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蘅,”景鸾辞微苦地一笑,打断她的故作轻松,“朕觉得脚下的山河,很美,可无人共赏也很萧索。”
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很寂寥,弥散在他冷峭的脸上,她忽而想起那年他说“我再也失去不起了”的表情,眼中一刺,钝钝地刺进心里发疼。
她慢慢地转过头去,满山重红,花叶纷纷,丹彤的落日挂在山头,一点点地往下坠,有白色的影子在野菊和矮从中掠过,她稍微有些惊讶,“你看,这么小的山湖竟然有白鹭!”
“那不是鹭。”
景鸾辞莞尔,“你或许不记得了,但有一个承诺朕欠了你好多年。”
话音刚落,落日彻底坠入山后,夜幕笼来时,那些一点点白色影子忽而一盏盏地亮了起来,千盏万盏,数不清的黄色光点,轰然从地面升腾起来。
那是孔明灯。
灯火越升越高,越过湖面,将澄净的湖面照亮,霎时水天一色都是盏盏黄灯,飘飘摇摇地掠空而上,越升越快,直至变成璀璨的繁星。
就像那年他们在郢都鼓楼看的一样。
她当时一心一意想着怎么从人群中逃走,可回首去看,她却仍记住来当时的一切,他那句每年带她看放灯的承诺。
阮木蘅慨叹着仰头,她其实知道她在逃避什么。
这一年年过来,那掩埋起来的对他的不死心,无法湮灭的情,一点点翻腾上来,露出端倪。
她逃避的,无法面对的是她能穿过了恨,却始终对于他无法忘怀,她始终埋藏着对他的余情。
“木蘅。”
景鸾辞温热的手轻轻地握住她,“我们浪费了太多年,有太多的遗憾,往后的日子,朕很想重新来过,你能到我身边来吗?”
阮木蘅没有缩回手,望着他灼热的眼瞳,良久道,“你总是有办法让我动摇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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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驾回銮的日子已定,回程前有诸多筹备,孔庙祭奠,召见当地官员,督查政事等,倒是将景鸾辞缠得分身乏术。
阮木蘅除了随着景鸾辞去孔庙入礼,其余也无杂事,每日便陪着江风玩。
秋老虎尚在,午后的阳光炙热,将庭院里花廊上缠绕的半枯半黄的葛叶晒得越发蔫萎。
阮木蘅倒了碗凉汤坐到花廊里,摘了几片黄叶,慢慢地教江风数数,每数一个数就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上一个数字。
“这是两片,写上贰,这是三片,写上叁。”她手指拈出两片杏叶,树在江风圆溜溜的眼前。
江风似懂非懂地伸出手指头比划,自己拿出肆片叶子,“这是四片,要写肆。”
阮木蘅口中应着,听着江风童言童语咕咕叨叨,一笔一划写下来。
江风左看看右看看,小小的眉头皱成毛毛虫,“娘亲,肆比划怎么这么多?”
“娘亲也不知道,”阮木蘅笑了笑,漫不经心地道,“大概古时的老学究喜欢把事物做复杂吧。”
“娘亲,你写的字太难看了!景叔叔不是这么写的!”江风看了一会儿又不满地道。
阮木蘅噗嗤一笑,“因为娘亲小时候像阿风一样嫌字笔画太多了,但景叔叔喜欢。”
她放下笔,忽而觉得心烦意乱,又摘了一些形状不一的叶子让江风临摹着玩儿。
江风画了一阵却失去了兴趣,探头探脑地看了看远处月门里偶尔有人走过的身影,悄悄地问,“娘亲,景叔叔什么时候才能陪我玩儿?阿风想去骑小马了。”
“他还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忙,不能去打扰。”
“那我们要一直等着吗?”江风小脸有些可怜兮兮,“我们不能去找景叔叔吗?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阮木蘅一怔,语气间莫名带出了叹息,“对啊,我们只能等着,一直等着。”
江风眉头皱深,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问,“娘亲,那个白白的老公公说,阿风以后要住在一个叫皇宫的大房子里,那里好玩吗?”
阮木蘅又一顿,掏出帕子轻轻擦拭江风粘了墨啧的脸,“娘亲……也不知道。”
她缩回手,慢慢地看着自己细白的染了墨的手指,一瞬间觉得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将握不住。
周昙说高处不胜寒,她不能让他做孤家寡人,他说无人并肩的地方很萧索,问她能不能到他身边来。
她答应了。
可她觉得恐惧,他承受不住的孤寒和黑暗,她十多年的皇宫生活也从来没有适应过,她能忍耐住吗?
她的抉择对了吗?
对他,对江风,都是好的吗?
阮木蘅慢慢地伸手揽住江风,摸了摸他脑袋瓜,只有此刻这小小的人的温度才是确定的。
不管是面临怎么样的未知,她能做的只是保护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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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堂里忙了一两日,渐渐松懈下来一些。
江风日日盼着,盼得外间进出的人少了,按耐不住鬼头鬼脑地来门口转悠。
终是惹得景鸾辞无可奈何,只得遣人带江风去府衙后苑骑马。
江风忍了几日,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一见到自己的小马驹,蹦蹦跳跳地一边跑一边欢叫着“小枣儿小枣儿”就要去骑。
周昙屁颠屁颠地跟在后面,看着比江风高出三个头的小马兴奋的甩着四蹄也朝他奔来,吓得一条命去了半条,大嚷大叫着将他抱开。
反倒惹得江风气哼哼地嫌弃道,“公公你也太胆小了,小枣儿不咬人也不踢人的!”
见周昙一脸汗,当真怕的样子又小手拍拍他安慰道,“若你还怕,就躲来阿风身后,好吗?”
周昙哭笑不得,啰哩啰嗦地哄着他先换上骑马装,穿好了小马靴,一个四方脸壮壮实实地马夫才稳稳地将小马牵了来近前。
江风真是想得紧,也不管随侍的侍卫紧张,一把拽着小马的脖子,亲了亲,摸了摸,兴奋地由人抱上去。
一套上马蹬子,便扯着缰绳欢腾得不得了,小短腿夹着马肚子一个劲儿地叫着“驾驾”。
周昙慌里慌张地跟随着跑,虽然是由马夫牵着走,但毕竟两条腿跑不过四条,只好气喘吁吁地在后面指指点点地吆喝。
“你们几个,都仔细着点儿,摔着小少爷了,小心自己的脑袋!”
“阿风少爷,您慢点儿慢点儿!”
江风却哪里听得了他的话,只管大呼小叫地嚷嚷,“驾驾,快点儿,再快点!”
哒哒地沿着场子遛了几圈,江风的劲儿却还没过,周昙却当真一点儿都跑不动了,只好弯着腰在边上看着。
天气浓蓝,日光炎热,那小马儿热了两圈场,越见欢脱,和着江风的吵嚷,嘶吼两声,忽而兴奋地撒起前蹄,猛地一甩马头,竟然将马夫的绳子甩了出去。
便在当下,周昙只听到一阵尖叫,直起腰时,只见那小马像疯了一样驼着江风甩开跟随的人跑了出去。
还不等他反应,又是一阵尖叫,侍卫太监狂奔着追到一处。
周昙踉跄奔往前,眼睛一错,那小马从背上甩出一抹影子的同时,竟然直直往远处的院墙撞去,尖利的嘶吼一声口吐白沫血流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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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宅里。
阮木蘅听下人说江风又去了书房,怕他搅得景鸾辞无法安心做事,便端了茶过来找。
进门时,景鸾辞正好与州使商议完关于赋税之事,提笔在桌前皱眉凝思。
抬眼见她进来,温和地一笑,“怎么舍得过来看看了?”
“不是为了你。”阮木蘅笑着四处找了找,“我还以为小家伙又缠上你了,没在这儿么?”
才问完,外头跌跌撞撞,冲冲闯闯跑来一个人,刚入门几乎是嚎啕大哭,面无人色颤抖不已地喊道,“皇上……阿风少爷…”
景鸾辞脸色一下子苍白,“怎么了?”
周昙砰地磕下去,血溅于地,“阿风少爷,在,在教习场落马……”
碰地又一声脆响,阮木蘅手中的茶杯摔裂在地,嘴唇不住颤了颤,“他落马了,那怎么了?”
“娘娘……”周昙膝行跪前。
阮木蘅一撑发软的身体,拔腿要跑出去,才一动却趔趄着瘫倒在地。
景鸾辞一把揽住她,震惊至极的脸上,眼中狰狞,“看好安嫔娘娘。”
阮木蘅紧紧箍着他,挣扎着却比他更快地奔向门口。
周昙号哭着拉住她,“娘娘,娘娘……别去,没……没救了!”
阮木蘅一瞬间脸色青灰,身体晃了晃,猛地大叫,“什么叫没救了?怎么没救了!刚刚还好好的!你撒谎!”
“你撒谎!”她几乎是掐开景鸾辞的手,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奔到后苑时,一圈圈的人围着,嘤嘤戚戚的哭声此起彼伏。
阮木蘅几乎像失了心一样拨开人群,还未见无声无息躺在地上的小人,景鸾辞从后面抱住她,一把捂住她的眼睛。
她不由抵死挣扎,他却怎么都不放手,哑着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说,“木蘅,不要看,不要看。”
直到她在他怀中晕厥过去。
第69章 归去 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
夜色深沉, 如墨般漆黑绝望。
一点孤灯伶仃地照在屋内床头,床上小小的人衣裳洁净,睡颜安恬, 若不是脸色死灰青白, 便一如以前的每个夜晚,只是玩累了一天睡着了。
床边一人头发凌乱, 眼神魔怔了似的独坐,一手轻轻地哄拍着床上的小人,嘴角挂着单薄的笑哼着不成曲调的歌。
景鸾辞看着眼酸,每近她一步,好似五脏六腑都抽痛一次,好似五年前那可怕的一夜, 一瞬间什么都在离他而去。
他僵硬地蹲下来, 好似血液都凝滞住了, 声音嘶哑地轻声道, “木蘅, 阿风走了。”
“木蘅,你不能一直这么守着,不能让他一直躺在这儿。”
他像触碰一具泡沫人偶一样极轻地握住她。
阮木蘅呆滞地看向他, 一点点地抽出手, “不要碰我!”
景鸾辞猛地锐痛,拉紧她冰冷的手,霎时只觉得面前的是失了灵魂的空壳, “木蘅,不要折磨自己。”
他更用力地握紧她,眼角密布的红血丝瞠得可怕,“那么多次, 那么多的苦,你都挺过来了,这次……这次能不能也好起来?”
阮木蘅挣脱得更用力,甩开手臂,“不要碰我!”
景鸾辞憔悴的脸色迅速颓败下来,微微地一颤,仍旧抱住她,“没事的,会好起来的,你若没办法,朕陪你,陪你好起来。”
“怎么没事的?”阮木蘅机械地仰起脸,忽而狠狠地盯住他,“你一点儿都不在意对不对?你对他一点儿感情都没有!他怎么样你都不会心痛,所以你才说没关系,对不对?!”
景鸾辞眼中一痛,满目怆然,“阿风,也是我的儿子……”
“你没有资格!”她脸上现出刻骨的怒容,嘶声叫着推开他,“都是你,是你要来打扰我们!是你将阿风暴露在凶手利刃之下!是你的出现,他才会死!现在你高兴了吗?畅快了吗?”
“……你知道我没有想……”景鸾辞哑然无声。
“你为什么要出现?”阮木蘅眼泪夺眶而出,朦胧的目光魔怔了一样,反反复复地只有彻骨的怨恨,“你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为什么你的出现就是为了掠夺?拿走了我十多年生活,拿走了我的自由,现在连阿风都要带走?”
“你为什么要出现?!”
字字句句的痛问,好像一把利刃没柄地刺进胸口,来回绞动,挖肉击髓,痛不可挡。
景鸾辞眸光仿若被折断了,失血的唇颤了颤,轻声道,“你,想要我怎么做?你告诉我,怎么做你才不这样?”
阮木蘅却更加被他的神色刺激,冰冷地道,“怎么做?还用我来说吗?!你去杀了那个人!去杀了她!”
她冷笑着站直身体,讥讽的利目射向他,“是卫翾害死了阿风对吗?骑马时马发狂,马夫猝死,侍卫畏罪自杀,相关人物全部灭口,手段下作又死无对证!多么像后宫里肮脏的手段,多么像那个女人的手腕!像蛇一样,从驿站咬到山里还不罢休,一直跟到衙门混进来,招招神通广大又阴险,不是她,谁能有那么大本事?!谁敢在天子的眼皮底下杀人?!”
她双眼血红,目龇欲裂,苍白的脸像是烧上了一把火,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道,“你想做什么,那就去杀了卫翾,杀了她给阿风报仇!”
景鸾辞拳头咯咯握紧,目光涌动着潮水般的寒意,最终却一点点地沉静下来,死水一般地,却乞求似地道,“还没到时候,还没有证据,木蘅,你再等一等,杀了阿风的人,和这件事相关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证据?需要什么证据?”
阮木蘅冷笑,“景焻当初要杀我父亲时,讲证据了吗?手握大权,不是想让谁死就让谁死,跟碾死一只蚂蚁一样!”
她抬起手怨毒地指向他,“你不是要什么证据!你是不想!当初后宫里一个个的孩子胎死腹中,你没有追究!宁芄兰失子时,你没有追究!现在阿风死了,不管有没有证据,有没有由头,你仍旧不准备追究是吗?因为什么?”
“因为是卫翾扶你上皇位?因为你喜欢卫翾,喜欢到不论她怎么倒行逆施,伤天害理,你仍旧原谅她,包容她?”
景鸾辞脸色猛然火燎般地潮红,呛口道,“朕若对她如你臆想的一般,何至于让她至今还无子嗣……”
阮木蘅又冷笑一声,他的一个字都入不了她的耳,只是讥讽地顺势问,“那是因为要从长计议?因为牵一发而动全身,动了卫翾,卫翾后面的势力树大根深,势必动了朝廷的根本,撼动了你景鸾辞的皇位?”
“景鸾辞,你最在意的只是你自己,你自己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