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与周眀薇对视一眼,皆生出不好的预感。
甄然的心性,怎么会愿意白白委身杀害心上人的东夷国国王,那她不惜忤逆甄贵太妃,也一心求去和亲,只怕不是为了缔结两国之好去的。
甄然将戒指扣上,重新带在指上:“我随父亲上任这些时日,也知道些外面的事。西夷国东夷国虽是岛上小国,却物产颇丰,珍珠、珠宝产量丰厚,尤其是珍贵的紫檀,听说这等入水不沉的上等紫檀,贵如黄金一般。我朝用的也多半是这两国贡上的。”
“可与其等人贡奉,不如将两国纳入国土予取予求不是吗?”
甄然唇角的笑无端带了兵戈杀伐气,这会子才能看出她亦是将门之女:“当然,若为了区区紫檀开战,这是赔本的买卖,皇上想必不肯。可若是东西夷国自己内乱起来,我朝能以极小的代价拿下两国,想必皇上也不会白白放过机会。”
黛玉声音沉了下来,直接道:“甄姑娘,我知道你恨东夷国,可太子曾与我说过这位国主,正是那种精韬钤,善骑射,鹰视狼顾,实力与野心并存的人。你想以和亲郡主的身份在东夷国立足都难,何况是干涉政局搅动内乱,实在是有些异想天开。”
不是每个女子都有吕后武瞾的本事,就算有本事,也未必有这样大的气运。
甄然轻轻抚摸着戒指:“太子妃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不是无知内宅妇人,跟太子亦是琴瑟和鸣,才能无话不说——既如此,我倒更放心将请求太子之事托付给您转达了。”
她忽然看向周眀薇:“因此我才请周太医也留下。听闻前些日子皇后娘娘遇鸩,毒药凶猛且如暴病而亡一般不露痕迹。”
黛玉登时明白了她的意思,身子微微一颤:“你疯了。再不露痕迹,你刚嫁过去,东夷国主就暴毙,怎么脱得了干系!”
甄然只继续看着惊呆的周眀薇:“周太医医术精到,既然接触过这方毒药,自然能配出,还请赠与我两颗。另外,我还想趁在宫里这几日,向您请教一番医理。我知道,救人的本事非一日之能功成,可这世上,从来是救人难,害人却简单。”
黛玉打断:“甄姑娘!”
甄然目光中是如刀锋一样雪亮的恨意,终于失态,胸口起伏不定厉声道:“是他该死!他该死!”
黛玉轻轻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活了是吗?”
甄然作为和亲郡主过去,若非跟东夷国主同食同寝,对方怎么会放心吃用。
“东夷国畏惧我朝,虽说俘了南安郡王与父亲,但都对待如同上宾,当日却杀了韩韶与胡参将。”甄然语气坚定:“韩韶是个极为谨慎的人,想必是当日宴中发现了什么,所以迫使东夷国不得不杀了他,哪怕冒着得罪天/朝的风险也顾不上了。”
“所以他才不是邸报上所说那粗疏无能,延误军情的人!可是他是背着这个罪名死的。”甄然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她面无表情,唯有两行泪水蜿蜒而下:“太子妃,你信我好不好,韩韶不是这样的人。在军中的时候,他负责转运粮草,整备甲仗,任何一件小事情他都事必躬亲,做的极好。他是个合格的参将,将来也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将军。”
“可现在他死了,背着延误军情以致战败的罪名死了。”甄然的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他无父无母,除了我,没人会记得他,没人会在乎他是不是死的身败名裂。”
“我不能看他死了都背着冤屈。”甄然起身郑重行大礼:“所以请太子将来为韩韶洗脱罪名。”
黛玉伸手扶住她。
甄然反手抓住她的手臂,用力极大:“太子妃,我跟在父亲身边,对东夷国是了解的!东夷国王今年三十有五,本人是厉害,可下面的儿子最大才不过十岁,主少国疑。况且他虽然现在占领了西夷国,但两国是多少年的世仇,子民绝不可能朝夕就归顺,只要他一死,两国必然大乱,我朝拿下两国并不是难事!”
“太子的外祖与舅舅本就掌着福建水军,极通海上用兵之道。只需太子早向皇上请命,让钟侯爷坐镇浙江,只待来日东夷国主一死,就趁乱收了两国,便是太子一桩大功绩!”
“太子妃娘娘!皇后退居,贵妃地位愈重,如今太子虽是太子,但来日真能永葆安稳吗?请您为太子的地位考虑,替我转达此意!若是太子觉得我的计划不妥,那请他吩咐,无论他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的!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求太子来日能够为韩韶正名,在本朝的国土上替他立一座衣冠冢。他在异乡死的尸骨无存,总要让他将来魂魄能够回到故乡。”
黛玉看着甄然努力说服自己的样子。
那个冷冷的孤傲的女子,如今却像是个疯狂的赌徒一般,不断摆着自己的筹码,想要挤上赌桌,以自己的性命翻盘。
黛玉喉咙间像是堵了个青梅:“甄姑娘……甄然!你冷静一点。”
甄然纷乱的话语这才戛然而止,放开了她的手臂,周眀薇上前看了看,黛玉的手臂上果然已经被勒出了一圈红痕。
甄然坐回椅子上,擦掉自己脸上的泪:“抱歉。”
黛玉轻轻叹息:“你意已决,无论太子答不答应,你都会这么做的不是吗?”
“是啊。”甄然的目光望着香炉里袅袅青烟:“只是太子如果不答应,没有说服皇上来日出兵东夷国,那么我私自毒杀东夷国主,就不再是舍身为国的功,而是破坏两国之好的过。”
“我一死也就罢了,只怕爹娘祖宗都要受我的牵连。爹娘待我这样好,我不忍。”
黛玉从她平淡的语气中,明白了她一心向死的意志。
甄然露在外面的手腕纤细如能折断一般,脸色白的近乎透明:“我曾盼着这一生与他生同衾死同穴,虽说如今是不能了,但我也不能叫他孤零零死在西夷国。”
黛玉沉默良久,直到宫人走进来回报,说是海山仙馆收拾妥当,玉成郡主可以随时去住后,黛玉才道:“我晚间会将此事说与太子,成与不成,明日告诉你。”
语气里有说不出的疲倦。
甄然起身:“多谢太子妃。”
等走到门口,她却又转过头来:“太子妃,贾三姑娘在家里的日子是不是不好过?”
见黛玉颔首,甄然就道:“那还请太子妃将她请出来,让我稍作弥补。毕竟此事将她也牵扯了进来。她的生父嫡母既然能拿她来讨好南安郡王府和甄家,想必是对她无甚情分,此时若见她一无所成的回去,说不定要迁怒她。”
黛玉心道:不是说不定,是肯定会。
--
探春抱着自己的膝盖坐在宽阔的床上,六神无主,觉得自己好似一只海上孤舟。
今日进宫前,她原以为从此后再见不到贾家人,索性就将从前不敢说的话都说了个遍。
其中包括:直接拒绝薛姨妈让她替宝钗在御前说话的要求,表示要给女儿挣前程请自己赤膊上阵;对王夫人斥责她害的宝玉非要出家的话,抬头挺胸反驳道二哥哥是为了消除太太的孽障才要出家;对贾政则是横眉冷对讥讽了一句,用女儿换来的官职,不知父亲心里可舒坦;另外还对哭着的赵姨娘道,你也不必哭,全当我死了。
一圈狠话撂完,探春前所未有的舒心畅意,正准备抖擞精神迎接新的生活,结果晴天一个霹雳,告诉她不必做和亲郡主了,回家去吧。
她没当场晕过去都是心理素质好的。
这就好比以为拿到了毕业证书,然后跟校长班主任放过了狠话,结果回头一看,搞错了,自己还得留级两年一样。
探春绝望了:这样回家去,还不知要受怎样的刁难磋磨,只怕小命都悬了。
--
她见到黛玉的时候,忍不住涕泪俱下:“林姐姐……”见甄然坐在一旁,一身郡主服制,终于忍不住抱怨道:“甄姑娘若早想去和亲,何必叫家人闹这样一出,将我置于何地呢。”
甄然对她略欠身:“抱歉。”
毕竟她的意见并不在甄贵太妃的考量里,甄贵太妃只在意甄家的名声,要甄家女儿不去和亲,并不会考虑甄然本人的意愿。
探春呜呜哭泣:“事到如今,我是没脸见人了。林姐姐但凡可怜我,就赏我个恩典,叫我出家算了。”
与其此事不成,她不得不回去面对一众比陌生人还不如的亲人,还真不如让她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甄然道:“我这里有一桩婚事,贾三姑娘看看成不成。”
探春泪眼朦胧望着甄然。
“战败之事一出,贵太妃就在京中迅速为我说定了一门亲事,虽未更换庚帖,但与对方亲长已经说定。是镇国公府现袭一等伯牛继宗的嫡幼子牛清滨,今年十八岁。”
探春语气发涩:“镇国公府的嫡子,我不成的。”
这跟甄然是门当户对,对她来说却是实打实的高攀。
甄然摇头:“仓促之下,哪里能找到好的婚事,这位牛少爷之所以出身名门,十八岁还未说亲,正是因为他本人无心仕途不说,还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听说对屋里的通房丫鬟都极好,甚至已经有一个开脸做了姨娘生下了庶长子。”
“按理说,咱们这些人家,虽然也会安排通房,但极少有提前诞下子嗣的,听说当日牛夫人也要将这妾室处理了,只是这位牛少爷哭的闹得肝肠寸断只是不许,才不得已留了下来。因此他的亲事也就难了。”
“若非我家出了这样的事,甄贵太妃也不肯跟牛家说亲的。”甄然将所知之事一一说来:“所以,这门亲事算不得好,夫君满屋子宠妾,又不思前程。贾三姑娘若是嫁过去,又不似我总有甄家撑腰,只怕更艰难些。”
探春越听越认真,眼泪也收住了 。
按理说女儿家听到婚事,应该害羞避开,可探春现在都被逼到悬崖了,哪里还在乎这个。
她想了想,坚定点头:“我愿意。”
见黛玉嘴唇微动,探春生怕黛玉要拦着,连忙道:“林姐姐,我已得罪死了太太,若这样回府,将来指不定被太太指到什么人家去!这位牛少爷虽有诸多不是,但只看他能豁出去护着一屋子丫鬟妾室,就知道是个重情心软的人,我嫁过去好生用心,说不得还是一条生路。只是……”她担忧地望向甄然:“能成吗?”
甄然点头:“作为和亲公主,太后娘娘想必会单独训诫我一二,我会为你提出此事,请太后成全。毕竟你此番有着主动为国和亲的名声,进宫却闹了一场乌龙,太后会格外施恩安抚的。”
何况牛家这门亲事,本也算不上什么好的。
黛玉看着甄然认真安排此事的样子,心中却越发沉坠苦涩:她是真的一心求死,所以才一点人情纠葛都不肯欠下。
走也要干净清白的走。
--
三日后,玉成郡主奉圣旨随双夷国使臣回国。
太后赐下玉如意并亲手为其盖上盖头,而太子妃更亲自将身穿嫁衣的玉成郡主送上轿子,且一路送嫁出宫。
--
甄然并没有等到已经在赴京途中的祖母与母亲。
“再见也不过彼此伤心,还不如不见的好。”
黛玉也曾问过甄然,这样决绝舍父母而为情就死,又如何忍心。
甄然沉默片刻道:“如果他死在别的战场上,我未必能舍下父母求死。可这次是我父亲战败被俘,和亲的本该就是我。我只是在一死和委身仇敌苟活中做选择而已。”
言尽于此。
--
是日,黛玉在后宫送嫁,辛泓承作为太子,在前朝送别使臣,可谓是给足了双夷国脸面。双夷国使臣激动万分,再三拜谢,深感天/朝对玉成郡主的重视,对双夷国的重视。
更代表新任双夷国国主再三表示,举国上下定会将这位玉成郡主奉为一国之母,终生礼敬。
--
而皇上这里点头微笑送走了使臣,一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样子。其实早已一封密旨发往福建,将钟侯爷火速调任浙江。
辛泓承从黛玉那里听了甄然的话,思虑了一夜,次日便单独回禀了皇上。
果然,皇上对能以小代价拿下两个物产丰富的附属国甚为感兴趣,命吴太医将数种禁宫秘药交给甄然,包括但不限于毒药。
皇上对甄然愿意为国献身的精神表达了高度的赞扬,同时亲口允诺她,来日功成,就将此次甄应奇的罪名一笔勾销,并为韩韶立衣冠冢,赏武将谥号,赐忠毅将军之名。
甄然叩谢圣恩,领命而去。
--
后宫。
玉成郡主的喜轿到了顺贞门,黛玉就不能送了。再往前,便出了后宫的范围。
顺贞门前,黛玉下了辇轿。
甄然的大红喜轿掀开半边帘子,她毫不在意的将自己的盖头掀起,浑然不管随行女官急的掉汗:“郡主,郡主,不能掀盖头啊。”
甄然理也不理,只看着黛玉,似有话要托付,却终于没开口。
该说的话早已说尽,剩下的就是尽人事安天命。
她最终只是对着黛玉笑了笑就撂下了大红缎帘,盛妆之下,笑容格外鲜妍明媚。
--
周眀薇在海山仙馆门前等着黛玉。
甄然临走前拜托黛玉:“我在这里留了一些物件,请太子妃娘娘帮忙,将这些放到他的衣冠冢中便可。”
韩韶的墓碑上,终究不可能刻上一位与他毫无关系的和亲郡主姓名,能有两人衣物合葬,已然是天幸。
“我陪你一同进去。”周眀薇深知黛玉这几日心绪极差,不过是强撑着料理甄然和亲之事,就不放心她自己来收拾甄然的‘遗物’。
一进内室的门,便见架子上挂着一件鲜红的嫁衣。
与今日甄然身上穿的内务府赶制的金线嫁衣不同,这件少了些华丽,却是甄然这两年来自己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欢喜。
床上还整整齐齐叠着两件家常的冬衣和夏裙,并荷包扇套香囊手帕等物俱全。
最上面搁着甄然当年亲手穿过的鹿首图样的珠钗。
周眀薇从桌前拿起一页纸:“她只留了这一句话。”
黛玉走过去看,洒金梅花签上是工整的瘦金体,笔迹瘦硬如屈铁断金,上面写着一句词:“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