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惯乖觉得很,虽然阮木蘅已经没在宫正司了,仍旧一口一个宫正大人,喊的殷勤。
景鸾辞冷冷一笑,“恶小亦是恶,能行小奸小恶的人,便已非善茬!留下她们的命可以,但将这些人录成名册,离宫前所有升迁都将之除名。”
周昙应是,景鸾辞沉吟着若有所思半刻,将一颗颗棋子收起,随口道,“今日来还有人欺负她么?”
“女孩儿间总要有一些暗地里攀高踩低的小动作,不过已不敢再放肆,奴才已向大嬷嬷打过招呼,让她照拂着一些,若谁再给阮大人气受,只管放开手责罚。”
景鸾辞沉静地忖度着,慢慢点了点头,眸间一时犹豫着纷繁缭乱。
周昙自然能揣摩到,低眉顺眼地直接道,“阮大人原本素来身体康健,但贬去浣衣局前才受了罪,还没痊愈,现在瞧着也不是太好,才去几日便瘦得见骨,脸盘子小得只有巴掌大,奴才瞧着都心疼得很……”
与其日日挂心,不如如实相告早点将阮木蘅弄出来,他想着,觑了一眼景鸾辞神色,多嘴一句道,“皇上,近日大雪天气阴寒,浣衣局中池水更冷,这阮大人日日泡在冰水中,做繁重的事务,这旧疾指不定熬成沉疴来,到时酝出什么疾病酿下病根,可就不好了……”
景鸾辞目光一恍,只觉眼底发烫。
周昙胆子更大了一些,试探着道,“皇上,罚也罚了,气也气过了……不如,不如将她叫回来罢?”
景鸾辞顿了顿,心中仿若这纷纷密密落下的雪,沉寂又热闹,脑中无端地浮现着阮木蘅平静得像一潭死水说着那句“皇上愿意卧榻之侧的人,与你离心而相背吗?”的冰冷样子,便觉得无端的气闷,愤怒,又钝痛。
她竟是对他这般厌恨,无情么?
自顾自下的棋便走步狂乱起来,猛地将棋子一摔,恼怒地道,“接回来做什么?她不是不愿意待着么?!又臭又硬的脾气,叫到跟前也只会硌人。”
周昙立时不敢出声,小心翼翼地垂首侍立。
景鸾辞发了两句脾气后,良久,又道,“你去将她唤来吧。”
...
她终究不是能长久做劳苦的伙计的人,前两日还好些,今天蹲了半日,就已腰膝酸软,伤口越发牵扯了疼痛。
但好在昨夜大嬷嬷将她的被褥换得松软棉厚,她得以睡了一个好觉,也养了一些精神,今日围绕着她的唇腔舌剑冷嘲热风也没了,手中的脏衣物也少了一些,对于她来说,还能勉强完成。
只不过她洗衣服实在慢,一盆衣物要花上好些功夫,眼见着其他人分内的快完成,心中不免也有些泄气,搓得越发的狠,将水都给溅了起来。
便惹得旁边的一个小姑娘挨近过来,好言好语地道,“阮大人您这般洗,反而用力过猛,衣裳洗不干净,手也会搓出皮来。”
索性捞起锦裳,撒匀了皂角示范道,“在袖子,领口,衽带处仔细搓一搓,再将衣服攒成一团揉一揉,泡一泡,便好了,这样省事省力得多。”
她灿烂一笑,甚是灵巧的双眼讨好地望向她,“不难吧?”
阮木蘅来这里后,还没有人如此对她温柔辞色,反而脸色一红道,“谢谢,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盏。”她露出细米牙,自然而然地帮她搓洗,看她不好意思,温和地道,“反正我这盆洗完了,闲着也是闲着,阮大人见识多,与我说话解解闷就行。”
话这么说,阮木蘅却是个不擅长拉家常的,一个人要走近她,要么需要长久密集的相处,要么需要死皮赖脸,前者如景鸾辞,后者如宁云涧。
两人于是沉默无言地尴尬蹲在一块儿,头并着头,肩碰着肩,闷头干活。
最终还是阿盏先打破了沉默,道,“我听说昨日宁将军来寻你,为的什么事?赐婚一事吗?”
这一句就将话题聊死,阮木蘅支支吾吾两声,索性就不应答了。
阿盏盈盈一笑,忽而凑近过来,咬着她的耳朵道,“没关系,我是宁将军安排进来的,让我照拂着大人。”
阮木蘅一惊,瞠大眼睛看她,无语凝噎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何必呢!”
“宁将军让我带话,请你不要灰心,静心等待,那件事不一定难于登天,请您务必要放宽心。”
这婆婆妈妈又谆谆的劝慰的确像宁云涧的口气,阿盏声音放得越柔越轻,“宁将军还说,让你在明日晚上戌时,见他一面,他知道若来这里,难免惹人侧目,让大人为难,所以他会在院外墙处等您。”
阿盏飞快地说完,古灵精怪地吐了吐舌头,“还好我记心好,否则传错了呢。”
阮木蘅一时柔肠百结,思绪万千,望着恳切的双眼,终究摇了摇头道,“麻烦阿盏姑娘转告宁将军,我不会去见他的。”
眼中泛起雾气,狠心道,“让他不要再为我奔走,也不要在任何地方任何时候再提赐婚一事,将军少年将才,锦绣前程还等着他,应当顾惜自己。”
那阿盏不容她多说,打断道,“这些话,阮大人还是留着亲自跟将军说吧,我可不敢传,大人知道将军的,九头牛拉不回的脾性,若我去说,他也不死心。大人您何妨去见他一面呢?”
难怪宁云涧会找她,软磨硬泡的功夫和他一脉相承,阮木蘅更加冷了眉,“不管他死不死心,你这么回就是,另再告诉他,我自有我的出路,也自有我的生存方式,让他不要瞎操心。”
废话不再与她多说,越说也是越缠,说完就起身到外头来。
阿盏想拉住她,又恐于被人注目,迟疑一会儿悻悻作罢。
寒幽幽的天气,只有轻轻的落雪空灵的漂浮下来,是没有穷工极丽的殿阁和花园的浣衣局唯一美丽的景致。
阮木蘅搓着手呵着气看着,通向各洗衣烘衣房的院落里,有洗衣女冒着雪捧着衣往来相走,大嬷嬷从院门入内,训斥了一个手脚不利索的宫女,转头向她,抱着些许谄媚的笑意向她走来。
阮木蘅原本想赶紧回去,免得被骂,一见她后面的人,便止步了。
周昙粉脸漾开,印刻似的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会儿,笑得一团和气地道,“宫正大人,皇上请你去宣和宫呢。”
言辞间仍旧是对她一如既往的恭敬,阮木蘅稍微的怔愣后,淡淡地道,“为的什么事呢?”
周昙但笑不言,也不十分把握得了皇上是否为了赦恕她,只避开道,“轿子就停在外头了,大人快些随我去罢。”
阮木蘅神光幽淡而冷,漫然地道,“烦请公公回了皇上,我还有活计要忙,不方便去呢。”
周昙一时猛地哑口,笑容僵在脸上,咳嗽一声道,“阮大人怪会开玩笑的,这大不敬的话,老奴就当做雪化了,您还是赶快上轿吧,皇上等急了又要朝我发脾气了,您行行好,心疼心疼老奴跑这么远罢。”
阮木蘅微微一笑,朝里面的木盆一指,“奴婢当真忙得很,若洗不完,自己受罚不说,还要连累一屋子的人被问罪呢。”
稍稍欠身,“奴婢就不恭送了,周公公慢走。”
说完干干脆脆地转身入内。
第51章 甘愿 你可知我是什么样的人
天将黑未黑时, 八名为一拨的守卫踏着咯吱咯吱的碎雪从门监院出来,到玄胜门与白日的守卫进行交接值夜。
大概到了戌时两刻,掌门监拿了钥匙锁头出来, 将厚重的铜门锁上, 静候到亥时,掌管皇宫城门所有钥匙的司钥长巡来, 检查城门的锁具以及收缴钥匙。
在此下钥之后,入夜再有人出入城门非得层层上报,一直上请到宣和宫,得了批准才能按令开门。
阮木蘅观察了几日,大致已摸清玄胜门的城门开闭和戒备制度,心中越是沉重。
虽然玄胜门相较其他城门守卫数量要少些, 换班也松懈一些, 但若想在落锁前寻到空隙, 几乎不可能。
她脚步发沉地趁着夜色回住处, 脑中想着事, 思绪繁乱地遁着黑暗走,没注意到旁边事物,才要进门, 猛地被伸出来的一双手扯住, 拽进旁边的角落里。
阮木蘅大惊,宫里也常有得罪人悄无声息被蒙着麻布拖去收拾的,慌乱间正要挣扎, 忽听得扯着她的人道,“阮姑姑,是我,阿盏。”
风箱似的地在她耳边呼吸两声, “宁将军现在还在等你,您好歹去见一面罢?您若不去,他指不定要等上一夜,有什么话还是当面说的好,怎么着宁将军还是要听您的话的。”
角落里很黑,雪光照映下,她转头只见阿盏骨碌碌发亮的眼睛,不得已点了点头。
阿盏在黑暗中咧开嘴露出白白的牙齿,“跟我来,委屈阮大人多走两步了。”
她跟着阿盏捡着宫檐间的小道走,一直七拐八拐绕到浣衣局后墙,几乎与外宫墙拈连处,有一黑色长影立在树丛边短檐下。
阮木蘅略有迟疑,在丈远处驻足。
宁云涧模糊的轮廓一晃,从暗处走出,不甚清楚的脸色可以看出欣喜,探手捉住她,温声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她原本要挣开,可一触手便是如霜的冰凉,堂堂云麾将军,郢都贵女争相追捧炙手可热的人,却因她瑟瑟在这潮湿阴暗处,终究不忍心,默叹一声,轻轻道,“你想要怎么做?”
“你答应了?”宁云涧温嬉一笑,简明地道,“我去求太后下懿旨赐婚。”
怕她出口反驳,柔声接着道,“萧太后一直都想扶持萧氏一族,涉入朝堂,福荫子孙,却因景鸾辞的厌恶,不得入其门,反而使萧氏在朝中地位日益岌岌可危,萧家一派子孙几乎已被排在朝堂中心之外……”
“所以你要以加入太后派系,替她扶持萧氏为条件?”阮木蘅心中如滚石猛地一坠。
宁云涧没有说话,好一会儿,沉闷冰冷地笑了笑,“总之,朝堂上不可能独身,宁家总要选一个立场的,不是萧氏,便是卫氏、赫氏,既然都是供人驱驰,倾向萧氏也没什么。”
他说着却隐隐有愤恨和无奈,朗朗将才,胸中有清空皓月的人,除了为家为国,为苍生百姓外,怎么甘心被利益裹挟。
她心中酸涩异常,“太后她终究年岁过百,总会……到时……”大不敬的话忍了忍,“景鸾辞不是昏君,你若专心效力于他,宁家………”
最终又一停,化为叹息,“何必做到这个地步,你有锦绣前程,又有抱负,何必折翼为我……”
“我甘愿。”宁云涧清朗地一笑,面色完全柔和下来。
阮木蘅左臂上有一道长疤,那是小时有一次他偷了家中御赐的宝剑出去耍,与人斗殴时,她替他挡剑留下的。
她还记得他血淋淋地抱着她回家,怕到发抖,怕她受伤死了,也怕父亲责罚,她疼得冷汗淋漓却在父亲面前揽下了所有的罪责,说是她贪玩自己将剑偷出去的,又不小心将自己割伤了。
后来他问她为什么要替他顶罪,她笑眯眯地舞了舞绑得纺锤似的手臂,张大琉璃似的眼睛,声如脆玉地说,“我都已经受伤了,宁伯伯不舍得罚我,两人被骂,不如一人被骂啊,这你都算不清楚?!”
他喜欢她,喜欢她乐观,坚强,能忍,也喜欢她聪明澄澈,他喜欢她曾经蓬勃的生命力,也喜欢现在对宿命对抗的那一股狠劲儿。
所以他不能看着她独自挣扎,却什么都不做。
阮木蘅沉默下来,好一会儿,轻若无声地道,“你甘愿?那你可知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再是从前你印象中单纯的小姑娘,也没有你幻想的那么好,我是……”
胸中仿若有骨刺横着,说话时隐隐扯着,她长吸气,更轻地道,“我杀过人,手上不止一条命……宫正司里所有死掉的人都有我的一份,所有的极刑都由我指使……执行过极刑的人……见过人的各种死法的人,你说身体里还会淌着热血吗?还是你要千方百计救出去的人吗?”
宁云涧面无血色,“那不是出自你的本愿,不得已而为之。”
阮木蘅迎面直视着他,看着他脸色发白,幽长地顿住,她想接着说她已非完璧,她不可能嫁给他,想说她对他并非男女之情,却看着他因为她刚刚的话搅起的某一种痛意,没法再以这句粉碎他。
“你若决心这么做,答应我一事。”她终于道,“若有万一的可能,我从宫中赐到府上,我亦只做妾,且是无名无分的妾,之后你便放我走。”
宁云涧沉寂下来,如霜如雪般寂寥,惨然又宠溺地一笑,“若是你的心愿,只要你能出宫,我不会拴着你。”
阮木蘅心中动容,不忍再多说,咽下千言万语道,“如此最好。”提步便朝望风的阿盏走去。
...
第二日午后,大嬷嬷唤了几个宫女小厮领着去内务省提月里的洗衣用的各种供例,阮木蘅便是其中一个。
可出了浣衣局的大门,其他人拉着车子被打发了去,阮木蘅和另一个宫女却被引了去他处。
走过排排宫殿,一直到皇家收纳名物名器的重华殿前不远处,却见檐廊下一胖体绿衣的人插着袖,笑容可掬地候着。
阮木蘅一愣,旁边的大嬷嬷油腻腻地将她一拽,笑道,“宫正大人好大面子,这周公公什么样尊贵体面的人,便是这样一次次屈尊来请您。”
说着远远地朝周昙行礼。
阮木蘅蹙眉,凝目望了望,却还是周昙一咕噜地下台阶来,笑道,“阮大人安好,怎么冻成这样也不多添一件衣裳。”
说着将怀里早已备着的天青纹绣风氅披于她身。
阮木蘅又一愣,晃了晃眼,朝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厚帘内觑了觑,狐疑道,“是皇上在此处宣见我?”
不及周昙回答,里头的人施施然掀帘而出,如鹄峙般玉立在近前,荫着她,低眸向她,“现在连规矩都懒得做了?去了浣衣局后怕洗的不是衣裳,是礼仪吧。”
阮木蘅从微讶中回过神,从善如流地伏地跪拜,“奴婢叩见皇上。”
叩下去时,于天青氅衣的风领中漏出一截粉颈来,有落雪点点落入,激得她微微一颤,景鸾辞看着刺眼,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