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鸾辞面上笼上一层青气,拳头捏紧咯咯作响,“为何要拖延三日再战?”
阮木蘅再次屈膝跪拜,极低地叩下去,“皇上,请给我三日时间,我定阻止洪水入城,让破阵军交出主帅和兵符,向朝廷投诚归降。”
景鸾辞脸色变了几次,突然嘲讽地一笑,“所以说到底,你以这个情报和不知所谓的条件,作为交换和威胁,仍旧要我放过他们?”
阮木蘅一下子沉默下来,许久才道,“他们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
景鸾辞脸上蓦地激起怒火,两步到她前面,“那我呢?我满心盼着,盼着你来,结果你从头到尾都未有一丝一毫……”他胸膛起伏起,极力平复,“你便没想过我输了怎么办,为我担忧过一刻是吗?”
阮木蘅身形僵硬了一下,“皇上文韬武略,算无遗策,自然不会输。”
景鸾辞冷笑一声,“算无遗策?不也被夹得进退两难?”
阮木蘅伏地等了等,索性豁出去抬脸道,“皇上,此时最好的计策是能让破阵军投降,民女来路上听说西夏人准备趁着内乱大举侵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两败俱伤后是被敌国得了渔翁之利,不如归降后谴回破阵军余部,让其戴罪立功回击西夏人。”
“哦?你连如何帮他们推脱叛乱之罪都想到了?”景鸾辞气笑了,连连顿首,“西夏人你便不要担心了,朕早已调集大军前去镇守。”
他悲愤又惨然地笑了笑,退回两步抑制住情绪,讥讽地道,“你能以何种方法让宁云涧投降?堂堂一军只主帅能被一女子说动吗?”
阮木蘅周身一颤,更加坚决地迎向他,“我自有我的方式,只要皇上在破阵军投降后能放过他们。”
景鸾辞凝滞不动,压下地气息一点点泻出去,冷冷地道,“朕不会等你三日,你的时间仅仅只有一日,若一日后破阵军不倒旗归降,朕不管是否淹城,定率十万大军出城踏平叛军,平定后城毁了,朕可以慢慢地建,但这血仇朕叫他们一分一毫地偿还。”
阮木蘅重重地叩下头,拜了三拜,起身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踏过门槛时,外头大雨如注,一记闷雷炸响天际,曲锯一样的闪电猛地照亮夜空。
她惊得停了停,忽而听到后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忍不住回过头,偌大的大厅里景鸾辞神色如火晃动着,噗一下熄灭了,勉强地笑了笑,“如果陷入危险的是我,你……会不会来?”
阮木蘅身形一震,坦诚地轻声道,“我会。”
第74章 最终章(本文完结) 若是前生未有缘……
夜色浓浓, 已是三更时分。
破阵军南大营,连成模糊一片白的帐子,随着密密匝匝的雨声一顶顶陆续熄灭, 昏暗的寂静中, 唯有中军大帐后,一顶帐子尤自亮着灯。
帐中一人灰袍贴身, 全身湿透,与严修对坐,两人面前的案几上是一卷乌木轴的国书。
严修眯起眼,视线从案上的国书转移到面前半夜递牌突访,直奔他营帐的人,搽夹着惊讶和欣喜的目光瞬间凉下, 沉了沉道, “姑娘这是何意?”
阮木蘅神色一晃, 迎向他骤然发冷的目光, 起唇的话又咽下。
她夜雨奔来, 一路上心间千转百合,想着怎么迂回怎么委婉,怎么才能将劝降的话宣之于口, 事当于头才发现无论什么样的说辞对于浴血奋战的人都是一种侮辱, 索性摊开卷轴直接道,“严将军必然知道这国书是什么意思。”
咬了咬牙,难以启齿地接着道, “严将军,将帅不逞一时之勇……”
“姑娘即便是阮灼之后,原来也不过一介妇人!”
严修扫了一眼,极其不屑地打断她, “严某还以为姑娘大义,是来和宁将军共生死的,却不想摇身一变做回了娘娘,来传国书劝降来了!”
阮木蘅脸色骤然涨红,“我并不是……”她脱口到一半收了话,长呼一口气,“严将军,我此番前来,并不是什么身份,也不是为了他人,此时破阵军大军尚存,尚可挽救,若归降,如国书所言,定然能回到西境以戴罪立功,保全……”
“姑娘说出如此辱人的话,是觉得我辈畏敌怯战么?”严修一张粗硬的脸猛地一变,眼中的鄙夷转为怒气,再次打断她,“破阵军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既然发兵奋起,便没有退缩二字,姑娘若是为来劝说,这军帐中不欢迎你,请回吧!”
阮木蘅一僵,来前便知艰难,备好的一箩筐的话哽在喉头,可景鸾辞只给一日之机,如何都是不能退的,一咬牙,以硬碰硬地道,“严将军有血性,不怕死,想以命一搏拼个鱼死网破,这份魄力我丝毫不怀疑,可凭着区区四万疲兵,如何能破朝廷前后合围而来的十二万大军?”
严修猛地目中一炸,“哪来的十二万大军?”
阮木蘅从怀中掏出另一封文书,道,“将军想必还不知道,从河西,汾城,绛州,到泌阳,破阵军的后方早已被截空,泌阳程解作为朝廷内应临阵倒戈,控制了泌阳内三千的抚远军残部,另集拢了三万大军在泌阳,此时早已领军到洛水荒原,不日便突刺到破阵军后方。”
她不管严修煞白的脸,几乎是以轻蔑的姿态将手中文书丢出,“严将军若是不信,大可翻翻程解投诚送予朝廷的名单,看一看是否都是抚远军的余兵!”
严修脸色转绿,一把捞起打开,越看脸上越难看。
阮木蘅趁势索性刺破脸面,接着道,“除了后方的泌阳驻军,洛州的炎执带领的七万大军,平定平王之乱后折返后援两万,这几面包抄来的十二万,如此巨大的兵力悬殊,严将军还认为以一腔孤勇便能破城么?”
她越说着,目中越是烧起火,“严将军,时利则进,时不利则退,将士之勇不在暴虎冯河,鲁莽冒险,将军若是孤行己见,我看不但不能鱼死网破,而是以卵击石,白白去送死!”
严修霎时青筋暴起,猛地以拳击案,“滚出去!”
案上国书杯盏一应飞到阮木蘅身上,她不闪不避地仍瞪目向他。
严修一怔,松下拳头,牙齿仍咬的咯咯响,“姑娘不必如此诈我,你不是军中之人,你怎知破阵军不能陷于亡地而后存?”
阮木蘅皱眉,透目似的盯着他,毫不留情地道,“将军说的绝地后生的战略是以洛水灌城罢?”
她说着闭了闭眼,摇首,“这条计多半被堵死了,我能知道,郢军定然是知晓的,景鸾辞已派遣人去上游,你们能截流,郢军当然可以引流泄洪,谁快过谁还不一定!”
她看着严修眼中的惊诧,一直高亢的触怒他的语气渐渐的软下来,静了良久,低声道,“退一万步说,若当真灌城成功,严将军为苍生,为百姓,守卫边疆半生,当真能眼睁睁看得下殃及几十万的百姓,让他们陪着殉葬?看得下自己守护的被自己一手毁灭?那破阵军誓师喊着的‘反昏立明’岂不是笑话?”
严修咬牙切齿,多次张了张嘴,却辨无可辩,最终是一句也应对不出口,狠狠盯着她再次要轰人时,大营箭楼上的锣鼓轰隆隆地敲响,负责瞭望的哨兵大声喊着“后方有援军,后方来袭”跑进前头大帐里。
严修猛地起身,火急火燎地跑出去,不及去中军帐,忙奔上箭楼,约莫四五十十里处,茫茫的荒原上,不见首尾的军队遥遥一片火光,如龙卷风般移动过来,马蹄声和嘶吼声甚至能穿过细雨清晰地传来。
阮木蘅听声也跑出去,瞪大眼睛站在帐前,营中人马穿梭往来,慌忙奔走着穿甲提械,排兵布阵,连召集主将会议的时间都没有便准备出营迎敌。
才开营门,外面浑身浴血的一百多骑兵下马,围着伤重的几人大叫着匆匆进来。
阮木蘅在混乱中还未上前,便听到继而七零八落地几声,“侯参将出营探敌重伤,快快!找军医”,猛然眼前一黑,几乎栽倒在地,挣了挣踉跄着跑过去。
抬上架子的人浑身是血,胸口插着一柄神机□□,几乎贯穿胸背。
阮木蘅周身血液顿失,一瞬间旁边所有奔走呼喊的声音都不见,好似只听得到侯获一声重过一声夹着血气的喘息声,瞪目看着他被抬进营帐,才不管不顾拨开人跟进去。
夜雨冷风夹杂着人马声在帐外发出奇异的呼号,帐中军医出去后撩帘时,那骇人的风袭来,床头的火烛暗了暗,苟延残喘地跳动。
阮木蘅控制不住地颤抖,颤目望着侯获纸白发青的脸,勉力睁着寻向她的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止住哭腔,紧紧地握住他的手,“义父……”
侯获微微地一动,猛地瞪大眼睛,像是要说什么,却觳觫地连咳出声音,热辣的血丝哽在喉咙,哇地吐出一团。
他憋得青紫的脸终于缓和了一些,缓缓地覆手于她手背,抖了抖唇。
阮木蘅眼泪汹涌地涌出,凑近他。
侯获想伸手替她拭泪,却不能,萎下手臂,“……别哭……”他满是血的干裂的唇齿勉力一扯,近乎安详地看着她,“我……我死而无憾,对得起……对得起将军……可以安……安息了……”
阮木蘅听着尾音淹没在最后的喘息声里,一声比一声微弱,一声比一声无力,最终毫无挣扎地停止,她身上如石头一样僵住,静静地坐着。
又一阵风吹进来,案头火光晃了晃,灭了,只余静似若无滴落在手背上的声音。
外面有人在指挥,有人在奔走,有器械摇动的声音,有胄甲相撞的声音,这些声响中有一飞骑从城门如一道电光飞驰到营口,大吼着“皇上信使来营”!
然而还未允许入营,那人便在马上掏出一卷国书,高声道,“圣上使役奉圣上命前来招降,破阵军中若有弃盔卸甲者,不论所犯何事,一律轻责,戴罪回西境,若抵死顽抗……”
一句未完,一只利箭从营中啸响而出,破空飞入信使的胸间,一箭毙命,人滚落在地。
宁云涧银白盔甲,森然立在帐前,收了弓,一点点扫视向骤而骚动的军中,沉声道,“军中立旗,有敌在前,临阵脱逃者,杀无赦;叛军降敌者,杀无赦;畏战怯敌者,杀无赦!”
肃杀的军令一出,全场鸦雀无声,血脉贲张的斗志在有进无退下,霎时被激发,全军当下整肃。
然而士气并未持久,天蒙蒙亮时,洛州城头的战鼓一声声的响起,城上举旗的人穿梭不绝,而后面从后方来的泌阳驻军到了离西南大营二十里处便不再前行,就地扎营,隆隆地应和着城头的军鼓一齐敲响,才稳定没多久的军中,一时骚乱再起,人心惶惶。
鸣镝和鼓声中,第三个信使相继地奔到营前,炮制先头的方式,对着营门大声念起劝降书,破阵军照旧射落信使,顺带惩治了起乱的几人,重新整顿军阵。
可谁都明白,军队出战最重要的是士气,若如此拖下去,面临郢军前后一次次的扰乱军心,势必不战而溃!
如此境况,时机未到,却再等不了灌城,必须先在士气耗尽前主动出击,获得首捷!
宁云涧在大帐中和众将商议毕,犹疑着来到侯获的军帐前,停了停,撩帘进去。
帐中昏暗,阮木蘅呆滞瑟缩在侯获床前,僵硬的姿势不知保持了多久,从背影看竟然似石化了一般。
宁云涧眼眶一酸,几夜未眠的眼角血丝更红,轻步走到她身后,张了张嘴,那一声名字卡在喉咙。
阮木蘅听到声音,呆了很久,在宁云涧转步待走时,人偶似的扭转过来,勉力地一笑,“云涧,我在石溪村酿的葡萄酒,义父……一口都还没喝呢……”
她抬头向他,比他更见憔悴的脸上那破碎的笑容刺得他一颤,几乎无法直视,忍了忍,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阮木蘅微微一缩,肩膀有些战栗,又笑了一笑,“既然生前没有同饮,那现在我们和他一起喝,好不好?”
她说着起身脚一软,扶住床,晃了晃头,解下腰间的酒囊,从案头倒了三杯酒,微微地笑着一杯谢地,再递一杯给宁云涧,举着自己的杯盏向他一抬,眼泪滑落的同时,仰头兀自饮尽。
宁云涧胸膛闷住,想说什么再也说不出口,举杯喝尽。
阮木蘅笑容渐渐停住,再向他杯中倒了一杯,轻轻地接着道,“郢军用计挫士气动军心,我想着你要亲自迎战了,我必然是劝不动你的,那这杯酒就当是为你践行!”
宁云涧悲戚的神色终于动了动,仰头继续喝完,将酒杯一放,故作轻松地道,“不要说这么丧气的话,对我有点信心,我宁云涧这么多年还算没吃过败战!这次也能……”
阮木蘅静静地听着,看着他话未尽便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摇摇晃晃地倒地,她双手挽住他,看他倒在她怀里,英气勃勃的脸上残余着震惊和怒气,深远的表情叹息道,“怪我自私也好,恨我也罢,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看着你……”
后面的话他便听不到了。
阮木蘅从行囊中掏出长绳,一圈一圈地将他绑上,拖到一旁的椅子上靠着,做完这些时,帐帘一动,一人雷厉风行地边叫着“宁将军”边就走了进来。
阮木蘅回头,看到严修大惊失色地看着她,两步到椅子前,摇晃着宁云涧探了探鼻息,暴戾的目光瞪向她,失声道,“你做了什么?!!”
阮木蘅目光慢腾腾地移到严修脸上,眼中一片漠然,“三军不可无帅,所以擒贼先擒王,不是吗?”
她慢条斯理地整理包裹,看也不看他,“皇上给了我一包毒药,我放到了酒中,他喝了两杯,便是这个样子了!”
严修狂怒,反手抽出长刀,“解药呢!”
阮木蘅眼中一闪,轻蔑地笑出声,“严将军果然粗人,宫中的手段是一点儿不清楚,我既然有心下毒,怎么可能自己带着药,解药自然是在景鸾辞那里,若我能及时将他带回去,自然能解救,若你执意扣下,便等着他死就好。”
严修脸色铁青,大喝道,“来人!”
“你要传军医么?”阮木蘅打断他,“告诉你,没有用的,妇人用的药,恐怕那治疗跌打损伤的军医药石罔救!怎么样?先头我的提议严将军是否重新考虑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