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鸾辞满额青筋爆出,怒气倏然张开,冷冽的目光危险地射向她,在看到她的张狂时,却如灰烬冷了下来,浮出痛楚的神色,闭了闭眼睛,轻声道,“或许……是我错了,不该希冀于重来,不该有妄念,也就不会什么都没余下……”
他踉跄了一下,慢慢地转过身,“你累了,你需要休息……朕……我明日再来看你。”
阮木蘅身体剧烈一颤,像突然一跳的烛火,闪了两下就黯然下来,颓败地瘫在床边,一滴滴眼泪滚烫地流下来,洇湿在寝被上,“不是你错了,是我错了,我不该不死心,不该怀有期待,明明看透了……却要抱着侥幸……”
轻轻地抚摩着江风,抱起他僵冷的身体贴上脸颊,喃喃地呓语,“阿风,是娘亲错了,是娘亲对不起你……你怎么还不起来?怎么还不起呢?”
景鸾辞脚下晃了晃,驻步顿了一会儿,不忍回头,一步步锥心地踏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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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场秋风过,落了一地的黄叶,缟素的府衙内宅越加凄清。
坠地寒凉的秋雨也随着风落了下来,连绵不尽地散进屋檐,那梁下挽着的白幔便湿坠坠的一滴滴砸下水滴。
周昙停步,举袖拭了拭滴落在额上的寒雨,屏着一口气望向屋里一身丧服呆愣愣地枯坐着的人,不由摇头叹息。
按皇家丧葬仪制,皇子薨逝要在宫中大殓,颁诏,举国服丧,再大葬入皇陵。
江风虽然未记入皇家玉牒,可已与景鸾辞一同以皇子礼仪祭拜过孔庙,按理要运棺木入郢都皇宫受封入殓出殡的,可阮木蘅铁了心要带江风回河西安葬。
而这一回河西,不仅皇子不能认祖归宗,阮木蘅还回不回宫也不一定了。
周昙沉重地又顿了顿,轻步入内,寂寂地陪她站了一会儿,望着屋外铅云压低,风雨凄迷,低声道,“娘娘,风雨疾行,圣驾明日也该启程了。”
阮木蘅魂魄失落在九霄云外,呆了一呆,慢慢地继续拾起江风平日常玩的玩具入箱子。
“娘娘,皇子薨逝,应当入皇宫才对,景瑞端三个字是孔庙释礼那日就刻在牌位上的,您不可坏了天家的丧葬礼数。”
周昙看得心酸,却仍悬着心一板一眼地道。
阮木蘅好似才听到他说话,迷蒙地看了看他,忽而冷笑一声,“景瑞端?”
“娘娘忘了,孔庙祭拜那日,皇上说小皇子取名为瑞端,祥瑞之始,国祚之端,虽还未入玉碟,但天子一言,是定下了的。”
周昙越加低的声音几乎掩盖在雨声之下,却又像雨一般不停歇,“入了宫后,皇上还要追尊册封为皇太子,延绵身后荣宠,娘娘要为小皇子惜福啊!”
阮木蘅垂下眸子,好似很荒谬一样,又冷笑了一声,扭过头,讥诮而冰冷地盯着某一处。
周昙舌头一动,张了张嘴,仍是说,“娘娘人死不可复生,您万请节哀。”
他等了等,见阮木蘅听而不闻,也没有退出去,枯槁的脸悲悯地看着她,继续道,“娘娘,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下去,皇上这么疼您,回了宫,以后调养调养,还会有孩子的……”
“她死了没有?”阮木蘅伶仃枯瘦的手按在木箱上,深陷的眼抬起。
周昙停住,怔了怔,“此事……还待回宫详查……”
阮木蘅眼中火焰一跳,蓦地将空洞的脸照亮,森森地盯住他,“那你去告诉景鸾辞阿风永远不会姓景,永不入皇陵,从此往后,阮木蘅和他没有半点关系!让他永远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周昙面色冷颤,劝告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就像一尊石像一样僵立了一会儿,默默离去。
一夜潇潇秋雨下到天明方歇,不见光亮,满天的阴云晦暗。
载着棺椁的马车自隅州城西门碌碌而出,铅灰的天际有大雁成群结队向南飞去。
阮木蘅抬目远望,天空中空留一片雁影,落在她同样灰蒙蒙的眸子上。
一缕凄苦爬上心头,她兀自笑了笑。
挣了半生,兜兜转转竟然仍是当初的样貌,她赤条条地入宫里来,现在同样孤身一人地归去。
曾经有瓜葛的,得到过的,拥有过的,一如指间流沙全部消逝了。
车声磷磷,越驶远隅州,道路越泥泞,前头领头的严修忽而吁马停车。
不远处山下十里长亭,几抹人影遥遥地立在天青色的烟雨中。
阮木蘅收回目光,眼角只余下那玄色的残影和悲色浓重的脸。
严修下马拜别回来,车摇摇晃晃往前,顺势震下竹帘。
阮木蘅扭头回望,景鸾辞已步到亭下来,长身玉立的身影随着前行渐渐变得清瘦枯索,最终只看得到细细的模糊的一线。
她忽而想起初识的那一日,他居高临下地站在她面前,皱着眉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是傻子吗?受欺侮时,就该欺负回去。”
当时他眼神亮亮的,注视着她时很桀骜,但语气却太过亲密自然,自然到他们仿若认识了很久,没有任何曲折就顺利地来到了彼此的身边。
阮木蘅转过脸,寂寥地轻笑,如果知道后来,他们最后悔最想抹杀的一定是那一日。
第70章 世外桃源 今夜有雨,叨扰姑娘一夜
石溪村坐落在西岭山脚下, 有一条飘带般的溪流从山间石崖上泄下来,在春日的红花绿荫间半藏半匿地绕村而过。
溪水的下游,河道渐宽, 两岸的桃花始开, 梨花初白,红白的花云下, 一个一身水绿色衣裳的女子提着竹篓端着木盆慢慢走到溪边。
几个叽叽喳喳的在溪边洗衣的村妇见那女子来,霎时止住了笑闹声,蔫悄悄地充满好奇地偷摸往她那边瞧。
那女子弯腰放好木盆,轻轻巧巧讲讲究究地一层一层挽起裤脚后,抬起娟秀的一张脸,和和气气笑着迎向每一道目光。
盯着她看的人一时有些不好意思, 七零八落地转过脸, 只余一个吊眼梢褐色皮肤的妇人笑盈盈地回望向她, 亲热地打招呼, “阿阮来啦!”
石溪村远在河西以外, 向来交通闭塞,除了最近的镇子上的郎中,几乎没有什么生人往来。
三年前, 一行穿着讲究的人驾着几辆马车风尘仆仆地进到村子, 置办下村子里一处空了的小院后,匆匆离去,独独留下这个叫阿阮的女人。
这个女人却也神秘得很, 三年来一直独居,没孩子丈夫,没父母亲人,也没见出去做活计讨生活, 成日弄花侍草,养鸟养鸡,但好似从来不缺钱,吃的穿的样样都是村里人看来一等一好的,而且每过一段时间总有几个莫名其妙的男人拿着大包小包上门来。
最关键的,那些男人还是不重样的。
也因着这等古怪,村里的女人不大欢迎她,背地里猜测这个女人要么是犯了事藏到这儿来,要么就是镇子里哪家大户的小妾,养在这里供着,总之肯定不是什么体面人。
但满枝儿却很喜欢她。
满枝儿恰好是阿阮的邻居,在村子里是出了名的泼辣,长舌,脾气大,街坊四邻、家里家外的被她逮到点儿什么事,能闹得人尽皆知,故此在这地盘上人缘不怎么样,别人不待见她,她也不待见别人。
唯独对新来的阿阮格外与众不同,三天两头就喜欢往她家跑,摘了个果子,煮了点肉,都要端去给她。
若有人问她为啥单单待见那新来的?
满枝儿便会努努嘴,朝阿阮指指说,“你看她长那样,水葱似的,清清秀秀,白白净净的,多讨人喜欢。”
但实情是,阿阮住进来后,有一个长相俊秀的男人找上她家来,偷偷给了她一笔银子,让她私下里照拂着新来的邻居。
有钱不赚是傻子,满枝儿当然格外待见阿阮了。
但她对她好,也不全因为银子。
满枝儿朝四下的女人哼一声,端着木盆蹭到阿阮身边,看她雪藕似的脚丫泡在水里,白生生的煞是好看,不由啧啧两声,叹气道,“要我也长你这样,我家那位就不会成日往外头跑了!”
阮木蘅噗嗤一笑,松松垮垮的满头秀发只用一根鲜红的发绳系着,在仰头笑时,乌云一样堕下来,她伸手撩了撩,诚恳地道,“满枝儿又好看又能干,李大哥娶了你疼惜还来不及呢!”
“你说那死鬼?!我呸!”
说起这个满枝儿就恨得牙痒痒,怒目呸了一声,打开了开关一样喋喋不休地抱怨。
“你说我命怎么这么苦啊!嫁给这么个死鬼,不疼自家婆娘不说,成日里眼睛就只往村头那小寡妇身上瞅,哈巴狗似的,人家眼梢一吊,屁颠屁颠地恨不得掏心挖肝,上刀山下火海!怎么对我就不见这样!”
“你说我昨日里自己搬大酱缸,闪着腰了,这狼心狗肺的把我一撂,反倒苍蝇似的去那小寡妇家里,帮人家挂花布帘去了!一个大男人帮人拉绣线,挂花帘,他也不嫌掉脸皮!……”
“……还有,前日……”
怨气冲天滔滔不绝地咕叨到洗完衣服,两人端着拧净水的衣服往回走,满枝儿的话头已经绕了山路十八弯,从丈夫侃到公婆孩子,再到哪家生了小毛驴,下了小鸡仔……
直至走到家门口,满枝儿喷涌不尽的话猛地关了闸。
阮木蘅顺着满枝儿的视线往里一瞧,只见柴门开着,自己的院子里工工整整地摆着一些物什。
满枝儿挤眉弄眼地暧昧一笑,推了她一把,“哟!有人在等着呢,快些进去吧。”
阮木蘅哭笑不得,自三年前来到石溪村,严修明里暗里地对她多有照顾,夏送扇子冬送袄,可她其实什么都不缺,地里种了菜,院里养了鸡鸭,在淮州时她还攒下不少积蓄,够她用到老死买口上好棺材给自己送终,还能余下不少。
阮木蘅走进院子里,原本想着又是严修的那个常来的手下,扭头一看,怔愣在地。
矮墙跟的鸡笼前,一人杵着膝半蹲着,兴致勃勃地看笼里的芦花鸡,身上一袭稀松平常的布衣打扮,革带束发,却能穿出自成一派的俊雅风流。
听到声音,他回过身露齿一笑,指着那羽毛黑亮的公鸡,“你养的?”
阮木蘅点头,和他一起并排蹲下来,心有戚戚地和那公鸡说,“这个坏人看上了你,你活不过今晚了,临走前多吃一点吧。”
宁云涧笑得欢畅,往木槽里撒了一把玉米,“是啊是啊,最后一顿能多吃点就多吃点,吃饱了才好上路,我会好好给你送终的。”
阮木蘅噗嗤一笑,“你怎么来了?”
“我怕你独自一人在这穷山恶水里,孤独寂寞得紧,抽空来垂青一下你。”宁云涧笑道。
阮木蘅翻了个白眼,起身晾晒衣服。
在她住进石溪村的头一年,宁云涧每隔两三个月总会来一次,尔后西境战乱,便只有除夕春节时提上两壶酒来陪她过过节,这次突然登门造访倒是稀奇。
“你最近好吗?”宁云涧跟过来,笑吟吟地伸长手帮她将衣服展开。
阮木蘅掐住腰,比划了一圈,“胖了,好山好水,清清闲闲,我自然很好。”
宁云涧上下打量了她几眼,果然是丰腴了一圈,不由点头道,“看你这样子,活成千年老妖精都没有问题。”
他闲散地说着,背着手四处看了一圈,小院里一边的墙根养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在春日里争奇斗艳的开着花,另一边是齐齐的五棵抽了芽的葡萄树,弯曲的树藤将半个小院盖的严实,若是夏日来估计满院都是翠色。
他走过去摸了摸,道,“你种那么多葡萄树干嘛?缺钱了想摘去卖?”
“酿葡萄酒。”阮木蘅晾完衣服,在衣裙上擦了擦手,“我的家当够我活成千年老妖精都没问题。”
“给侯获备的?”
阮木蘅柔和一笑,“兴许哪一日他想来我这里坐坐,我到时也能伺候他几杯。”
她这里来来去去几个人,但侯获除了托来信件,从未来过。
“有些人血里有火,热血难凉,若不报了大仇,不做点什么,他心里难安,也难以面对你。”宁云涧含笑道。
阮木蘅手中一停,“他在你军中,能做什么?”
宁云涧沉默了一会儿,拎起他着人带来的大包小包入房,“带了一些牛肉干,今晚做牛肉干可好?”
“他想做什么?”阮木蘅紧紧盯着他追问。
宁云涧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入口又吐出来,“你这茶味道不好,下次我让人带些好的来。”
抬目见她严肃的看着他,摇了摇头,无奈地笑道,“他一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能干什么,不就能在军中养养马,溜溜马,要他敢做什么,我肯定帮你看着。”
阮木蘅皱眉,一瞬不瞬地仍凝视着他判断他话里的真假。
宁云涧被她盯得移开了目光,沉默了一会儿,缓声道,“他的愤怒燃烧了很多年,他不甘心,那你呢?你不恨吗?”
阮木蘅一怔,咬住嘴唇,“我不知道……景焻,已经死了,过去的也已经过去了……”
她扭头看着门外,花丛下睡觉的胖猫醒了,正在慵懒地伸懒腰,放养的老母鸡咯咯叫着,墙头的另一边传来满枝儿与她丈夫吵架的声音。
她缓缓地吐出一口气,微微一笑,“我只知道,坐在石阶上看花猫打架很有意思,喝着茶晒太阳很惬意,偶尔下地看人们在田间农忙很充实,这样的生活渐渐的离过去越来越遥远,比狠狠地记住某一种痛,或者某一种恨要不费力……”
宁云涧长舒了一声,“不活在过去,不被过去牵绊,那样很好。”
他拧起的眉头松开,爽朗地一笑,道,“除了牛肉干,我还想吃鸡,还有黄花菜,最好有新鲜的河虾。”
阮木蘅拿眼瞪他,“你当我在乡下开的馆子?”
不满地嘀咕,“天天风餐露宿喝西北风,那纨绔病竟然还没给你治好……”
嘴里抱怨着,却也利利索索地到厨房里,三下五除二点好火,呼呼地拉风箱烧水,然后到鸡笼里抓那只宁云涧看上的大公鸡。
宁云涧抱着手臂,她到哪里就跟到哪里,不住大惊小怪咋舌,在看到她脸不红心不跳地给那只鸡放血时,目瞪口呆地感叹,“本帅应该把你招到军中,肯定能以一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