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暮鼓那样寻常,但几乎是所有人下意识的回头,看着和林愉并肩挨在一起的人。
朝霞透过梧桐空隙,细碎的微光照在他无铸的容颜上,他站在和大家一样的水平线上,众人却觉得他是凌驾于高墙之上,问道:“诸位,满意否?”
魏国的钟声,早在许多年前就是和悲怆的哀嚎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林愉的手下意识覆上他冰凉的手背,抬眼看着斑驳树影下他冰封的神采,忽然就从他的身上看到了当年偷跑到城门,满心愉悦只看见他一身血衣归来的模样。
他从来不说那血棺有多重,似乎这样就可以不回头,但死去的人已经树了碑,树在他心里。这里所有人都可以祭奠,唯独傅承昀只能站着,他不能弯腰。
林愉有些冷,她靠近他,悄悄挠着他入定的掌心,轻声唤道:“相爷,该往前走了。”
男子顺势低头,看着她讨笑的眉眼,那一望到底的眼中有着担忧和心疼,唯独没有怨恨和可怜。
她软软的手指勾着他,莞尔笑道:“我和相爷一起走。”
…
如林愉所说,典雅海棠,解语贵妃。
静湖之上,通往凌波殿的九级台阶之上摆满了海棠,也更因傅承昀给予的一夜荒唐,林愉喜欢上这艳丽的花色,一路走来脸上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帝后老夫少妻,魏帝给予傅轻竹的宠爱从清晨到入夜的宴会可见一斑,林愉他们到的时候也正是百官入殿的时候。
九扇雕花木门敞开,有人赏景,有人交涉,没了早朝的压抑,倒也一副其乐融融的景象。
宁王魏瑾瑜领着新册封的侧妃林悦正在门口,苏文清夫妇和他谈笑着,凌波湖上小舟荡漾,载着乐师在悬空殿堂丝竹声不断。
谈的正好林悦就看见她那姐姐,宫装袅袅的弯腰下去,迎着凌波湖的阵阵清风,吹起层层叠叠的裙裾翻飞,姿容娇艳更盛闺中。
她采下众人敬畏的宫中贵株,玩闹的捧到冷清的傅相爷面前,弯起眉眼说着什么,上赶着讨好的样子让林悦轻笑出声。
“你认识?”
魏瑾瑜目光凝视着花边女子,询问意味十足。
林悦怕魏瑾瑜看到她小心思,做出一副高兴的模样,“那是家中二姐,看见难免心中欢喜,于是就笑了。”
魏瑾瑜转着手上扳指,阳光折射着湖面,碧光照在不远处的人身上,他不经意喃喃道:“姐妹吗?怪不得?”
“王爷说什么?”林悦好奇一问,魏瑾瑜却不再搭话,转身有些沉闷的走进殿中。
林愉采了花拿在手里欣赏半天,转而轻轻拽着傅承昀的袖子,“相爷,这花好看,送你。”
傅承昀瞟了一眼,“小孩子家家的东西,要来作甚?”
“好看呀!”
她明显有些失落,傅承昀掐着把人扯到台阶上,看着她眨啊眨的睫羽,“把头抬起来。”
“哦。”林愉抬起头,百无聊赖的转着手里的花枝。
“转过来。”
林愉手一停,犹豫着还是转过身眼睛看着他,“做什么嘛?”
傅承昀一手握拳,搁在嘴边掩着,在外人看来就是傅承昀轻咳两声,林愉一副担忧的模样。
他仍然高风亮节,不可攀比。
“你更好看。”
“…”
“所以,本相不要花。”
林愉脸色绯红,傅承昀看着她笑而转身,走了几阶台阶转而“啧”了一声,“还走不走,不走我可是就丢了你了,你知道我会…”
他话没说完,林愉就跑上来抓着他袖子,看着他笑,“走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殿里,里面已经觥筹交错,他们直接坐在右边第二张桌子,上面空着一张,对面是宁王和苏文清薛知水,以及六部官员。
宁王喝着酒,林悦顾不上这边,薛知水扯着苏文清聊的正欢,满满一屋子只有他们这边冷冷清清。
这样的宴会开到晚上,帝后一般不会这么早来,也是借机给朝臣恩赏,大家松快松快。
众人结亲家的结亲家,找关系的找关系,只前面这几桌位高权重的,巍然不动。
林愉早上起的早,为了穿这一身行头饭都没吃,看着桌子上摆盘精致的瓜果肉蔬,自然就挑拣着尽数入腹。
宫中膳食多讲究,食不过三什么的都是林愉话本子里面看的,她怕给傅承昀丢脸,就一样不敢多吃,很快眼前的八盘就吃了个遍。
馋虫被勾出来容易,再要忍就难,林愉抿着唇到底放下了筷子。
“我今日脾胃不好,宫中浪费可耻。”傅承昀把他那边盘子推过来,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再是正常不过的样子。
“啊,这样啊!”
林愉不疑有他,没有任何为难的又一次拿起了筷子,她吃的专心,自然无从得知后面官员下巴几欲掉地的模样。
“宫里何时有这规矩了?”
有官员小声的和同僚问,被人掐着提醒,“不是宫里有这规矩,是相爷有这规矩,嘘声。”
他们说着,不期然撞上傅承昀转过来看他们的目光,那眼神幽深幽深的,带着浅浅的笑意,直把两人看的头埋进案里,不敢再说。
林愉如愿的吃了两人份,吃完恰巧看见他们前面那桌来了人,坐着的黄衣女子正在看着她…的栗子糖。
那女子咬着筷子,眼神渴望的看着她,就和林愉儿时养过的小兔子一样。林愉捡起糖袋,想了又想,还是解开从里面取出两个,遥遥递给她。
人家也不害羞,噔噔跑过来抓起来,伸手抱了抱林愉,“谢谢姐姐!”
声音甜甜的,萌萌的,直把林愉的心给暖化了。林愉正要回些什么,就见她身边那个白衣男子突然转头,带着半张凶兽面具的脸隐绰在披散的刘海下,望着林愉。
林愉被骇了一跳,自发的靠近傅承昀,就见那凶兽之侧,堪比女子的美眸荡出暖阳一般的笑意,和她点头。
原来一个人,真的能把凶和暖运化的这般流畅,这般白衣卿华的男子,若是摘了那半张凶兽面具,不知的何等的暖阳。
可惜只是一瞬,那男子的目光就被塞他糖的女子夺回,他扶着女子坐下,似乎叮嘱着女子不要乱跑,很是温柔的样子。
面具,痴傻的女子,林愉似乎想起了什么…好似晋王魏瑾殊半面毁容,他的王妃就是痴傻。
林愉头发被傅承昀从后面一扯,她扭头看着懒散靠在椅背上品茶的人,笑意不达眼底,看向林愉有几分不满。
他一直没松林愉的头发,时不时往下扯着,看林愉疼了就松,松了之后又玩闹的往下拉,如是几次林愉就知道他是有些不大开心了。
林愉伸手覆上他手背,泪眼婆娑的看着他,探身藏在他前头怕被人看见窘态,偏头轻叫:“相爷。”
傅承昀看着胸前毛茸茸的脑袋,喉间沉沉“恩”了一声。
“你怎么了?头发很疼的,别人看着呢?”他这样明目张胆欺负她。
傅承昀好似知道她心中所想,拧眉深思道:“是啊!别人都看着,本相多丢人啊!”
“…”林愉不解,撑腰久了有些疼,傅承昀就借着搭手的时候用宽袖挡着,摩挲在她腰上,不知是揉还是别的。
只林愉的脸就和桌子上焖熟的虾一样,粉里透红,娇丽羞色。
傅承昀用很轻的声音,温柔的气息垂头洒在林愉耳侧,“是本相不够好看?要你看一个半面男子,恩?”
“我就是好奇。”
“那糖,凭甚我不得?”
“啊…”
原来都是糖的错。
第三十章 桃之夭夭 “桃之夭夭,灼灼……
凌波殿始建于魏帝四十三年, 傅轻竹碧玉年华入主中宫。魏帝怜惜她年纪轻轻困于墙围,特建悬水凌波,四季更迭此处繁花锦绣。
然, 傅轻竹从未踏足一次。
初时帝怒, 傅轻竹便素衣挽发跪于殿前, 言说:“妾一介女流, 得圣上庇佑, 入主中宫。虽无圣上经纬之才, 也愿学圣上仁厚之心, 表率六宫。”
“凌波殿厚积重金, 妾每涉足常惶恐。一无社稷之功,二无育嗣之能,不能受礼。”
是不能, 而非不敢。
魏帝五味杂粮,遂不再追究。
不料次日御史台甩出数份奏章, 称凌波殿奢靡豪华,有违礼制, 魏帝独宠傅女,不利宫闱。
魏帝凌坐于高殿之上, 听着下臣字字针血, 句句不该,再想想跪地泣泪的皇后,似乎明白了什么, 心酸不已。
任他坐拥四海,竟给不了妻子一份不惶恐。
傅轻竹小他二十,没有白头偕老的未来,也得不到金堆玉砌的现在, 却因他帝王之私困于深宫黑夜,岁岁年年。
魏帝那夜站在静湖之侧半夜,看着明日初升,悟了。他以傅承昀功勋卓越,十里负棺有情有义,摄封左相。凌波殿也被冠以美誉,做宫中宴饮之用。
可以说凌波殿是傅轻竹贤后的一卷书,这卷书被走过的人翻阅,见证了一个女子荣耀的前半生,这该是高兴的。
然而日落十分,林愉倚在乌篷船的小窗上,回首看着凌波殿二楼窗口迎风站着的安静女子,怎么也看不出傅轻竹笑容中有开心的意味。
她攥着笼袖下的栗子糖,手指紧了紧,对着船那边兀自闭眼的傅承昀说:“相爷,你能不能叫他们停下?”
傅承昀翻了个身,“不能。”
林愉潋滟眸中荡出几分犹豫,想伸手讨个饶到底张不开嘴,看着他的背影解释说:“这不是我的糖,是南阁要送给长姐的。本来有十一个,送人两个,长长久久要是再拆下去…不大好。”
“糖回去我可以给相爷吃,但长姐…她回不了家呀!我给的也不过是个心智残缺的孩子,这也要争吗?”
“相爷!”
林愉挪过去伸手摇他,傅承昀不为所动。其实他也不是要吃糖,那劳什子的玩意儿哪有林愉半分香甜,他气的就是林愉的态度。
一个她给了别人却不给他,他就是郁闷林愉对别人好,只林愉这个傻的根本看不清。他吓唬林愉把她丢到碧湖中央,她就跟着他坐上船看了半天风景,这哪有半分讨饶的意思。果真是上次说的话多余了,这丫的骄纵过头都不怕他了。
傅承昀薄唇轻抿,深锁着眉头。
林愉叫他不应,于是蹲到他眼前,本是想好好说,可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她看着他,看着他睫羽如扇,远山眉皱,一张精致的脸上堆积着不耐的烦躁,就连闭着眼睛也窥得见身上的遗世风姿。
这样的人,埋怨他都成了亵渎。
林愉不自觉的就伸手,在他紧皱的眉心抚着,嘴里喏喏道:“怎么老是这样,说不过我就睡,说的过我就欺负我,你是相爷啊!百姓的父母官,怎么老不讲理!”
她说着傅承昀抿着的薄唇动了动,温热的呼吸洒在她悬空的手腕,痒痒的绕在上面许久未散。林愉指尖微颤,身体的记忆挂念起唯独的那夜,她浑身都是他的呼吸。
那个时候,他总是哄着她,很好说话。
林愉也不知道怎么了,手已经不动了,就是眷恋着不愿意离去,直勾勾的盯着他半开半合的唇,冲动的想要去堵住那气息,就那么抛却礼仪抛却规矩的亲上去。
为什么?
没有一个理由,林愉就和入定了停滞不动,她在傅承昀面前什么都没有,难道这最后的矜持…也不要了吗?
可,真的好想亲啊!
林愉心噗通噗通的跳着,又隐约自阴暗中想起傅伯的话。
“这糖换了五年,没有一年送进那深宫,侯爷心疼姑娘这一辈子,可姑娘却不知道。”
“求少夫人,千万送进去吧!”
她答应了傅伯进宫送糖,那就无论如何要在出宫前送到傅轻竹手中,所以…
林愉盯着他的唇色,心想——
她亲上去,是为了让他停船,停船是为了去送糖,她一贯说到做到。恩,没错就是这样。
林愉觉的这个理由很够,又一次弯腰下去,身上的淡淡花香和特有的唇脂甜毫无意外的洒在傅承昀的脸上。就在她要贴上去的那一瞬,一声极轻极快的笑声从下面传来,林愉眼眸微抬,就见傅承昀睁着眼,一双琥珀一样的墨色晕染着笑意,看着她。
“…你,我…我就是看看…你醒了吗?”
林愉脸色胀的通红,三月的天开出了腊月的红梅色,忘记了离开,浑身呆滞的停在那里,“真的就是这样,你信我。”
她说着,眼神飘忽着想要做什么,这副模样落在傅承昀的眼中就是要跑,他腰间用力撑起上半身,手揉在林愉的绯红上,凑过去。
“我是所有人的官,唯独不是你的官,林愉——”
他话没说完,突然扣住林愉的头下来,覆在林愉所想的薄唇上,静湖的凉风将两人吹的凉爽,贴上的时候带着和那夜海棠不一样的清甜茶香。
傅承昀辗转黏着她,手压着她的后颈,从两人口中溢出几个模糊不清的字眼,“对你,我不讲理,你又奈我何?”
“相爷,恩…”
傅承昀不给她反驳的机会,尽数吞没她口中的话,两人几日没有这般亲密,美好的傅承昀有几分急切。
乌篷船在静湖上慢慢的飘荡,自塔楼那边突然燃起了第一束烟火,五彩斑斓的火花在空中炸裂,“彭”的一声照亮了黄昏的天色。随之无数烟火争先恐后,透过两人缠绵之侧的窗柩,如同画一样浓墨重彩。
那是魏帝赠傅轻竹的生辰礼,却成了他们身后的背景。
他们被窗风吹起的发丝,终于纠缠着迷了双眼,林愉的口中再一次被绞的生疼,忍不住挣扎轻求,“相爷相爷…我疼。”
傅承昀毫不在意,旋了几个圈的声音就好像船桨,划乱了他本平静的湖面,他又焉能放过林愉,“该——”
当那冰凉的指尖探入胸侧,覆上她的柔软,林愉突然意识到什么,猛烈的睁着,一口咬在他舌尖,伸手堵住他的獠牙嗔怨道:“我,我不许了,你总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