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阮木蘅浣盆里满盆都是这种娇气的软烟罗, 泛着光彩的青黄红绿几欲将她的手淹没。
涂抹了半天桂花胰子, 再抽出来时,手指被冷水浸泡得又白又皱,就像缺水的花一样。
她翻来覆去搓了搓手, 望着满盆压得瓷实的霞色不由叹息一声。
所谓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所谓的因果报应,便是指她的境况了。
之前三年在宫正司虎狼不惧,色厉内刚, 得罪了一干大大小小的人,现在新仇旧怨一起算,全都来落井下石了,一上午才洗完一盆丝绸, 下午又一盆软烟罗,明摆着明明白白要欺负她的意思。
阮木蘅又叹一声,麻木地想,她是不是该如景鸾辞说的识时务,少顶撞他两句,也不至于被他罚来浣衣局这种地方。
不过一顿罚换得了不入后宫也算是如了她的意,虽然是差强人意的意。
她苦笑了一下,在衣裙上擦了擦水,将手插入里衣捂着,呆呆地看着洗衣房灰蒙蒙的窗外轻扬的雪花。
停下来出神时,叽叽呱呱在同一屋里洗衣的另一撮的宫女中的一个,将白眼递过来,尖声取笑道,“宫正大人办起案来噼里啪啦雷厉风行的,怎么到这儿连件衣裳都搓不动,便是这么娇贵哟~”
目视左右浣衣女,越发尖刻地道,“你身娇肉贵地体贴着自己,偷大懒,可不要耽误了洗衣服,惹得大嬷嬷将我们连坐,姐妹几个跟着你倒霉!”
阮木蘅记得这个,便是昨日才来就“不小心”泼了她一瓢水的,叫做芷巧,仗着和浣衣局的大嬷嬷有点关系,常常对其他浣衣女颐指气使呼叫喝骂。
疯狗狂吠。
她眼睛都懒得看一眼,端起盆子到另一头的角落。
那些聒噪的声音却紧跟了过来,又有另一个嬉笑道,“啊呀,她哪里是偷懒,芷巧姐姐别乱说,人家可是皇上亲封的贵人主子,小心皇上怪罪下来,我们可要吃不了兜着走呢!”
“诶呦,对对对,人家靠山多着呢。”芷巧佯作打自己嘴巴,迈着摆柳似的步子近前,“除了皇上,可还有宁将军求着护着,指不定哪日飞上枝头做了顶顶尊贵的将军夫人,我们这些皮糙肉厚的贱婢可吃罪不起哟!”
阴阳怪气的话一出,轰的引起一阵刺耳的乱笑。
阮木蘅皱了皱眉,慢慢起身,拽了凳子过来,前些日子受过刑罚的地方还在痛,一天都挨不了凳子,但一直弯虾一样蹲着,实在也遭受不住。
才要坐下,一只绣鞋飞过来,将凳子踢翻到一边。
阮木蘅霍地抬头,目色陡然一厉,手一捞顺势端起脚下的一盆水,干脆利落地泼到芷巧身上。
动作行云流水到一众人全都没反应过来,稀稀拉拉还零落着几片讥笑,尔后才后知后觉地倒抽冷气。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芷巧姑娘,我这一盆水可谓大方罢,够报答你昨日那一瓢了吧!”
阮木蘅冷冷地扫过怔愣在原地的一众人,凌厉地盯住人中浑身浇透的芷巧,在对方龇牙咧嘴尖叫着“贱人你敢泼我”冲过来时,猛地将手中的盆重重往地上一砸。
更加凶狠地道,“人不犯我,我必不犯人,若有不长眼的,惹到我头上,宫正司里折磨人的手段我可一件都没忘,到时别怪我全招呼出来,一样样施用在你们身上,扒了你们的皮!”
声音狠如锤鼓,一时便震慑住所有人,又有她昔日如铁面罗刹一样的恶名,连芷巧都不敢再上前,憋闷地气红了脸,毫无底气地跺脚留下一句“你别嚣张,我让大嬷嬷收拾你”,便哆哆嗦嗦淋漓着水和其他人远远绕着出去。
阮木蘅忽而绽开笑颜,真真是叫得响的狗不咬人,吓唬一下她们而已。
翻过凳子,垫上一包衣裳,低下头,继续安分守己地洗衣裳。
这一洗,便到天光黯淡下来,洗衣房里人全都走完了,她盆里却还剩着一条条数不清望不到头的丝绦轻纱,仿若她的命运,纠结又不见方向。
阮木蘅索性就罢工不洗了,回宫后,不论是在女官院被打,还是罚到了洗衣房,她都有一种不怕死的气势,反正光脚的不怕湿鞋,都已经回来了,又是赤条条一身,不过搭出她这条本就轻贱的命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坐到昏暗的角落里,腰酸背痛地靠着墙,望着窗外不知何时已经积起的厚厚一层雪,从怀里摸出两个午饭时留下的馒头,一口口味如嚼蜡地咽下去。
待吃完,肚子胀起,她摸黑出了洗衣房,外头雪光照路,她走得沉重又轻巧,没有回住处,猫似的地在墙角的黑影中遁出浣衣局的大门。
浣衣局在内廷的西北角,西北角也有一道玄胜门,和内西门一样是贱门,宫里的小厮婢女犯了事,又不便在慎刑司用刑,又怕玷污了皇城的尊贵的,便架到这门外用猫刑,或乱棍打死。
虽如此的可怖不堪,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道门通往皇城之外。
阮木蘅轻步躲到玄胜门侧的监门院旁暗影里,冻得僵冷地潜伏等待。
一直等到门处换班,看好时间,见七八个侍卫从监门院内骂着娘,低低交谈着出来,因为正入夜,门里没人进出,也没人监管,松松懈懈地与要下班的人混闹两句,才悄然地站好守门。
阮木蘅又盯了一阵,动了动身,回到住处。
大通铺的下人寝房里,劳累了一天的人基本都睡下了,偶有几声哼哼唧唧和磨牙在房中响起。
她悄然滑入内,挨到自己的床上,一摸是冷硬硬的床板,却不见了床垫被褥,想都没想再次开门出去。
小院子里花台处,一卷被褥已积了一层雪,拍了拍,重新抱着入内,翻出干燥的面里,裹紧冰冻如尸孑然无依的身体,努力迫使自己睡着。
………
第二日起来,雪停了。
化雪的天气,比下雪时更潮湿阴冷。
阮木蘅抱着捂一晚都未焐热的身体踏进洗衣房的门,心中不由叹息,她这算从高处零落成泥碾作尘么,混了十几年,又混回去了。
苦笑闷叹着,随意挑眼扫向早已进来洗衣的浣衣宫女,惊诧地发现,昨日对她冷嘲热讽,捉弄呵斥的人一见她,如老鼠见到猫一样,觫觳地一颗颗低下头颅,连对眼都不敢。
阮木蘅暗笑,至于怕成这样么?不过声气大点儿恐吓了两句。
可等到督责查人的大嬷嬷进来时,她不由对她们畏如蛇蝎的表现起了疑。
本来她昨晚没洗完衣裳,照例是要罚的,那嬷嬷却不闻不问,对她丝毫不惩戒,更奇怪的是,芷巧没到,那嬷嬷也一句问话没有。
阮木蘅纳罕地闷头洗到晌午,吃饭时,仍旧没看到芷巧,揣测着忍不住问昨日和芷巧同行的人。
那宫女被她逮住,缩起脖子颤颤地一抖,想跑又不敢跑,低头吞吞吐吐道,“芷巧,芷巧她一大早就被大力太监拖走,去了……去了玄胜门。”
说完避瘟神一样弯着腰要跑。
阮木蘅心中一沉,眼疾手快地拽住她,“因为什么?”
那人目光一颤,“说是昨夜里偷了某一位娘娘落在衣裳里的一块玉,盗窃是大罪,便被拉去用刑了。”
阮木蘅只感到手中一空,人溜走了,她摸不着头脑地苦思了一会儿,作罢,听说芷巧欺负人欺负得狠,甚至有被她虐死的,也算是罪有应得吧。
吃过饭后,一车一车的各宫各处的衣裳又拉了来,阮木蘅分到两盆,兢兢业业地坐下来继续努力。
洗到手脚冰冷,头晕眼花时,一看时间大半日过去了,窗外阴风又卷起来,阴恻恻的天光中,忽而站着长身玉立的一个人。
阮木蘅一惊,愣了一会儿,等房里窃窃私语交头接耳地注意到了宁云涧,才不由叹了一声,他这不是伸了脑袋到景鸾辞面前,纯粹不要命么?
垂低眼,权当做没看见般,更加认真地搓洗起来。
洗了一会儿,耳边听得几声小小的惊呼,一抬头,宁云涧却已在眼前。
微微低俯挺拔若松的身形,手臂就被他拉住。
“你跟我出来。”他道。
外面雪光映目,炫得人睁不开眼,宁云涧一身白色武服半臂胄甲,巍巍地立着,玉白的脸透着勃发的英气,面对她时,有化不开的心疼。
阮木蘅别开眼,将红肿的手藏到身后,“宫里有宫里的规矩,这腌臜处不是宁将军该来的地方,请回吧。”
他目光一刺,怜惜之意更甚,全然不在意地伸手捉住她双手,干燥温暖的热度立时传过来,将几乎死掉的手惊醒,“洗了多久?怎么冰成这样?”
阮木蘅挣开抽出双手,余光瞥到屋里潮水般涌来的目光,愈加如芒刺在背,冷冷地道,“宁将军身份贵重,请勿轻贱自己来寻奴婢,您来一次,奴婢便要忍受非议,遭人白眼,反而给我们彼此造成麻烦。”
她退后一步,“恳请您回去吧,这里的阮木蘅跟您丝毫没有关系,不值得您来见。”
她语气比隆冬寒气还要疏离冰冷,宁云涧反是前进一步,清朗温润的眼丝毫不变地笼罩着她,“你也别赶我走,我不是来给你添麻烦的,说完话就走。”
阮木蘅心中一谎,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还来不及阻止,便听他道,“我已与皇上请旨赐婚,虽然他没有应,但我总想得到办法让他点头,若不行,想法子把你弄出去,在这皇城里也不一定有多难,你一定要等我。”
好似怕她打断,他间不停歇地低声恳切说完,才小心地道,“……好吗?等我。”
阮木蘅胸中忽然涌出热意,垂睫将情绪掩藏起来。
泛着冷意的双眼再次迎向他,轻轻地道,“宁将军,请别再天真了,你的愿意不过是一厢情愿,空口幻想……没有一种办法能让国中朝纲应允将门之后,如日中天的少年将军迎娶一个卑微的罪奴,也没有一种办法可以违抗天子圣令。”
她说着声调提高起来,更加冷硬地逼视着他,“君就是君,臣就是臣,他说不行,那便是法令,你除了遵从能忤逆么?有忤逆的资本么?你不过是一个立了一个小功,都没有王爵加身的三品将军而已,若他不想听你说话,你连跟他说话的权利都没有。”
这是粉碎一个男人尊严的话,她说着忍住心中的锐痛,冷硬而毫不留情地刺向他。
却是当真将他刺痛了,打击到了,他脸上猛地泛起了白,目中有痛和愧一闪而过,呆住半晌,哄小孩似的口气温柔地劝解道,“君有君威,但不一定不被朝臣裹挟,他景鸾辞再尊贵,权利再大,总有他要忌惮的地方,总有他的软肋,你相信我,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将你迎出宫去。”
阮木蘅如鲠在喉,从未想过有人能如此三番两次对抗一国之君,不顾自身安危,替他奔走考虑,将泪意咽下去,嘲笑般地扯起嘴角道,“宁将军这些承诺你当真能保证吗?你当真信吗?螳臂当车在沙场或许果敢,值得赞赏,在朝中,在绝对的权威面前,不过是可怜的蚍蜉撼树。”
“不要再说如此儿戏的话,赔了您一条命不够,奴婢也会被牵连搭进去,请您,回去吧。”
阮木蘅冷眼说完,不再看那被伤的遍体鳞伤的目色,猛地背过身去,忍住犹豫提步踏进门,再回头,那人影踉跄而落魄地渐行渐远了。
她深呼一口气,感觉肺腔内撕扯着疼,目光一扫,那些揣测那些窃窃私语戛然而止,可她盆边却又多了两盆满满当当的衣裳。
阮木蘅老老实实地蹲下来,手入冰凉的水时,嘴角轻轻一哂。
看吧,无用的深情只会造成麻烦,这些和她一样落难的卑贱的人,岂会看得了她有人青睐?!
这宫里就是阴暗,不论高位处,还是蝼蚁窝的地方,都充满了恶毒和嫉恨。
第50章 拒绝 请转告皇上我不方便去
午后又下起了雪来, 却不是鹅毛大雪,仿若细沙似的夹着点点细雨落下来,打在才化了雪的琉璃瓦上, 发出筛细米似的声音。
坐在静如深潭的殿阁内, 耳边听来好似蚕食一样,直惹得人出神。
平王捏着白子, 踟蹰了半刻,哒一声落在天元位,神色一松,这一着不至于一下子夺了局势,也不会显得让了棋,堪堪只落了半势, 甚好。
含笑抬起头来, “皇兄, 该你了。”
景鸾辞神色厌倦地从窗隙间回过视线, 望着满盘黑白相间的棋子, 微微蹙下眉头,刹那间只觉得腻烦无趣,随意落下一子。
尔后便神色邈邈地垂目望着他处。
平王本是正经严密之人, 见景鸾辞今日恹恹, 本是他宣的他来对弈,摆了棋后又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便忍不住调笑道, “皇兄怎么了?这般神思不属,魂飞天外,莫非是挂念哪位佳人不成?”
景鸾辞浅浅一抬目,幽暗的眸光凉凉地点了他一眼, 修长的手指来回捏了捏棋子,丢入篓中,淡淡地道,“朕困乏了,你下去吧。”
平王汗颜,忙离座谢罪,“臣弟唐突,不知轻重妄议后廷之事,冲撞了皇上,望皇上恕罪。”
景鸾辞挥了挥手,沉眉不再理他。
周昙卷帘而出送走平王后,又轻步回来侍奉,皇帝仍对着晕眼的棋盘怔忪,他上前换了热茶,搁在案几上。
想唤一声,景鸾辞却猛地起身,掀帘朝外走。
周昙一愣,忙拿了氅衣跟上,到宫门处,面前大步流星的人却欠着风雪稍稍一顿,他终于是赶上步子,焦急地道,“皇上要去哪里,奴才先给您备轿子呀,您万金贵体,若是凉着了,可怎么是好。”
说着忙招呼他人备轿。
景鸾辞握了握拳,举目望着白茫茫一片的苍穹,浸了一会儿冷风,转头道,“不必了。”
却是又莫名其妙地回到殿阁中,心神不定地对着那还未收的棋盘,自己跟自己下起棋来。
周昙被溜了一大圈,满头满脸都还是碎雪,也不敢擦,忙不迭地去炭盆中加碳,再回身候立时,却见景鸾辞又魂不守舍地定住了。
私下不由一叹,何必如此跟别人,和自己过不去呢?罚或不罚也就一句话的事。
又眄了景鸾辞一眼,微微兀自摇了摇头,他是无根之人,也不算有全乎的七情六欲,近来是越加不懂有情之人,受情所困之人,到底想些什么了。
叹息着,景鸾辞忽而朝他望来,凝着眉心,微微一顿。
“处理了吗?”
周昙本就想着这些,躬身顺嘴道,“对宫正大人使绊子的那几个都悉数拉了下暴室,不过都是些还不知事,惯爱闲言碎语,使些小计俩的黄毛丫头,倒也没有要她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