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修勃然大怒,喝退帐外来人,强忍着怒气道,“果然最毒妇人心,你父亲若泉下有知定然后悔生了这么个孽子!”
阮木蘅一笑,“严将军,时间有限,我们不做妇人之辩,你快些考虑,是杀了我和宁云涧一起陪葬,还是送我出去也留他一命?”
严修听得惊怒交加,恨不得掐死前面不知好歹的女人,他不是军中智囊,不由腿脚打转,望了望宁云涧由白转青的脸,捏向阮木蘅的肩膀,咬牙切齿道,“你能保证将军无虞?”
阮木蘅敛起笑意,忍着肩膀上的虎钳似的剧痛,慢慢伸出掌心,一小小的丹红色瓶子展在严修眼前,她抬目盯住他,“放心,他活,我活,他死,我给他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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巳时,原本要出动的破阵军因军情变动,仍继续等待时机,三万大军庄严整肃地立在营前点兵。
而一辆马车便在这时悄然驶出,后面一口临时劈木做的棺材,拉着侯获缓缓地出了营口。
严修怒目看着马车从营口奔着城门而去,渐行渐远,神色复杂地怔了怔,甩袍转身。
而他不知道的是,那马车一出了营地的视野,便调头背向洛州而去。
两日后,泌阳城外的小镇,那辆日夜不歇的马车停了下来,一身形狼狈男女莫辩的车夫下车,就近找了一家寿材店,换了一口棺材,出钱让店中伙计雇了另一辆车从另一条路和她分道而行。
尔后她在萧条的街道上买了几个肉包,重新上车,晃晃悠悠地赶马继续前行,盛夏连绵的雨停了,道旁树木茂盛,一片浓绿,热风吹起树叶,空荡荡没有行人的路上忽而一阵迷蒙。
簌簌的响声散尽,马车里突然几声连声的咳嗽,她勒马停车,钻进车厢。
车厢里宁云涧已经醒了,锋利的棱角饿了两日后越加锋利,干裂的嘴唇紧紧抿着,阴沉地一瞬不瞬地看着车顶。
颠簸了两日,周身一直捆绑着,他的仪容实在不好看。
阮木蘅温柔地将他凌乱的头发理了理,俯视着他的眼睛,轻轻一笑道,“你醒了。”
宁云涧没有凉透的眼中闪过一丝怒气,对望着她,又好似没望进去。
阮木蘅低低一叹,“我知道你恨我,但恨我也没办法,一切已经结束了!”
她不管他是否在生闷气,强硬地掰过他的头,用湿帕子给他擦脸,絮絮叨叨道,“这场仗已经结束了,破阵军受朝廷招降,严修和众将领向朝廷交出兵符,景鸾辞在军中颁布赦免令,扣下几名重要叛将关押待审,褫夺军衔,其他三万士卒全部赦免……”
“不过破阵军经此一事,被打散了,分部去各边戍守,戴罪立功。”
“所以你要恨,就恨吧,可以恨我一辈子!但重来一次,我仍旧会这么做!”
宁云涧终于轻轻地一动,抬目盯了她一眼,又望着车顶。
阮木蘅从一个小瓷瓶中倒出几粒丸药,一捏他下巴,自然地道,“吃了。”
宁云涧抿紧嘴,理也不理,她等了一会儿,仍旧不管他无声的反抗,也不管他会不会咬她,直接将手指撬入他口中,将药塞进去。
擦了擦他嘴巴,道,“能致昏迷的药我已经解了,这是麻药,你是行军之人,若身上有力气,我肯定拦不住你,所以你还是再吃几天吧!”
她淡淡地说着,好似像劝他多吃两碗饭,又稍微松了松他身上的绳子,以免勒伤了,尔后靠在车壁上,淡淡地看着他,笑了笑,“不要太郁闷,你着了我的道,其实一点儿都不奇怪,你很聪明,但从小就不会玩心计,所以你以前下棋赢不了我,捉弄不了我,现在也一样。”
宁云涧眉毛轻轻一跳,又看了他一眼,继续望车顶。
阮木蘅边劝说他吃东西,他不吃就强塞进去,边天南海北随意瞎扯,而宁云涧自始至终都不搭话。
歇了差不多了,她紧了紧他身上的绳子,从泌阳继续往北边方向走。
马车摇摆着又走了三日,宁云涧是叛军首领,景鸾辞怎么说都不会放过他,阮木蘅怕有追兵,专捡难行的道狂奔,路过驿站也不敢行宿,走累了就在马车里窝上半夜,尔后接着赶路。
七日后,竟然到了霍州,从霍州过了阳城、关州就是北边边境,北地边境塞原县,地处大郢、西夏、大瑀的交界处,是三国拉锯战乱之地,正因为地界掰扯不清楚,反而成了管辖最松懈的地方,久而久之便也成了逋客和亡命之徒藏身的桃源乡。
阮木蘅准备带着宁云涧在塞原县躲个七八年,再回到河西的石溪村。
到第十五日,一场毫雨狂乱地下了一整日,道路泥泞松软,阮木蘅无法,就近找了一家驿站住店。
时间正晚,刚入店久违地洗漱一遭后,夜雨停了,昏暗的驿站被迟迟而现的一弯弦月泠泠清清的照亮。
阮木蘅下楼喂了马,看着月下黑黑的远山,雨后泥土的腥气带着凉风隐隐约约地传来,洗涤了连日的燥热。
深深地嗅了一口,那焦灼的胸口好似一瞬间荡开了,慢慢沉静下来。
她由衷地微微一笑,裹紧自己回到驿内,之前还零星几人的堂内忽而寂静无声。
阮木蘅虽觉有异,但并未多想,看也未多看,便跟堂里小二要了一壶茶和两盘点心,端着正要走,角落里一个声音陡地叫住她。
她吃惊地寻找,一人绣金玄色长袍,面色清冷地端坐,旁边一左一右一胖一痩的两人垂目弯腰静候。
阮木蘅无声地张嘴,还反应不及说话,驿站外一阵闹哄哄的马嘶声,顷刻间便涌进一干整肃的禁卫,团团地将驿站围成铁桶。
景鸾辞仍旧不动声色地静坐,看着她脸上流过的慌乱,若无其事地开口道,“我猜,你若不能往西,不能下南,东边太远,势必走的北,北边的塞原是逋客之乡,你要去那里是么?”
阮木蘅脸上发白,紧张地绷了一会儿,松弛下来,叹道,“不该在半途歇息的,还有四日就能到塞原了。”
“我说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你在大郢,即使去塞原,我只要想找,总有办法将你找到。”
景鸾辞慢慢地说,面前一桌子的菜不知何时已经摆满,他淡淡地扬脸,一旁的周昙忙殷切地道,“姑娘应当饿了,不如和我家公子一起用饭吧。”
阮木蘅满口苦涩,顺从地坐到他旁边,景鸾辞脸上始终一丝笑意都没有,眼珠清冷曜黑,滑在她脸上时,仿佛能冰冻三尺。
他伸手自斟了一杯,又给她倒了一杯。
阮木蘅叹气,举杯饮尽,杯子落桌时,一声钝响,她苦涩地笑了笑,“我的一命能抵宁云涧一命么?”
“不够。”景鸾辞神情冷淡地道。
阮木蘅低眉,一会儿又抬头,“若我当真以命胁迫呢?是否有赢面?”
她说着嘴中舌尖微微一动,好似压住了牙根的某一处。
景鸾辞身体一震,冷冷地看着她,“我不喜欢被人威胁。”
话一落出手如电地捏住她下颌骨,将藏在牙中毒药挑出,古井无澜似的目光,猝然怒火冲天,几乎将她的脸甩到一边,“你想死,我偏不会让你死,更不会让你为了宁云涧去死。”
他两指一用力,将丹红的药丸碾碎,肃杀地道,“你也好,宁云涧也罢,要生要死,都应当由我来恩赐,明白么?”
阮木蘅扬起脸,看着他指上的红色和修长的指尖相映,有一种妖异的森然,神色奇异地仿若旁观着他一开始的故作冷淡,再到现在的狂怒,沉默不语。
景鸾辞更怒,嫉刻地眯起眼,狠狠抓着她,“我告诉你,你若这么大义凛然,便跟我回宫,你若跟我回宫,我兴许会饶他一命!否则什么你都休想!”
阮木蘅凝住,冰淬似的眼色终于转了转,淡淡地笑了笑,“那便也罢,那也未尝不可。”
景鸾辞顿住,暴涨的怒气如堕寒江,莫名又觉得失望。
就像她来洛州找他那日,不管他如何刺激,说些什么,她都平淡如斯,她会露出苦涩,悲戚,却不再因他动怒动气。
他蓦然觉得疲倦入骨,慢慢坐下,轻声道,“当初江风的死,你是否还在怨我?”
阮木蘅一愣,怔忪了一会儿,摇头,“不。”
景鸾辞愣住,那字太轻易,太简单,明明没有刺,但他再次觉得失望,心间某个地方尖锐地刺中,一阵阵地闷痛。
“为什么?”他听到自己的声音。
阮木蘅静了许久,用指尖蘸着酒,划着桌面认真地想了想,道,“那年我从隅州拉着阿风的棺椁到河西,被安顿在石溪村……”
她说着声音慢慢有些波动,“一开始,我是恨的,恨被禁锢的十多年,恨被折磨的六年……还有阿风,我恨因你的缘故,你的纵容才让他死了,恨卫翾,恨不得她碎尸万段。”
景鸾辞轻轻一晃,几乎听不下去,却忍不住要听。
阮木蘅眉间轻轻一抽,“咬牙切齿地恨,一夜一夜不睡地恨,后来郢都传来卫氏被灭族,耳听着卫翾的下场,忽然就不知道还该恨什么,我便恨自己,我为何这么犹疑,为何怯懦……心心念念着能够重来,那我一定留在淮州,永世不出来,.我甚至想过我应该嫁给江柏舟……”
景鸾辞猛地闭眼,瞬间几乎听到自己胸间震颤的声音。
阮木蘅亦是闭眼,黯然地停住,停顿了好一会儿,好似沉浸进去时,她轻轻露齿笑了笑,“这么怨天尤人的,不知是过了一年还是半年,我几乎躺在床上好似过了半辈子,有一日阳光很好,我终于走到院子中来。.”
她又停了一会儿,一直止住的指尖轻轻画了画,好似画出一根弯曲的藤树,“我的院子里原来种了一颗葡萄树,葡萄树结了果,经历过春秋,再到春日竟然已经晒干在枯枝上,我便拿了篓子收割。”
她话中有一丝显而易见的愉悦,“然后那天,我第一次给自己做了一顿饭,葡萄干蒸饭,竟然是从未有过的香甜。”
“再后来,莫名其妙的我在院子里养了鸡,种了花,葡萄树从一棵种到五棵,院后种了菜。”
景鸾辞静静地看着她,听着她的过往好似与他越来越偏离,忍不住摇头脱口道,“可这些你都不会。”
“我的确不会,但慢慢地我便会了,我会杀鸡宰鸭,洗衣做饭,种瓜种豆,我甚至在石溪畔有了自己的一块稻子田,每年秋收,黄澄澄的一片,一簇簇割了,捆成捆,和农家一起到谷场上晾晒,打谷,一粒粒米收集到时,有阳光的干味。”
她伸出掌心,指着上面的薄茧,“这些便是割稻米时留下的。”
景鸾辞神色渐渐变得奇异,复杂莫名地看着她,狂乱地想要说些什么,最终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阮木蘅柔和地弯起眼睛,“再后来,有一年夏日,正好是山中采蘑菇的季节,我与满枝儿到山上采蘑菇,在山中唱着山歌,背着一篓子蘑菇下山时,我忽然想起来那年我们被追杀到山里,想起当时的惊心动魄,可我竟然觉得无所谓!”
她澄澈的眼中平淡而平和,映照出他的意难平。
“我真的觉得无所谓了,过去的一切好似另一个人的人生,就像一个人过忘川没喝孟婆汤,出生了,记得一切,却只觉得是前世,我不恨了,放下了。”
景鸾辞眼中浮起浓重的哀色,“若是不恨,那是不是也……”
“大概也不爱了。”阮木蘅悲悯地看着他,旁观着他的痛苦,“我记得如何爱过你,却不知道如何继续爱你,我想或许那些年只是我的一个执念,放不下过去的执念,一旦放下,所有都飞走了。”
她目光愈加柔软,柔软到让他承受不住,好似还没进攻,便节节溃败,他冷傲的神色终于全部破碎,近乎小心翼翼地道,“所以,你即便跟我回宫,也只是为了救他……是么?”
阮木蘅久久不言,可沉默便是答案。
景鸾辞掌心撑着木桌,发白的骨节根根铮然,几乎是踉跄了一下,再次闭眼,“我,知道了。”
阮木蘅沉默,尔后后知后觉地怔了怔,最后慢慢地起身,看着景鸾辞的目光穿过她,落在虚空的一处,她沉默地上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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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阮木蘅再备车时,再也没有人阻拦。
她扶了瘫软的宁云涧上车,四顾着驿站院前门口站着的一排的禁卫,遥遥地望向清晨朦胧中在山间蜿蜒地一条褐色的大路,抓了抓马毛,仰头看着楼上窗棂上淡淡的一个人影,深深地默叹。
转过头正要上车,周昙疾走高呼着从里面出来,止住马车,和笑着道,“姑娘这么早就要走么?”
阮木蘅点头。
周昙递出一个缎面的包裹,欲言又止了一会儿,道,“姑娘这是……老奴的一片心意,姑娘在外,肯定有用得着钱财的地方,请不要推脱。”
阮木蘅犹豫了一下,她不缺钱,但她不想拂了他的心意,伸手接过,掂了掂,里面一阵玉石金银碰撞的声音。
她郑重地行了一个官礼,“替我谢过……谢谢你了。”
周昙摇手,还是吞吞吐吐地看着她。
阮木蘅笑了笑,“公公有什么,尽管开口便是。”
周昙陡地一顿脚,银牙一咬道,“姑娘,借一步说话。”
阮木蘅心中微微一慌,还是跟着他到门边角落。
周昙郑重地看着她,纠结的眉心发粉,缓了缓,道,“有一言,或许老奴说了也无济于事,但老奴伴君半辈子,或许也该忤逆一回,只为不吐不快。”
阮木蘅奇怪,“公公但说无妨。”
周昙顿了一下,没头没脑地道,“绾嫔一案后,相关的人要么疯傻,要么驱逐出宫,要么意外死亡,唯独姑娘安然无恙,姑娘可想过因为什么?”
阮木蘅一愣,忽然的话头让她反应过来,可周昙没等她应,直接接着道,“姑娘或许以为是太后高抬贵手,可太后她老人家铁血手腕,忌刻阴毒,怎么可能因一时心软留下后患?太后不是如此儿戏,且妇人之仁的人,她选了您送毒,自然就没打算放过您,这些您应该心中有数。”
他连珠带炮地说着,阮木蘅起初听得无心,这一番后霍然睁大眼睛,“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