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说着也开始拾掇行囊,连连摇头道,“姑娘估摸着没过西境一路来的州县,才两个多月的战乱,以前繁华安逸的地方乱得没法住人了,生意也不能经营,一下子就荒败下来。”
阮木蘅的确没怎么走官道,从西河赶来一路都是超近道,仅仅也只路过了绛州,绛州城内战后疲敝的景象还历历在目,不由心里揪起,再也不想耽搁。
临上马前看了看那和善的一大家子,从腰间解下水囊和面饼一并递过去道,“大姐,我到洛州城后水便用不上了,洪水爆发,这里的河水喝了不干净,你们用我的吧。”
那妇人旁的汉子一把推阻过扔了回来,粗声粗气地道,“这水姑娘自己留着吧,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我们这样能吃苦的,到洛州还有百里地,越到下头,越是一滴水都没有,到时有的罪受的。”
阮木蘅吃了一惊,扯开缰绳,“怎么会没有水呢?”
那汉子往上指了指,“这哪里是有山洪,是上游有官兵在改道,堵住了水流,弄得下边水又混又小,过两天可能河道都要晒干了,当然就没水了。”
阮木蘅听得心头大跳,但也不及细思,拜别过他们,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奔行了百里多地,一路上又碰到了一些逃命的人,问了城中的状况,马不停蹄地接着赶路,一直走到下午,漫天细雨上赶着落地时,她才由守城的校尉领着进了州府。
府内戒备森严,套着盔甲的将士上下往来不绝,阮木蘅仅仅从仪门一过,远远地望着堂内人员济济,便被领着到吏舍内等候。
等到湿哒哒的全身散着馊气干透,也没见着御驾亲征的景鸾辞,只有送饭菜衣裳的小太监明路来了两次,阮木蘅顺势问了战局。
却是仅仅三日不到的功夫,结营在洛水荒原的破阵军和驻扎在城外的朝廷军在荒原大战两回合,因禁军每次只以千人奇袭,破阵军顺利地两次大捷,东渡洛水,将外驻军打回城内不出,在离洛州五十里处扎营,准备趁势连续攻城。
阮木蘅听得不安,管不了明路在场,便心急地自语道,“城内留兵两万,炎执在外驻军领兵五万人,却只是出兵千人奇袭,这不合理,明显是有诈,引着破阵军渡过洛水。”
一旦渡过洛水,便不好再折返或者从洛水荒原南下,只好进入了背水的彀中,一旦攻城失败想逃也只能再次往回西渡回去……
可洛水河宽,西渡回去,绝非易事……
阮木蘅心口砰砰一跳,忽然想起来洛水上游被堵的事,或许这是破阵军的后招,一方面断绝了洛州的水源,一方面洛水无水,渡河便简易很多,给自己留了退路。
但堵了河道的也有可能是禁军,洛水一截,破阵军同样也会失了水源,也是一大打击。
她指骨发白地握着椅子扶手,想到此忍不住问明路,“皇上最近一个月有没有派人去洛水修河道?”
此乃机密,明路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敢告诉她,可明路多年未见阮木蘅,反而对她有些欣喜亲近,想了想,坦白地道,“回娘娘,皇上议政,我大多在场,并没有听说过下达了这样的旨意。”
阮木蘅稍微一松,却又不由悬起心口,战事多变动,兴许在她等候的时间内,便有她在意的人在战场战死,想着越发坐立难安。
徘徊了一会儿,再次抓向明路,“你带我去大堂外等着,景鸾辞几时可以见我,我就几时进去。”
明路哪敢违背圣意,连连摆手一退再退,退至门口时,廊上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阮木蘅周身血液猛地上涌,抬目便见一人玄色劲装箭袖面色冷峭地立在门口。
第73章 生机 我知道是奢求
夜风自门而进, 自门而出,吹得屋里明晃晃的烛火一暗,光再盛时, 他脸上冷峻的表情起了变幻, 下颌线一松,望着她缓缓地笑了笑, “你今日,是为了我来,还是为了他来?”
阮木蘅一顿,满腔的话堵在喉咙。
“无论如何,你来了,我很高兴。”
景鸾辞静了片刻, 缓缓地又笑了笑, 踏过门槛来到她跟前。
三年没见, 她胖了些, 乡下的农活使得白皙的脸上有了被晒过的几点痕迹, 眼睛见了风霜,凝着深深的紧张和担忧,但仍旧澄澈柔和。
他望着她, 这些年收集到的她的信息和眼前人渐渐合上, 明明应该为她过的不错感到高兴,却忍不住失望。
他低叹一声,坐下扶起茶盏一点点摩挲, 在她冲口要问时,抬起头来,勾了勾嘴角道,“我想过, 或许哪一日,我可以出现在石溪村那道小院前,或者你想通了来影都……又或许,这次平乱,你听闻了,便会来寻朕,没想到你当真就来了。”
阮木蘅怔了怔,定定地听着,本想说点什么,心里却异常安静。
默默立了一会儿,缓缓地道,“皇上日理万机,又要在战事上运筹帷幄的辛苦,如此还惦念着民女,实在受宠若惊,不敢承受。”
记忆里她从不曾这么说话,即便是一样的话,从前对他说来,起码都有些对抗反叛的意味,从未如此寡淡。
景鸾辞蓦地眯起眼睛,“你……”
阮木蘅屈膝一拜,那嘴角的宁和转瞬为焦虑,灼灼地抬目向他,“皇上,民女此次前来,有一些问题,无论如何都想和您求证。”
景鸾辞仍牢牢地盯着她,挖进她脸上的视线一分分冷却下来,哂笑,“原来不是为朕。”
阮木蘅唇齿一动,又静默下来,过了好一阵,等不到他的其他话,她慢慢地抬起眼,缓缓地接着道,
“奴婢赶来洛州的途中,听从泌阳逃来的行人说,泌阳封了城,城内外屯了兵,可若是破阵军攻下的城池,插旗后应当只有破阵军留下的小股守军才对,为何会有大量驻军?是否是皇上的安排?”
景鸾辞脸上的笑意未敛去,却未入眼,停了一会儿,凉凉地道,“告诉你也无妨,反正大局已定。你猜的的确没错,是朕的安排。”
他看着她猛地张大眼,语气透出讽意,“当初追杀我们的人是严修,而严修之所以能借得到泌阳的三千兵,是因为泌阳尉程解与侯获是旧识,也就是程解也是抚远军的旧人,程解在泌阳就职的这些年,拢回了一批当年残存散落各处的抚远军,所以泌阳才会不战而降。”
阮木蘅惊愕得失了色,愣了一会儿,不敢置信地道,“如果泌阳都是以程解为首的抚远军的旧部,为何能瞒过破阵军,悄无声息地被排了满城的兵?”
她说着猛地一窒,“难道……”
“宁云涧能策反,为何朕不能策反?正好使用计中计不是么?”景鸾辞睨了她一眼,淡淡地道,“程解在官位十多年,食君之禄半辈子,娶妻生儿,安逸享乐,牵挂甚多,还能有将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魄力吗?”
“所以程解是诈降,借以麻痹破阵军,后又控制了抚远军余下的旧部,集结城内和附近的驻军在后方接应合围?”
难怪明明守城应当是作战中的最下策和最后一步防线,七万禁军却一直佯作兵败,引得破阵军攻城,原来是要和泌阳的驻军完成前后合围,将破阵军围剿在插翅难飞的洛水之西。
阮木蘅想着脸上激得发红,又唰地雪白,嘴唇抖了抖,接着道,“那平王呢?平王从金陵退回潭州是为何?”
景鸾辞看着她脸色渐渐惨然,停了一会儿,道,“你即使知道得再清楚,到目前已不是你一人之力改变得了的……”
他忍不住长身而起,伸手去拉她,还未碰到她却退了两步,咬着唇再次问,“平王出不了潭州了?”
景鸾辞滞住,背负起手,语气转凉,“平王大军被围困潭州,早已溃散,只怕现在只剩下顽抗的府军千人,平乱的捷报最多两日就会从潭州呈上来。”
阮木蘅身形一颤,意料之内的事情一件件亲口证实仍旧震惊不已,神情从惨白到死灰,眼前一黑,险些站立不住,鬼魅般抬目,动了动唇齿轻声道,“我知道是奢求,可宁云涧守疆多年,你能不能……”
“不能。”
景鸾辞望着她犹自颤抖,猛地心头一刺,一股酸涩涌上喉咙,忍了忍道,“我知道你的目的,但我毫不隐瞒地告知,只想告诉你,即便你此时前来,那些人你一个都救不了,不管是侯获宁云涧,还是破阵军都一丝一毫的生机都没有,你不要徒劳了。”
“我放过侯获一次,也知道抚远军旧部一直在暗中活动,没有翻起大乱也只是制着并未赶尽杀绝,可这次他们鼓动破阵军,陷天下苍生于不顾,动摇国之根本,朕不可能再姑息纵容,不可能为了几人之生,将天下搅得国之不国。”
这些她何尝不知道?可要她看着那些人死,她做不到。
阮木蘅慢慢撑起身体,“我知道了。”脚步一偏,踉跄着往外走。
景鸾辞从后抓住,顺势扶住她,正要说话,院中一身着铠甲的人从台阶奔上来,顾不得有人,在门口抱拳急声道,“皇上,禁军与叛军在洛州三十里处开战了!”
景鸾辞猛地放开她,大步跨出两步,回过身朝明路扬了扬头,神色复杂地望了她一眼,快步出去。
阮木蘅呆滞半晌,看着门被关上,他事无巨细地告诉她,就不准备在结束战事前放她出去。
混沌地一步步走回来,撑着在桌旁坐下,明路在一旁看着她痴呆失魂,轻手轻脚地端来早就备好的饭食,劝道,“娘娘,您用一些饭吧,等了这么长时间您一口水都没进呢!”
阮木蘅好似没听到,半天才转过脸,却只见那眼中蓄满了泪水,一晃,颤抖着掉落下来。
明路大惊,手足无措地放下碗,“娘娘,您怎么了……不管何事,您,您要顾惜自己的身体啊。”
阮木蘅不语,胀满的泪水忍了忍,压了回去,勉强扯了扯嘴角,道,“我跟前不用再伺候着了,明路你若无事,去外头看看,若有战事的消息进来告诉我。”
明路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态,吓得慌了神,得了吩咐忙不迭地飞跑出去。
一夜相战,禁军一倍于敌,以逸待劳,破阵军虽然雨夜中发动的野战,以飘忽不定的阵势奇袭,但并未成功,反而损失过万,据探马来报,破阵军在战役中仅余下两万多人。
阮木蘅听着明路言,心口狂跳地问,“那破阵军有没有撤走,有没有返回到洛水之东?”
若是返回,连夜从落水荒原逃南,提前突破泌阳和洛州的合围,或者奔回强突过泌阳,说不定有一线生机。
明路连连摇头,蹙眉道,“叛军反而在大战后,又前行了二十里,在洛州城的西北面和南面扎营布阵。”
阮木蘅大惊失色,“为什么?”
脱口后,却又心如明镜,不管是侯获或者宁云涧都求战心切,怎么会半途而废,苟且偷生地逃到南边,或者回到西境,他们只会明知结局也要死战到底。
想着指尖渐渐发凉,心若投入了一块寒冰,整个冻住了,血液半晌才慢慢地流动,忽而觉得有些地方不对,既然是野战和奇袭,破阵军又是常战之辈,能损失三万多人吗?
宁云涧并不全是有勇无谋之人,他不退反进,应当有后招。
可那一夜间消失的三万多人,去了哪里?
阮木蘅眼中光亮迸出,忙问明路,“洛州的西北面的瓮城下是否有一条水路?”
明路想了想,他随着景鸾辞一起巡视洛州的城防,的确西北面瓮城有一条水路,是洛州用水以及防洪之用,奇怪地点点头。
阮木蘅几乎是跳起,急促地道,“我要见皇上。”她疯子般扑到门口推门,大拍大叫,“快带我见皇上,我有秘密军情要奏!”
不及明路阻止,外头一听“军情”二字,开了门有几分不信地挡着道,“皇上忙着军议。姑娘有什么事先告诉我们,容后我们会去禀报。”
阮木蘅不管不顾地再闯,高声喝道,“此事乃敌情,告诉你们有何用?你们敢听吗?快领我去见皇上,耽搁了战事,你们吃罪不起!”
守卫面面相觑地犹豫了片刻,终被她架势吓到了,怕当真有事,忙领着她出去。
房间里灯火明亮,议论声不绝,明路轻步进去禀告后,一个个衣着铠甲的人便鱼贯而出,阮木蘅提步进去。
屋里正中摆着半人高的沙盘,其后一张桌子,上面放着整整齐齐的奏报,景鸾辞立在一旁侧身蹙着眉看着她一步步进来,等人都退尽了掩上门,他轻轻叹了一声,“泌阳驻军再过一天就能到洛水,朕说了,一切如箭出弦……”
“那便请皇上收回成命,容后三日再战。”
阮木蘅截口,屈膝砰地跪了下来。
景鸾辞心中一刺,撑在桌面指骨蜷起,慢慢地松下来,“木蘅,不要再一意孤行让朕为难,朕此战筹备良久,不是儿戏……”
“我亦未当做儿戏。”
阮木蘅目光濯濯放光,索性站起来,往沙盘上一指,“皇上,破阵军是否在南面和西北面设营布军?西北面是否有一条水路直通城外的洛水分流?”
景鸾辞默默地注视着她,没有随着她的手指去看,还要再开口时,阮木蘅抢先道,“洛水下游无水,我来洛州沿途下洛水三十多里,洛水下游水流小且浑浊,听闻是上游有人改道向分流渡水。”
阮木蘅木尺划过西北面的水路,“我猜不是改道,而是有人将水流堵在了上游,等待一场盛雨后,再破了闸,欲将洪水从水路引到洛州。”
景鸾辞眉峰猛地一耸,又恢复平静,“你是说灌城?”
“皇上不信么?”阮木蘅眼中烧着火,“每年盛夏山洪频发之际,下派修河道的人不计其数,趁着战事无暇顾及,假传圣意,或者直接杀人灭口,修闸改流,绝非难事,皇上可以此刻派人飞去侦查,看看是否真的有人修了闸。”
景鸾辞眸光涌动,似信不信地凝视着她,过了一会儿,唤人进来低声吩咐两声,待人疾奔出去后,他面色沉了下来,“若此事为真,他们便是拿洛州百姓开刀,你仍旧要为他们求情吗?”
阮木蘅眼睛一黯,没有说话,摇了摇头甩开思绪,抬眸道,“破阵军今日在城外扎营,证明最晚一日内,就要命令开闸泄洪了,洪水急,两三日内定淹如洛州,而洛州城近五十万的百姓,不可能在一两日内搬离干净,即使搬离干净,洛州一切也都毁了,皇上即使放弃洛州,和破阵军一战赢了,也是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