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木蘅微微摇头,他不了解景鸾辞,抚了抚江风的头,手上一停,道,“我姓阮。”
“大概听过您的名气。”江柏舟笑道,早就怀疑的,今日谜题所有都解开了,他觉得很舒爽。
“所以这郢都我大概是不能再待下去了,能有多快走就多快走。”阮木蘅默默地下决心,望着江柏舟淡然的神色,“今日严修来寻我,让我去西境,我想说不定我会去西境。”
以江柏舟的聪明,前因后果,背后周折和人物,估计都清楚,她并未过多废话。
江柏舟慢慢看向窗外,好一会儿,低眉轻轻一笑,“今日一件宝贝都没有购得,真是可惜。”
阮木蘅随之笑了笑,这大概就是以前明知道江柏舟是江明池之子,与朝廷有关联,却仍旧没有离开的原因,这个人有自己的是非和奇异的包容性。
哪日他若揽了个江洋大盗在身边,她都不会觉得奇怪。
“人生的境遇真是不可思议,我随手一救的人竟然是安嫔娘娘。”
江柏舟忽而又道,沉静地注视着她好一会儿,又笑开了,“你找的人还没打听到下落,不如再多待几日,等江苑的婚礼办完,我再找人护送你去西境,有人照应总比孤儿寡母上路要稳妥一些。”
他脸色含着淡笑,可嘴巴却言不由衷地说出这些话来,这段交集突然戛然而止,没想到到头了竟然也有留恋,“你看如何?”
第59章 替换 幸好是一场荒唐
厚厚的绵帘遮挡住门窗, 殿内昏暗不明,彤红的暗光淡淡地散出,轻薄得好似在室内覆盖了一层红色的纱幔。
景鸾辞独坐着, 暗红光影下眉心皱起, 神情深邃地看着掌心发光的珠子。
珠子赤黑,鸟蛋大小, 上下以阳刻云纹白玉为衬,底部缀着长长的青穗,穗子散了几根,半旧不新的,拖成长长的尾须。
那日,“她”被打捞上来, 水里浸泡了五日的冷尸, 全身肿胀发烂, 脸身有虫啃咬的烂疮, 连左脸上的长疤都溃得深见颊骨。
唯独完好的只有这一枚极日珠, 幽幽地缚在腰间,发着淡淡的暗光,就好似随着主人一起熄偃了光华一般。
无懈可击的目击证人, 同样无懈可击的这枚铁证, 使他连假装和自欺都找不到借口。
乃至之后的五年每次午夜梦回,梦里再见都是那一日她的凄凉可怖,钻心透骨地折磨着他。
景鸾辞攥紧珠子, 微微闭目。
周昙掀开帘子,在黑暗中轻步到跟前,道,“皇上, 慎刑司里的那监司已扭押到外头了。”
点上灯,烛火长照,记忆忽而抽身褪去,仍旧是金碧辉煌的殿阁。
殿中绿袍小太监哆哆嗦嗦踟蹰着下跪行礼。
景鸾辞不动声色地盯了一会儿那生香的熏烟,抬眼目视周昙,周昙立即上前尖声喝道,“该说什么,知道什么,全都从实招来,若有半句假话,即刻拉出去乱棍打死。”
那监司随即点头如啄米,浑身痉挛地打着寒战,不住磕头饶命,颤声道,“奴才,奴才也是迫于安嫔娘娘的威势……奴,奴才不是故意要偷尸的……”
“说紧要的,安嫔娘娘是怎么跟你要去一具女尸的?用途是什么?你们又做了什么?一一说清楚。”周昙抬高声音打断。
监司脸色越发惨白,皮肉觳觫地抬眼只看了景鸾辞的靴子一眼,便磕头伏地,结结巴巴地道,“那一日,五,五年前三月的有一日,奴才记得是春分前后,刚好过了一场桃花汛。”
“安嫔娘娘听说辛者库里几个犯罪宫女熬不过冬冻春寒死了,带着宫正司令的牌子来,说要查一查,奴才哪敢拦着,便由着她去看,不知怎地她便看中了一个宫女,说此女是她认识的,要另外处理……”
监司心惊肉跳地说着,打着摆子大喘两口气,颤颤巍巍地接着道,“……宫中娘娘们总有一两件事,是不想人知道的,也总有失手犯下什么的时候,花点银钱来毁尸灭迹,也是偶有的,奴才便以为,那被选中的宫女尸体,可能藏了安嫔娘娘的什么辛密,连死了都忌讳着,便顺水人情帮了个忙……”
这一番话点透了深宫不可见光的一角,监司胆战心惊地不由向上望一眼,忙又低下头,“奴才便按照安嫔娘娘的吩咐,在那女尸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再绑了石头帮她搬运到浣衣局的井池处,扔了下去……可,可第二日夜晚,奴,奴才就听说安嫔娘娘亦跳水亡了,才隐隐的觉出不对……”
“既然觉得有问题,为何不说,为何在众人打捞上尸体,错认成安嫔时缄口不言,和着她一起欺骗皇上?”
周昙尖锐地口吻接着逼问。
监司轱辘一团瘫在地上,揉成一潭死水,惊慌失措地辩声,爬将过来,又缩回去,额头磕碎成烂泥,仍旧被叉了出去。
周昙着人架出监司处理了,轻手轻脚再回到殿内,原以为迎面又是一场雷霆震怒,却没想前面端坐着的人,继续拾起珠子,研摩着淡淡哂笑,神情不见一丝愠色。
周昙一时拿捏不准,摒心静气地候在一旁。
景鸾辞出神着,陷入自己的思绪,千转百回地想着,想到这一遭挖心的欺骗,想到日日夜夜来的遗憾,蚀骨的后悔,恨不能挖心掏肝的念想……
忽而四肢百骸一松,原来竟是一场荒唐。
幸好是一场荒唐。
仿若一场大梦,醒来了她仍好好的活着,一切都可弥补,一切还来得及重新来过。
他将那枚极日珠玉佩放回匣里,若有似无的一丝笑意又平下来,微乱的目光闪了闪,忽地又不确定地朝周昙道,“今日见到的那人,你看着……像阮木蘅么?”
周昙审慎地思量片刻,笃定地道,“奴才觉得千真万确是安嫔娘娘本人。”
“奴才当时见着了,也是惊骇异常,可回过神时有仔细观察过,样貌身量样样不差,而且,最重要的是,那名叫‘江水云’的女子,脸上有淡淡一条红疤,抹了粉了仔细瞧也能辨认,怎么着也做不得假了。”
景鸾辞狭长的眼中慢慢旋起光亮,沉吟着道,“准备一张寻常拜帖,朕明日去江宅。”
稍作寻思又挥手作罢。
第60章 丞相府 她何必以这么惨烈决绝的方式与……
红灯喜幔从丞相府门三层的飞檐顶, 一直结到高阔的厅堂里。
堂内江明池江老丞相衔着喜气洋洋的笑意,四面与人寒暄称谢,好似半个京城的达官显贵都齐聚了一堂, 到处都是巴结奉承恭贺之声。
待婚礼吉时将近, 外头高声通传“皇上驾到”,江明池拎着袍子领着位列于厅堂两侧的朝臣命妇伏身跪拜。
景鸾辞一身檀色袍衫, 玉带束发,施施然含笑进来,在山呼中略微扫过跪满一地的人,在江柏舟身上顿了顿,升座坐到高位上。
出声免了众人的礼后,便有皇家的贺礼和礼单一样样呈了上来, 景鸾辞适时与座边左侧的江明池道了声贺, 目光在济济一堂中游弋了一会儿, 没见到料想中的人, 便又注目到江柏舟处。
这人的底细和行迹他已查的一清二楚, 但他这一周来并未惊动他,半睁眼看着他将阮木蘅从江宅移到别院,又藏到丞相府里, 仍蛰伏不动。
所谓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大概如此。
经历阮木蘅三番两次的私逃,甚至以诈死的方式来对抗,他这一次并不想用强, 也不想将她逼急了,更不想掳了一具行尸走肉回去。
江柏舟端着杯,呷了一口,举目见他, 视线与他一交,低眉笑了笑便若无其事地转开招呼旁边客人。
景鸾辞心不在焉地听着一干朝臣对他的那一套皇恩浩荡论,漫不经心地朝江明池道,“近日听得风言风语,说江二公子公然带了淮州一女子入府,有娶为正室的意思,不知可有此事?”
江明池满面春风的脸猛地一扭,此事他瞒得严实,生怕被人知道了落人口舌,怎么皇上竟然知晓,只得搪塞,“入府的不过是淮州不知哪里来的孤女罢了,犬子看她可怜,恻隐之下,收用了当个支使而已,连妾氏都算不得。”
景鸾辞听着他如此鄙薄,一阵不快,却也的确不愿意阮木蘅当真入了府,便接着敲打道,“江相既然有意与卫氏修得秦晋之好,也请江二公子洁身自好,切勿徒生事端,不要生生破坏了这段姻缘,使得江家与卫家闹得难堪。”
江明池一抹额,忙附和点头。
明阔的厅堂内一阵觥筹交错之声,厅堂外,走过回廊,进了月门侧,阮木蘅孤身在暗处静候。
悄然离了席的严修进了月门,左右环视一圈,盯住昏暗处发亮的眼睛,“是阮姑娘吗?”
阮木蘅走出暗影,唤了一声“严将军”。
严修确认后,歉然一笑道,“委屈姑娘久候了,一切的出行近日来我已准备妥当,万无一失,车马明日卯时便在相府偏门处等姑娘,姑娘务必收拾好了届时等候。”
听雪楼会面后,阮木蘅原本在犹豫是回淮州,亦或是重新找个地方静观风头,还是去西境,结果第二日,严修便找上门来,说还有一要事没有相告。
这要事,却是关于侯获的下落。
据严修讲,两年前侯获从河西消失,原是因为宁云涧悄悄劫了他出来,暗养在军营里。
阮木蘅便下了决心,先去河西走一圈,之后再做打算。可一时半会儿又走不了,一方面是城防加严,贸然遁出怕有意外,另一方面,严修道去了西境几年内都不会再回途,他需要周全的准备。
阮木蘅想着他那句“一去西境不归程”,总觉得略有深意,答应着问道,“还有一事,那日严将军说‘这郢都破阵军几年内都不会再回来,回来时就是另一番光景’,是什么意思?”
严修微微一顿,缓了下气,为难地道,“宁将军以前离京前,算是在朝堂闹了一场,当廷回绝了皇上下旨的与江家的婚事,才贬黜到西境历炼,以当时君臣之间的嫌隙,宁将军恐怕没有回京之日了。”
说完又爽朗一笑,“不过姑娘不用多虑,朝堂这地方也不是宁将军的抱负所在,去了西境他反而更恣意快活呢,姑娘到时见到他,就知道了。”
阮木蘅蹙眉点了点头,究竟怎么样,等见了侯获,见了宁云涧才知道,可辞别了严修,心下终究有隐隐的不妥。
一路思索着到偏院里来,装饰着喜一串串喜灯的花廊里,江柏舟不知何时逃出了客厅,正扇着扇子,领着两个小丫头和江风,在石桌上投掷铜钱为戏。
一个黄衫的婢女,十二分认真地将铜钱拢住,又高高掷起,随后攥住,喜滋滋地朝其他人道,“我这一轮,肯定能赢了你们所有人的糖!”
江柏舟轻收折扇,似笑非笑地一点她覆盖着铜钱的手,那婢女立时大叫起来,“二少爷不许说,让阿风先来猜!阿风快猜!”
江风团团地跪在石墩上,认真思考时的小脸显得格外可爱,想了半天,眼睛骨碌碌一转,便用小手去掰那女婢的掌心,惹得江柏舟摇头笑,“阿风可不许耍赖哦。”
猜钱的游戏是淮州眠风酒楼里花客常玩的游戏,跟掷骰子差不多,钱币共五枚,掷起后来猜多少枚为阴,多少枚为阳面,猜错者罚酒,猜对着赢钱。
这类花酒游戏,阮木蘅一直不喜欢江风跟着学,怕长大了无所事事,耽于玩乐,可江柏舟却很不以为然,总是私下带着江风玩,美其名曰寓教于乐。
江风皱着毛茸茸的眉头,天大的犹豫,侧目见阮木蘅笑盈盈地立在一侧,爬下来生拉硬拽过她,“娘亲来帮阿风猜一猜,阿风只剩两颗糖了。”
他可怜地摊开小掌心,里面皱巴巴两颗被握得黏糊糊的喜糖。
阮木蘅大笑,弯腰朝那婢女弓起的手背看了看,道,“我猜,两枚为阴,三枚为阳。”
那婢女立时笑得眉目飞起,摊开手心,“猜错啦!快把糖都给我!”
江风小嘴瘪起,想哭又哭不出来,可怜巴巴地将两颗糖果献上,眼泪汪汪地埋脸于阮木蘅腿间。
阮木蘅哭笑不得,将江风抱于石墩上坐下,嘴角逐渐弯起,将那些钱币拢到前面,“娘亲帮阿风把所有都赢回来好不好?”
江柏舟支颐而笑,“你知道游戏规则么?”
阮木蘅瞪他一眼,“不就跟簸石子一样么?簸石子可是女孩子的拿手好戏!等着瞧好了!”
她一把攥起钱币,打太极似的虚晃了两下,猛地抛起,叮当作响地落在石桌上时,整个上半身飞扑过去,动作一点儿都不雅观,惹得众人一阵大笑。
阮木蘅双手覆盖好了,才坐回位子上,先朝江风眨了眨眼,尔后笑盈盈地环顾几人,认真道,“快猜,一局定输赢,没猜对的不止罚两颗,要将所有糖都给我。”
几个婢女笑过后,当真不太好猜,刚刚只注意她动作,忘记好好看了,只有江柏舟脸色不变,面目含笑,“两枚阴,两枚阳……”
“还有一枚不阴不阳,夹在你中指缝里。”
阮木蘅目瞪口呆,“你怎么知道的?”
“花招太多,但动作太慢,一开始就夹着,早就看见了!”江柏舟眉舒笑展地道。
阮木蘅甘拜下风,江风更加难过,吭哧吭哧两声,正要张嘴大哭时,旁边两个婢女忽而慌乱地起身伏地,“参见皇上。”
花廊台阶下,一身紫檀衣的景鸾辞正负手立着,冷冷地望向这边。
他们所在的偏院离正厅很远,谁都没想到会有外人进来,一时所有人都惊讶不作声。
景鸾辞眉宇间隐隐含着怒意,一步步走到近前,江柏舟这才施施然起身,拱手称“皇上”。
阮木蘅呆坐着,后知后觉地起身福礼,自上次听雪楼一见,她惴惴不安了几天,可之后却没有任何人来搜寻她,打听她的下落。
前几日听江柏舟说贺贴时,也未见有皇室的一份,便猜想景鸾辞日理万机,从未赴过朝臣家宴,应当不会来,才稍稍安心。
一时忽见,头皮乍然发麻。
“朕离席醒酒纳凉,听得后院热闹,便过来瞧瞧。”
他说着,感觉喉头涩住,有什么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忍了忍,眉目间郁气一扫,淡淡地道,“朕贸然入院,扰了各位兴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