都在你身上!”赵姨娘眉毛几乎要飞起来:“哼,当日大姑娘出嫁,太太还指望大姑娘的夫家帮衬老爷呢,结果也是盆泼出去的水。到头来还要靠着你。”
见探春只是静静地坐着,不似从前一样,自己一说话就起身避开,赵姨娘便越发道:“不趁着这会子要银子,什么时候要呢?姑娘可要为自己想想,也为我和你弟弟想想。本来就已经不是深宅大院的荣国府,僧多粥少的,自然要早些开口。”
说完推推探春:“明日你就去跟老爷说,让他也给你一万两银子,我可知道,大姑娘压箱底银子差不多就是这个数目!”
探春目光这才转动了一下,看着赵姨娘道:“海外未必流通咱们这里的银票,我要了也无用。”
赵姨娘便端着笑脸:“姑娘说的是,不过你用不着,便都留给环儿也好。他一日大似一日,除了我,谁把他放在心上?将来他讨媳妇还不一定什么光景,手里有些银子,他也好过些。”
探春眼睛像是两口深井:“那我呢?我怎么才能好过?”
赵姨娘拍手道:“姑娘是去做王妃的,一国的银子紧着你使,你还不足?”见探春似乎又露出熟悉的鄙薄拒绝之意,赵姨娘就半哭半撒泼道:“姑娘从前就不愿意认我这个生母,如今成了贵人,自然更瞧不上我,罢了,罢了,就当我挣命生的女儿死了没了。只怪我一生命苦罢了。”
探春就这样看着她哭,半晌后忽然开口:“好。”
赵姨娘愣住了:“什么?”
探春站起身来俯视赵姨娘,一字一顿:“当我死了。你就当我死了就完了。”
赵姨娘缩了缩身子,她这才发现,女儿已经比她还要高挑,可以这样俯视她。
到底是亲生母女,探春也有些随了赵姨娘年轻时候的俏丽,尤其是眉眼的轮廓。可如今这双眼睛,露出一种格外冷漠的目光,看着赵姨娘如同陌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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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去也,莫牵挂。”
赵姨娘离开后,探春拿出自己原本想留给亲人们的几封家书,看着这落款的话,嘴角弯了弯,便将书信都烧了。
原来也没人牵挂她。
父亲牵挂官职,王夫人这个嫡母更不用说,生母指望她拉扯弟弟,而贾环更是都没出现过。
这就是她这一家子至亲骨肉。
侍书在旁边看着她烧信。
探春开口道:“从前觉得姊妹们知心,可事到临头也都是各自管各自的。二姐姐懦弱,知道大老爷不喜欢二房,便从未再跟我来往过,一封信不见,四妹妹更是心冷,听说在宁国府连亲哥哥嫂子都不理,何况我。林姐姐入了深宫更不消说。”
“还有薛姨妈和宝姐姐,说来好笑,昨儿姨妈还来我这里坐着,给了我两套赤金的贵重头面,我还来不及感激,她就说,希望我入宫谢恩的时候提及宝姐姐。说我这个和亲的郡主有体面,一提准成。”
侍书想给姑娘递手帕,却发现探春根本没有眼泪。
她很平静:“府上好的时候,与我无关,等遭了祸事,却要将我推出去。这时候,才会对我露个笑脸。”
“姑娘……”
“罢了,人情冷暖本就如此。你别跟着我了,到时候我跟太太说,将你放出去跟父母团聚嫁人。”
侍书嘴唇动了动,终于还是默然,没说出要生死跟着姑娘这样的话。
远隔重洋,千里之外的异邦,听说连话语都是不通的。侍书父母兄弟都在荣国府,她实在舍不下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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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
五皇子看着眼前恳求他的贾宝玉,有点无语:“叔嫂有别,我怎么可能无缘无故跑到重华宫去给四嫂请安,转达你的话。”
贾宝玉双眼通红:“可我不想三妹妹去和亲,只有林妹妹……”
五皇子打断矫正:“太子妃。”
贾宝玉像是被什么噎住了一样,停顿了三秒才艰难道:“太子妃能救三妹妹。”
五皇子把一只毛笔在手里转来转去:这还是跟辛泓承学的转笔,其余几个皇子都没有这个毛病,皇上有次见到辛泓承把笔转的行云流水似的,还拉下脸训斥他来着。
但这种习惯一旦学会就很难改正,反正五皇子现在思考问题的时候,习惯性抓一只新的笔转来转去。
“救?贾三姑娘作为和亲人选,听说是你母亲亲自进宫求的恩典,哪里谈得上救这个字。”
贾宝玉眼睛更红了:“正因母亲求的,所以我说不上话,更不敢去顶撞父母。可三妹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去海外异邦和亲,想来想去,我只能求……太子妃。可我见不到她,还请五殿下帮忙。”
五皇子将手里的笔“啪”地拍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糊涂话!”
葛主事私吞妃嫔财物更敲诈勒索,五皇子也是刚刚知道的,这才如梦初醒,亲娘李贵人明明那么俭素,为什么银子总是不够花。他记得有段时间,李贵人还因为只佩戴绒花而无金银珠玉首饰很被人嘲笑了一段时日。
五皇子听说后,立刻去质问亲娘为什么不告诉自己,望着李贵人喏喏不语的面容,他心里又升起一股无力感。
是啊,告诉自己有什么用?自己在上书房时茶冷饭凉,还是四哥替自己责罚的奴才。
五皇子对辛泓承夫妻的心理很复杂,介乎于感激和自卑之间。
不过听贾宝玉这话,还是不免动气:“你倒是孝子贤孙,不敢忤逆父母,那四嫂怎么就欠你的?你让她给贾三姑娘求情,岂不是违抗圣旨?你脑子拎拎清楚好吧。”
贾宝玉蔫了。
五皇子摆手:“行了,反正现在上书房规矩也不严,你回家去待两天吧,也能跟贾三姑娘兄妹多团聚两日。”
四位皇子接连入朝,上书房就成了五皇子一个人读书的地方,皇上又象征性扔进来几个宗亲的适龄男孩子读书,但再不复当日认真检查功课的严苛。
五皇子皱着眉毛:“我今日就告诉你,你那些糊涂的想法还是都收起来吧!
要真是个男儿,就自己立起来,能够封妻荫子护住家人——实话实说贾三姑娘要去和亲,自然还是你们二房不如甄家二房的缘故!要你这个做哥哥的有本事有实权,甄家敢打你们二房的主意?
你信不信,要是王子腾现在有个庶女,甄家肯定不敢提这样的要求。说到底还是你没本事,事到临头还只想求四嫂,把一家子的前程系在女人的裙带上,那要你有什么用!”
贾宝玉被骂傻了。
辛泓玑都走到窗外了,发现贾宝玉还站在原地发呆。
他心道:要是能就此骂醒他也不错。三年的同学生涯,他深知贾宝玉其实是个聪明人,就是心思从来不在仕途经济上。如今受到这样的刺激,说不得能奋发图强,从此痛改前非,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己任。
贾宝玉是荣国公的亲孙子,太上皇一直致力于将这块仕途顽石打磨成美玉不说,贾宝玉本人也是皇子伴读,太子妃的表兄,这样多重的背景,只要贾宝玉自己支棱起来,以后混个不错的前程绝无问题。
五皇子背着手踏步而去:希望这次的打击,能让贾宝玉不破不立,破茧而出。
两日后,辛泓承把五皇子叫了过去:“我听上书房的小太监们说,你那日对贾宝玉发火了,你说什么了?把他刺激大法了。”
五皇子有种不祥的预感:“四哥,我就是激励他上进来着。”
说完把当日的对话重复了一遍。
辛泓承无语。
辛泓玑的心思可能是好的,觉得响鼓还需重锤敲,谁知贾宝玉并不是响鼓,只是个绣花鼓,因此被他的重锤直接给敲破了。
贾宝玉被五皇子点破,深切认识到了自己的无能,父母卖女儿的无情,于是当晚出宫回去后,不但没有奋发图强的意思,反而神来一笔,闹着要出家。
他跪在贾政跟王夫人跟前痛哭道:“横竖我是古今第一无用的人,绫锦纱罗,也不过裹了我这根
死木,不如就放了我去吧。若爹娘真舍不得我,不如请圣旨留下三妹妹,莫叫她远离父母故土。”
贾政和王夫人目瞪口呆的时候,贾宝玉已经从袖中掏出剪子来开始剪头发了。
二房大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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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国府内贾敏等人听到这个消息也吃惊不已,鸳鸯寻思,这拿剪子剪头发,不是原著中鸳鸯的剧本吗?这是什么魔幻发展,怎么变成了贾宝玉剪头发。
消息传到宫里,辛泓承就来问弟弟。
辛泓玑也吓了一跳:“那现在呢?他不会真的出家了吧?”
辛泓承摇头:“听说被锁在家里了,正在绝食抗议,表示自己尘缘已了,请父母不必强留。如果非要阻碍他出家之路,他就省略到去庙里这一步,直接饿死自己,到西天佛祖座下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