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木蘅嫌弃他碍手碍脚,便赶着他出去。
宁云涧摸摸鼻子,的确,杀人他挺在行,但杀鸡还是免了,在院子里打了一会儿晃,便自己道后院随便转转。
阮木蘅的小院几乎在村子最靠山脚的地方,院后就是一个小山,山上粉色的一片桃林,不知道是阮木蘅种的,还是天生长的。
灿灿的桃树下,一个小小的坟茔,碑石上写着:爱子江风之墓。
宁云涧盘腿坐下来,从羊皮袋中倒了酒谢地,喃喃地说,“上好的甘露酒,小子估计都还来不及尝,不过没关系,现在喝了,你娘也不会生气的。”
他没见过江风,无法想象得出他的音容笑貌,寂寂地陪他坐了一会儿,散漫地踱回去。
屋里阮木蘅已经做好一桌子的菜,那只活蹦乱跳的鸡已成为一碗泛着喷香的汤鸡。
阮木蘅分了筷子,盛了一碗饭,故意客套道,“快坐下吃饭吧,饭菜简陋粗鄙,宁大将军万万不要嫌弃。”
“不敢不敢。”宁云涧笑着拈起筷子,“有酒吗?”
“有倒有,但你晚间回去,骑马总是不安全的。”阮木蘅话是这么说,却早已烫了一壶酒,准备两个杯子。
“不妨事。”宁云涧从她手中拿过,倒了两杯,“今日不和你喝,就不知道以后还喝不喝得到。”
他推了一杯过去,一笑,“说不定喝到了,也是黄泉酒,那滋味可就不美妙了。”
阮木蘅笑说,“还没开始喝就醉了?大将军海量呀!”
宁云涧幽幽地笑了笑,喝干一杯,伸手夹了一块鸡肉,赞不绝口道,“香而不腻,味道鲜美,不错啊,没想到你过去在阮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架势,还能下得了厨房做出这美味来,谁以后娶了你肯定快活得不得了。”
阮木蘅笑着听着他胡说八道,一杯杯地慢慢喝,天南地北听他胡聊,她亦是兴致勃勃地告诉她村里的一些事,她种的荷花活了,羊圈里的小羊是她自己接生的,还有村子里哪家的汉子和哪家的媳妇有一腿,这家和那家因为几亩地打起来了……等等。
宁云涧喝得微醺,认真地听着,偶尔插一嘴,将壶底倒尽了,熏然一笑道,“我听严修说,石溪村里有个媒婆给你说了好几份亲,有这么回事吗?”
“你听谁瞎说的?”
“隔壁那吊眼梢长的黑黑的那个,她还说村东头养鱼的那家人的小伙子,叫什么来着……三天两头来给你送鱼,扒着墙头门缝偷偷看你。”
阮木蘅被他说的老脸一红,厚着脸皮道,“我半老徐娘风韵犹存,还不许让人惦记惦记!”说完脸更是惭惭。
宁云涧撇撇嘴,一脸嫌弃,末了又找来一壶酒,如牛饮水地喝了几杯,怔怔地看了她一会儿,忽然说,“阿阮,你能想得开,放下过去,不涉世事,这挺好的,我看见你这样子心里很开心。”
他喝醉了,秀白的脸上红晕斐然,“可你不能这么过一辈子,青灯古佛,敲敲木鱼,看破红尘的日子不该你过。”
阮木蘅一怔,“你想说什么?”
宁云涧双目如沁了水,诚恳地说,“我是说如果那养鱼的小子不错,你可以……嫁人…该有人在你身边知暖知热……”
阮木蘅忍不住噗嗤笑了起来,“如果你这大将军不做了,你该改行做红娘,正好村里那媒婆也老了,你可以顶上。”
宁云涧摸摸鼻子,也老大不好意思自己说了这样的话,闷头看了她一会儿,又补一句,“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过的好。”
“我过的挺好的。”阮木蘅微微一笑,“你怎么了?这么罗里吧嗦的。”
若是往日,他两三句不离他们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天定姻缘,怎么替她说起媒来了?
宁云涧慢慢地笑了一笑,柔和地望向她,“没什么。”
酒酣耳热饭凉,夜渐渐有些深了,漫天的星斗熠熠生辉。
阮木蘅收拾饭桌,宁云涧却干耗着,仍旧没有要走的意思,端着酒杯到厨房看她熄灭灶台的火,心里想着若能这么一辈子,大概也不错。
阮木蘅在烛火里拢了拢头发,转过脸来,捧着煨得发烫的热酒,“你若爱喝,我待会儿给你捎上。”
宁云涧呵出一股酒气,煞有介事地道,“今夜有雨,道远路滑,不宜出行,我便不走了,叨扰姑娘一夜。”
阮木蘅一愣,扭头看外头星光灿烂,月色朦胧,费解地蹬了他一眼。
宁云涧虽然与他相熟,但向来有分寸,向来忌讳着她这可怜的名声,从不留宿。
她狐疑地盯了他一会儿,摊手作罢。
腾出一间放杂物的农房,收拾干净了,垫上厚厚的垫子,铺盖上软和和的棉被,又怕他矜贵惯了,嫌气味难闻,将许久没用的铜炉和安息香翻出来。
口里自然交代道,“山中春日也有蚊子,晚上记得不要开窗。”
仔细地俯身点了香,吹了吹头烟,转过身来时,忽而落入一个怀抱。
宁云涧满身的酒气铺面而来,萦绕在鼻际,阮木蘅惊诧地抬头,他却已放开她,蓄满言语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良久,笑了笑,“若有机会……再说吧。”
阮木蘅关严门窗,熄灭了烛火,回到自己的屋里,总有一丝隐隐的不安酝在心底,惹得她翻来覆去睡不着。
迷迷糊糊到半夜,当真下起了雨,哗哗地敲着窗扉和庭院里的花木,正好催她入眠。
天明时分,阮木蘅被外头的马嘶声吵醒,头痛欲裂地起床,外头天蒙蒙亮,东边翻白,夜雨停歇。
宁云涧的屋子里寝被早已凉透,院门半开着,人已经走了。
第71章 反叛 我想做人上人,手握重权。
熙平六年夏五月, 西夏铁骑五千余趁着边塞各郡开市贸易十日,大举下阴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西境雁门。
戍守边关的郢军闻讯迎击, 却因守备松懈, 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西夏骑兵凶悍地破了雁门, 一路刺入西境各郡市,郢军前后夹击,一直追至河西才将其歼灭。
尔后聚集在河西围剿西夏敌军的近两万的边塞军,就地驻扎,延留了近十日后,大军扣下朝廷派来催促回边的御使, 秘密从河西山林深谷中绕行, 猝不及防地攻入隅州。
仅仅五日拿下隅州, 自此尊宁云涧为主帅的破阵军拉开反旗, 喊响“将魂不灭, 反昏立明”口号,血誓要为被构陷而死的前抚远大将军雪恨,开创清明盛世。
反军誓师后, 继续往东南方向行军, 飞蝗般过绛州,声势浩大地抵达泌阳,泌阳尉程解及守军不战而降, 任破阵军掠地插旗,顺利驻扎在洛州外洛水荒原。
与此同时。
江原驻地的平王景鸾华应和着西境边塞军的反旗,从卲州一路攻上潭州,发兵江陵, 还未到江陵,平王的叛军忽然悄无声息地偃旗息鼓,零零散散拔营退回潭州,迟迟不再北上。
破阵军原本要等平王合力攻打上来,一西一南形成包抄之势,可在洛水荒原按兵不动,连等了五日,却听到平王退至潭州的消息,满军上下失了援友,一时军心浮动,各将领连夜在主将帐中商议,共策应对良方。
伏营的灯火通宵不灭,帐中议论不绝,一直到鸡鸣方歇,各人才点着灯出帐散去。
人声熄灭后,晨间寒湿的雾气弥漫上来,灰白一片笼罩住方圆几里的林原山丘,就在这白茫茫中,一匹枣红的高头大马哒哒地从营地外行来。
营口的守卫立马警戒,列队上前拔开长刀,盯紧了高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字。”
那枣红大马咴咴低嘶两声,从雾气中渐渐近前,马前一个灰袍人牵着缰绳,见到守卫时将宽大肮脏的帽子摘下,露出一张疲倦苍白的脸,却原来是个女子。
守卫微微放松下来,冷漠地睨了一眼,道,“军营重地,闲杂人等不得近前。”
那女子摇了摇头,疲惫地笑道,“麻烦大哥通传一下,我找宁将军。”
守卫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确定她手无兵器,才狐疑地道,“宁将军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先报上名来。”
“鄙姓阮,双名木蘅,是宁府中从属家眷,烦请大哥替我通报一声。”阮木蘅说着,被缰绳勒得紫红的手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来,“这是宁将军赠与我的通关腰牌,请大哥过目。”
守卫接过仔细翻看过,面色和缓下来,与左右交待两声,还是带着戒备道,“姑娘还请等上一等,大战在即,营地各处警戒,若放了不轨的贼人进来酿成大祸,我也吃罪不起啊。”
说话的功夫,另外的守卫已去而复返,恭敬地道着“冒犯了”,领着阮木蘅进去。
此时天际泛白,雾气尽散,伙夫已早起埋锅做饭,袅袅的烟中有人端着吃食进入大帐。
那守卫原本想等一等,帐帘却被掀开,一圆脸的小士兵探出来,悄声道,“宁将军请阮姑娘先进来。”
阮木蘅应声入内,帐内入目一张挂着的地图,宁云涧一身白袍侧身站在旁边,与严修对着桌上的地形沙盘蹙眉说着什么。
她不敢高声打扰,安静地接过下属送来的饭菜,跪坐在案几前,将一锅白粥几碟小菜布置好。
等了半刻,严修过来朝她欠了欠说,“姑娘不远千里前来,想必劳累得很,我先去腾出个帐子给姑娘歇息。”说着立刻就转身走了。
帐内一时只有一坐一站的两人,宁云涧复杂地望着她,目光中夹杂着欣喜和恼怒,重重地压在阮木蘅脸上,静默良久,最终还是笑了。
“你那日是来和我道别的?”还是阮木蘅先开口。
宁云涧走过来拍了拍她,与她跪坐下来,“你大老远追来就为问这句话?”
阮木蘅一瞪眼,他又忙伸手止住,“先吃饭,我知道你有一箩筐的话等着我呢,但本帅一夜没睡,现在头疼脑胀,腰酸背痛,都快支撑不住了,你先谅解一下。”
他说着装作疼痛地扭了扭,惹得阮木蘅咧了咧嘴,她的确有很多话,但看着他几乎形销骨立的身形,怎么也无法在这时说出口,边舀了一碗粥给他,边问,“为何在洛水屯兵那么多天?你若耽搁一日,朝廷的大军备战一日,破阵军就抢占不了先机。”
宁云涧突地一笑,“听你这话,你是想我打入郢都还是不想?”
听他说的如此玩笑,阮木蘅燎起火气,“你举旗而反,到底在想……”
宁云涧忙将一块肉夹入她口中,“好好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嚼不烂了伤胃的。”
阮木蘅怒目而视,脸色变了一会儿沉静下来,问他,“我义父也在军中?”
“我若说他不在你信不信?”见她眼睛一瞪,忙说道,“侯获跟着探马去侦查了,午后便会回来,他若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筷子在她面前一晃,接着截住她的话头,“吃饱饭好好去洗个澡,你身上都发馊了,其他的过后再说!”
阮木蘅的确又累又饿,半个多月几乎不眠不休地赶路,满身汗水和尘土,被宁云涧打发出去后,要了桶热水洗浴干净,在简陋的帐子里一歪,听着外头点兵的声音,很快就睡意昏然。
因满腹心事,迷迷糊糊地也没有睡多久,突地惊醒时,外头无数的人在奔走呼喝,旌旗摇曳之声,弩车滚动、兵刀撞击的声音不绝。
阮木蘅猛地跳起来往外跑,才掀开帘子便被守着帐门的士兵拦住,森严地向她喝道,“宁将军有令,姑娘不得离开一步。”
她惶急不已,眼望着一股股的兵马整齐划一地奔出营门,不管不顾地抓着那守卫问,“发生什么了?”
那守卫被她一喝,顺口道,“探马来报,驻守洛州的郢军率先出城攻了过来,已前行到三十里开外,我军正准备出战迎敌,洛水荒原的一场硬战肯定免不了了,姑娘这时候就不要添乱了,好好地待在里面,不要给我们找麻烦。”
说着抽出长刀,将刀锋亮向她,将她逼退进去。
阮木蘅霎时只觉得满身血液往头皮上涌,慌得脸皮充红,往外冲了冲,都被守卫的“军令如山”给堵了回来。
心惊肉跳地等到夜深,营内营外火把的光亮照亮天际,重伤的士兵不断哀嚎着被抬进来,尔后鸣金收兵的号角声后,营口奔进出战的余兵,壁垒防守的卫兵增加两成,营门关闭,一场交战暂时结束。
阮木蘅仍旧被禁着足,心惊胆战地听着外头正在清点战后结果,军官一声声向上报着伤亡人数、箭弩损坏数目、辎重骑车剩余数目……
声音一下远一下近,夹杂着几声呼喊和痛叫,炸在耳朵里便觉得分外残酷,再也听不下去时,帘门一动,一人拎着包裹闯了进来。
阮木蘅一见严修脸色发白,霍然站起惊问,“宁云涧呢?”
“将军没事,出击的是郢军的先头精锐部队,仅仅五千多人,还犯不着将军出战。”严修知道她心急,一股脑地道,“破阵军虽然迎战匆忙,但此次战役也取得了小胜,只是敌方的先头部队敢奇袭,意味着洛州后方的朝廷军到了,探马也来报,炎执已带领七万大军到了洛州城内。”
“那,那我义父呢?”阮木蘅接着追问。
严修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宽慰道,“侯获是中军参军,自然随着将军坐镇营中,你不用担心。”
阮木蘅此时才觉得身上猛然发软,喘了两口气,攥住严修的手臂,“炎执统领的朝廷军有七万,驻地在洛州,粮草辎重维持没有问题,那破阵军呢?现在多少人?!依今日点兵来看,不过五万人罢,那粮草能继多少日?两军相接胜算多少?”
手上微微颤抖,几乎是掐着他,“还有江原平王的联盟军什么时候到?过了江陵了吗?到底能不能分散朝廷的援军,截断后方?”
她问的语无伦次,却句句中的,正是破阵军此刻上下焦灼的问题。
严修苦笑一声,“姑娘不愧是抚远大将军之后,但这些问题不是一个姑娘家该想的。”
他递过手上提着的包裹,“里面有一些银两和衣裳,外面也备好了马车,姑娘也看到形势了,大战在即,你不好再留在此处,今夜便赶快离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