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木蘅却只是笑,心想着说不定今后再想对她们好也不成了,过两日还是再去置一些东西才好。
“对了。”玉珠脱下褂子爱不释手地叠好,说,“刚春熙宫里头的惠香又来了,等了好一阵呢,问她什么事,又不说,等半天没见着您就自己回去了。”
阮木蘅刚刚看到了,点了点头没多问,拿着团扇到绿油油的紫藤下歇息。
之前乞巧节,皇帝政务缠身未和众妃宴饮,只在第二日沿袭旧习,将各宫的金箔筒呈来宣和宫抽选,“碰巧地”确是抽到了春熙宫的,可之后春熙宫里头来的却不是人,而是赏赐,且还是冷硬硬白花花的银钱。
惹得各宫哗笑了一阵,都说裴雪袂咸鱼还想翻身。
但裴雪袂是当真存了翻盘的心的,那之后三番五次来女官院和她商议。
阮木蘅却明白这种事,时机不对,功利心越强,越难讨巧,皇帝不会喜欢上蹿下跳滥用心机的人,便一直让她等。
可对方显然是坐不住了。
阮木蘅轻轻叹了一口气,仰首望着叶缝间跳跃的阳光。
人便是这样,起初什么都没有,就什么都不想,怡然自乐,等开始拥有过,碰触过了,就开始生了痴念嗔念,若再得而又失,便泛滥成洪水般难挡的执念和贪念,再也难消。
而最终要湮灭了这些痴嗔贪念,非心如死灰或者玉石俱焚不可。
她苦涩地扯了扯嘴角,怕那已经起了心魔的人生乱,便唤来紫绡道,“你去春熙宫一趟,就说让裴昭仪等到中秋便可。”
紫绡不解但也不是多话之人答应着便去了。
...
夏夜月明风清,苍穹深邃。
廊下挂一盏灯,便有飞蛾扑火的流萤撞到灯罩上,发出噗嗤噗嗤的细响。
阮木蘅半夜里闷得睡不着,起来到廊下纳凉,见灯罩里飞进去几只蚋虫,乱窜着逃不出去,就拿了竿子取下灯放它们逃生。
踮着脚重新挂上去时,忽听到后面有人声,回头一看,景鸾辞正领着周昙等几个宫人信步踏进院心。
阮木蘅不由一诧,“皇上怎么来了?”手中竿子不稳那宫灯便坠下来,正好滚落到他脚边。
景鸾辞身形一动,弯腰拾起递给周昙,上台阶道,“批奏折晚了,觉得饿,来看看有什么吃的。”
阮木蘅无语,放开竹竿给周昙。
景鸾辞近来花样百出地宣她去宣和宫的次数变多了,多到引起了皇贵妃的侧目,此时竟索性明目张胆地登门来,明日传出去了,卫翾不打上门才怪。
想着就道,“这儿没有吃的,皇上回去让御膳房做吧。”
景鸾辞微笑,紫檀的中衣在夜间看着是玄色的,衬得脸白如玉。
“那你给朕做就行了。”
说着挨近她来,倒也不进门,直接越上台阶到廊下案几前坐了。
阮木蘅也随他扭过身来,又说,“我不会,若皇上用得了残羹剩饭,就给您热热。”
景鸾辞也不以为忤,唤周昙来,准备叫他去宣和宫传夜宵,阮木蘅只好当真亲自下厨。
素日里她几乎从未动过手,会做的有限,想着一锅煮应该要容易些,便洗了一些红豆和紫米熬在灶上,又干干净净洗了山药,打算削了放进去。
呛了烟火味时,不由就想,若她出去了,每一餐每一饭都得自己做,那这向应该多和紫绡玉珠学学才行。
正想着时,景鸾辞不知何时竟到小厨房来,斜倚着门口看她,见她手脚笨拙,便蔓生出无边的暖意,道,“除了母妃外,朕还是第一次见到人下厨。”
他说的母妃,自然说的绾嫔,阮木蘅不想由此勾得两人红脸,便只说,“君子远庖厨,这不是皇上该来的地方。”
景鸾辞却不理,只是很有兴味地看着,道,“有这么难吗?”
“皇上自己来试试?”
阮木蘅撮嘴朝灶火里吹气,半天了那火没着,烟越闷越大,呛得她直咳嗽,气恼道,“平时看着紫绡做挺简单的,怎么这么难。”
景鸾辞轻笑出声,道,“实在不会便算了,朕还害怕吃了你做的一命呜呼。”
阮木蘅默默不语,只往里头添柴火,好似跟这火杠上了,惹得他无奈进来,一拍她脑袋,从她脚边拿起风机,蹲下来一绞动把手,风呜呜地便吹了进去,顷刻间火嗡一声燃起来,直吞了锅底。
他得意一笑,寻夸奖似的眄向旁边一脸烟灰的人。
阮木蘅由衷地道,“是不是什么都难不倒皇上?天生一看就会。”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么一点朕当然会。”他越发得意,边伸手楷她脸上的烟灰边受用地道。
阮木蘅笑道,“那皇上说不定更适合做个厨子。”
景鸾辞拉了墩子与她一同坐下来,却认真地说,“若朕不是生在帝王家,说不定便是个厨子,或者一个寻常的农夫,渔夫,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老婆孩子热炕头,鸡鸭牛羊满院跑,也甚美哉。”
阮木蘅不由笑眼弯弯,“皇上即便生在寻常人家,也是人中龙凤。”见景鸾辞挑眉,笑得更明媚,“资质不凡者,生就哪里都不会蒙尘,皇上若在市井,说不定会是扬名立万的大将军,或者出仕入治的文官……亦或,”
“什么?”
“豪气干云锄强扶弱的侠客。”
景鸾辞深笑,说她话本看多了。
阮木蘅但笑不语,她在哄他,半真半假到自己也分不清是否出于真心。
她只知道裴雪袂这条路若断了,最简单便捷的便是面前这个权力最大的人,虚以委蛇后若能随驾一个月后的九月秋狝围猎,那她怎么样都愿意。
红豆粥熬了一个时辰,最终盛到桌上时,仍一颗颗浑圆坚硬得似石子,原是水放少了,锅底烧黢黑却未熟。
景鸾辞取笑了她几句,便拿了屋里的糕点用,忽见她领衽间挂着一颗鲜红的豆子,伸手取下来,在掌心滚了半晌,忽要她穿了挂在他玉玦上。
阮木蘅不依,道,“这又不是南国红豆,普通赤小豆而已,并无装饰之用,要皇上喜欢这颜色,叫人打一块红翡就是。”
景鸾辞却道,她身上取下来的,于他就是红豆。
她只好取了针锥和丝线,在灯下给她穿红豆打结子。
景鸾辞在一旁安静地看,她做这些事仍旧很笨拙,光洁的额头几乎纠结得跟手中的线团一样,但在灯下低垂的侧影却有一种宁澈安恬之感。
他看着,心绪渐渐地觉得平静,觉得有一种隐秘的温暖。
便是这种熟悉的暖意,让他想要不断靠近,越来越膨胀地想要霸占,可到头了,一想到绾嫔,觉得心里的刺又戳了出来.。
一时又万念作罢,猛地止住了。
第34章 沉琴 平分秋色
阮木蘅坐了一会儿, 又坐立难安地站起,在屋里徘徊,腿抽筋似的打了会儿转, 掀帘到檐廊下看着大敞的门咕哝, “说好这会儿来的,怎么还没来呢?”
坐在院心绕线团的紫绡无奈地道, “大人您还是先回宫正司上衙吧,尚服局的今日不来,明日总会来的。”
看她仍旧望眼欲穿地没动,笑了笑说,“再说,即便今日帮您把骑马装做好了, 也要等到九月秋狝围猎才能穿不是?您照样得干等着。”
她是知道阮姑姑向来对南航北骑、飞鹰走马之类的更有兴趣些, 往年每年秋猎御驾仪仗从城门出去时, 都要眼巴巴地跟着去看。
今年好不容易皇上答应了她随扈的请求, 竟激动成这样。
阮木蘅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哪里是激动,是害怕景鸾辞反悔。
反复无常一向是他在她这里的作风,况且那一晚她是讨了他正当心情好的巧, 过个两日, 他又食言而肥也不一定。
正忧心着,那千盼万盼的的人终于来了。
周昙领着尚服局的三四个绣娘一同进来,当先就笑着说明来迟的因由, 却是裴雪袂因半个多月前皇上赏了银两的事,专门来谢恩,他临时安排人去伺候才耽搁了时间。
边解释着引见尚服局的柳尚服,边张罗她们帮她量衣。
玉珠也在一旁伺候着, 听他说罢,噗嗤一声,眉开眼笑地道,“她这是千年的石佛打马屁,一动五载,反应也恁慢了。”
一句话惹得本就心存轻蔑的几个女子一阵哄笑,纷纷热闹地议论开,毫无尊卑的言谈间,一言一语皆是幸灾乐祸,就等着和她们一样身份却跃了龙门的人怎么被扫地出门,怎么沦为笑柄。
可直到下午,那午时就进去了的人,却没有再出来,那沉寂了三个月的琴声又响起,因此番乐声自后廷正中的宣和宫,那喜闻乐见的、黯然神伤的、窝火憋怒的悉数都听见了,一时刮起了一阵酸风。
酸风刮了半旬,裴雪袂仍旧盛宠不衰,皇贵妃抓耳挠腮上蹿下跳地几次闯到宣和宫,竟然也毫无办法,那裴雪袂还是好好地被捂在里头。
六宫又是一阵哗然,都不知道这裴雪袂到底用了什么法子,能得皇帝眷宠这么长时间。
阮木蘅虽然也觉得不可思议,但想了想两次裴雪袂日异月殊的样子,便觉得也不算古怪,后宫总是能催人成长,瞬息间就能使人长出十八般武艺和七窍机心。
就也懒得理会,而是寻得空闲就和玉珠紫绡事无巨细地询问宫外的一切,如油盐米价,寻医问药,城郭郡县通行,怎么准备都仍觉得惶恐,便又找宝通再换了两次银子,以备不时之需。
短暂又冗长地直到中秋。
这一日,按照旧例,中秋宫宴设在御花园解意池正殿内,各御嫔早早地来到殿内分位次落座,因太后和皇帝都未到场,反倒一片莺歌笑语其乐融融。
七夕里冷冷清清坐在席位末尾的小昭仪,当真翻盘了,大有和皇贵妃平分秋色的意思,引了一众人围着,绕着弯儿打听皇上喜好的有,恭维着夸她妆容服饰的有……姐姐妹妹叫着好似之前拈酸吃醋,背后嚼舌根的不是她们。
阮木蘅刚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略微怔了怔,便哂笑着到之前来女官院为她量体的柳尚服旁边坐下,待裴雪袂身边围拢的人在皇贵妃的一一瞪目下,慢慢作鸟兽散。
她才微微坐起身,笑着探头朝一身富丽衫裙的人望去,恰好前头的人也略微侧脸过来,与她四目相对,目光却是凉凉地望了稍刻,蜻蜓点水般地便转开了,掩着嘴角同旁边的人说了什么,尔后笑得花枝乱颤。
阮木蘅不由一怔,柳尚服的声音便阴阳怪气地响起。
“阮宫正还是不要自讨没趣儿罢!人家飞上高枝儿了,哪里还稀得搭理我们这些旧日的同级呢!”
她没搭腔,唇角微微一扬,拿了身侧案几上果盘里的柑橘,慢慢地剥络子。
等了一会儿,皇帝与太后一副母慈子孝的样子进到殿中来升上座,众人跪礼请安,宴会便开始了。
众妃从皇贵妃为头依次向太后和皇上祝词,皇帝回以赐食,各妃嫔位都得了一盘八珍。尔后,在喜气洋洋中,皇帝再以皇贵妃尽心尽力管理内宫为由多赏了她一杯九丹玉液。
卫翾顿时得色上脸,睥睨着众妃脆脆朗朗地谢恩,可喜意还未腿,皇帝接着亲和地朝宁芄兰道,“宁将军骁勇善战,功冠三军,一朝内尽收了郢之西南,匡扶了国威,应当也赏你一杯才是。”
说罢又着人赐了第二杯九丹玉液。
卫翾面颊比之刚才更红,却是气的,绷着脸一言不发地坐下,显然已怒气冲天。
上座的太后丰容细目稍稍朝她一转,随着皇帝声落,慢悠悠地道,“外头为皇帝守疆固土立了功,要赏是没错,可在内的人,若能怡皇上之情乐,纾皇上之心怀,不可不谓一份功劳。”
丰腴的手一抬,大方地笑道,“来人,也给裴昭仪赐酒。”
裴雪袂顿时受宠若惊,感激涕零地跪拜受礼。
满座窸窸窣窣地随之掠起一阵议论,各人表情各异,却大多神动色飞。
这下有好戏看了!冲冠三千的皇贵妃,在恩宠上竟与其余二人平起平坐,莫不是新宠要压过旧宠,新美人要取代旧美人罢!
阮木蘅坐上壁观地扫了殿中几眼,在太后别有深意的目光中停了停,低下头唇边扬起冷冷的笑,幸好今后再也看不到这争风吃醋的戏码,否则实在令人作呕。
只是听说宁云涧收拾於地残局,押送候获和诸起义军首脑之事,也只得拖一拖,回郢都该是十月了。
她又抬起头看向虽喜不自胜但仍仪态万方的宁芄兰,只想着,什么都不能阻止她九月就出宫,故人便是故人罢,她只想步履不停地往前走。
夜宴渐深,太后坐的困乏了,便众星拱月地先出了席,剩下的嫔妃反倒更松快起来,邀宠嬉笑之声不断。
待教坊进献歌舞罢,有一些身怀技艺的嫔妃,或毛遂自荐,或明推暗就地献技于上座,得了景鸾辞半真半假的夸赞和赏赐皆一派喜色。
而就是这八音迭奏、语笑喧阗当中,不知哪个人忽说了一声想听裴昭仪弹琴,惹得其他人也随之哄闹着架请,裴雪袂一壁是拗不过,一壁是连太后都有替她抬头的意思,也没了忌讳想出风头。
盈盈一双眼举起来屈膝朝景鸾辞恭请献艺。
阮木蘅这才被这声音惊醒,从面前的案几上移目望向坐上的景鸾辞,不知为何,她觉得那时气氛略有凝涩。
可只是一瞬,景鸾辞面色淡然,波澜不兴地应允了。
随后裴雪袂的侍女从春熙宫取回了琴,于场中布置了琴架琴凳,裴雪袂施施然落座,欠身后,昙花般抬腕悬起,仿若毫无力气一般,在众人全存了不屑时,猛地压手于弦上,“嗡”地一声,十指翻飞,勾挑抹捻,瞬时便有金戈铁马、疏意狂放之声。
众人惊叹,沉浸在琴音中如痴如醉、神魂颠倒,竟没想到仿若小家雀般毫不起眼的小昭仪,有这等深邃的技艺和意态,无形中诠释了为何她能独独取宠于皇上了。
而众人揣测中的皇帝,却一脸意兴索然,目光淡淡地落在他处,在旁人无法窥探中,漫不经心地轻扫向边角处的人。
却见她在一派沉醉中,慢悠悠地剥蜜桔,剥得极其仔细,一丝白络都不留,剥好后将橙黄一颗放在掌心,手指点着一瓣一瓣地数,不知在自己跟自己玩什么把戏。
他不觉刚刚阴寒的心稍霁,唇角隐出一丝笑意。
一曲罢,裴雪袂志得意满地盈盈再拜,景鸾辞收回视线,轻吐一句“不错”,却不似其他人另行赏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