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僧退了出来,请江城入内,并将门带上。
江城缓步踏入时,木鱼声已停,他与静明相互行了一礼。
“大师。”
“施主请。”
静明示意江城坐下,给他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白水:“施主请用,只是普通白水,不是茶,不会与施主所服药物相克,不必担心。”
江城喝不了茶,平日里除了药膳汤药以外,日常饮用均是白水,静明大师能如此善解人意,江城坦然接受。
“多谢大师。”
他喝了一口,室内两人相对而坐,乍看之下像静谧的午后捧茶对饮,江城不开口,静明也没有说话的意思。
江城缓缓解下腰上玉石,托于掌心之上,率先打破沉默:“不知大师可否记得,前几日您赠与我的玉佩,也同样给了连相家的小少爷另外一块?”
真要算起来其实还是昨天上午的事,静明自然记得。
“那两块玉石,原就是一体。”
从静明口中得出这个答案,江城倒是不意外。
那日遇见连诚时,他就仔细对过两人身上的玉料成色与切面,怎么看确实都是同块圆玉一分为二。
于是江城再问:“不知大师将这玉赠与我俩,是否有什么特殊涵义?”
他特意派人问过,来寻静明的人只有自己和连诚从静明这儿得了东西,其他的人不是得了一个药方就是一句话,再无人被赠玉。
既如此,为何独独是给了自己跟连诚?
他们和其他人的差异又在那儿?
换身体的契机就是从得到这玉佩开始,实在让江城不得不多想。
静明念了声“阿弥陀佛”,也没有隐瞒的意思,悠悠开了口:“此玉于施主而言是‘生机’,于小施主而言则是‘转机’。这生机与转机息息相关,相辅相成,到最后生机能成转机,转机化为生机,是唯一可解之法。”
江城将静明这段话记在心里,反复思量。
自己的是“生机”,这意思他还能理解。
毕竟这些年来,不管是宫中御医还是民间神医,对他的病都是束手无策,充其量只能靠汤药在熬日子吊着命,甚至还有人断言他活不到及冠之年,这些他都知道。
那连诚的转机,又是怎么回事?
第十六章 原来她叫连甄。
江城欲再细问,静明只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漏,此乃唯一之法,只要将玉日日不离身配戴着,施主和小施主,皆能得偿所愿。”
再后来江城的其他问题,包含这玉要戴到几时,自己的生机是指病体能够痊愈还是旁的,静明便不肯多答。
江城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了,告辞退了出去。
看来有关连诚的事,还是只能自己查了吗?
回房路上,江城问身边的夏阳:“之前让你去找的连相家消息,查得如何了?”
问起这个夏阳就为难:“旁的都没什么问题,就是有一点特别奇怪……”
“什么问题?”
夏阳:“连相家小少爷连诚相关的事……全都查不到。”
江城驻足。
果然没那么容易吗?
回到院里,江城坐在桌前,看着夏阳呈上来的消息。
几张纸满满当当写了连家相关,从连业的祖辈开始,一直到当上丞相的纪录,一一列出。
不光如此,除连业外,连家所有人,包含二房,连弘在朝中与谁交好,甚至连诠的生辰八字也有,偏翻到单独记载的连诚的那张纸,却是大片空白。
江城捏着那张只写着“连诚”二字,便再无其他墨色的白纸沉思。
怎会如此?
就算只是三岁小童,也不该半点事情都查探不到才是。
江城虽体弱无法劳神,但梁王领兵驻守边关,仍将最得力的人手都留在江城身边,其中就包含王府精心培育出的探子。
有时候皇帝要查朝中官员,也会托到他们府里来,至今为止,他们从未失手过,更没这种,连基本的生辰都查不出的情况出现。
夏阳对查探到的结果也是非常意外的。
“这小孩儿莫不是有什么猫腻不成?瞒得这般紧。”
他原本还纳闷江城为何突然要查连家,直到连诚的情报呈到手上,他才觉得江城可能早就察觉有异,并非一时兴起。
“我记得那孩子今年三岁,三年前这孩子出生那会儿闹的动静可不小,从连府的下人……”江城说着忽地停顿,他想到了一个可以探查的人选,“连诚的奶娘姓齐,这几日因犯了错被赶回老家,许是可以从此人口中问出些事来。”
齐嬷嬷虽不怎么靠谱,但好歹在连城身边待过几年,总能探出些什么。
夏阳应声记下,心里暗忖怎么世子连人家奶娘姓啥都记得如此清楚?
等他退下去忙,江城又看了有关连府其他人的情报,仍未瞧出端倪。
桌上大半都铺满层层相叠的纸张,为了方便查看,斜斜露出写有人名的一角,江城扫过一个名字时,目光顿住。
纸上写的名字是──连甄。
想到那个温温柔柔的姑娘,每回见到她总是一张盈盈笑脸,温声细语地对自己弟弟嘘寒问暖,其中的细致周到之处,有时候连江城自己其实也对连诚有这样一个姐姐在艳羡不已。
“连甄……”他启唇轻喃。
原来她叫连甄。
吴氏确实曾唤过她“甄姐儿”,他当时在旁也听见了,只是不晓得是哪个甄字。
江城犹豫了下,毕竟是未出阁的姑娘家,于情于理他一个外男实在不好细看。
但想到自己与连诚的联系,现下对连诚一无所知,只能从旁人那儿得的信息来获取更多,思考再三,江城还是伸手将连甄那份取出。
他在心中暗自道了声“抱歉”,捏起纸张时还愣了下。
本以为只有单薄一张而已,拿起来才发现,后面还叠着数张纸。
江城全拿在手上,轻轻掂了掂。
连甄的这份,要比他想象中的来得厚。
他算了算,一个年方及笄的姑娘,这得来的情报之厚,几乎与她在朝为官的父亲不相上下啊。
江城心中惊疑,甚至还生出了莫非是他们府中探子得来的情报有误的想法,待他定睛细看,脸上神色从惊愕,慢慢转为叹服,然后拧起了眉头。
直至一字不错地看完,江城将那叠纸放到桌上,心中了然之余,更多的却是说不出的惆怅。
“竟是如此吗……”
第十七章 她凑过来时,江城反射性地屏……
连甄的情报量之所以如此庞大,得从她小时候说起。
她的母亲当年是琼州有名的美人,生下来的孩子随着年岁渐长,容姿也越发出彩。
连家是百年簪缨世家,培育族中子弟在朝担任要职,为了壮大家族,世家最常用的联姻手段,他们也不会放过。
连家女眷所嫁都是达官显贵,于仕途上都于连家颇有帮助,面对出落得极其出色的连甄,连家更是动了心思,想将她培育成后,母仪天下。
他们倾尽全族之力,从连甄还是连诚这个年纪时,就为她安排了诸多课业。
从最基本的礼仪开始,到那些现在京中依旧让人盛赞的“丞相之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那都是连甄花费了许多心力去习得的。
师从何人,几月甚至几年习成,为了成为连氏一族心中完美的皇后模样,连甄整个童年,都是在不停学习中度过。
后来连相似是发现了女儿所受的苦,将她和她母亲一起从琼州接到京城来,从此拒了与族人往来,连甄才从那光看见叙述,就让江城喘不过气来,密密麻麻的各项课业中解脱。
江城看着那纸上一个又一个的文字,彷佛在透过它们看着连甄。
不光是那些技艺上的学习,为了让连甄早日看清人心,培养她的深沉心机,更是拣了那些世家大族恨不得无人知晓的腌臜事儿,在连甄年纪小着的时候就说与她听。
三岁?自己三岁时他在做什么?
当时年纪太小太虚弱,下不了地,只能日日夜夜躺在床上,边哭边忍着那如万蚁钻心的疼痛。
而连甄即便拥有健康的身体,承受的这些,又能轻松到哪里去?
“明明还只是个孩子……”
江城抿抿唇,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哪怕经历过这些,却依旧笑着面对一切的姑娘身影。
夏阳忙完回来,敲了下门等着江城喊进。
等了会儿没听到回应,夏阳怕自己敲的声音太小江城没听见,于是又加重了力道。
“叩、叩。”
──依然没有回音。
怎么回事?
夏阳敛起面容,心中有不好的预感,直接扬声问:“世子?小的进去了?”
都出声了里面还没有应话,肯定是出事了!
他推门进去,发现江城伏在桌上,倏地瞪大双眼,心都快跳到嗓子眼。
“世子?”
夏阳惊得急忙上前,伸着双手就要触碰到江城前一顿,维持手举着的姿态歪头细细打量了下。
江城双眼紧闭,眉头虽轻轻皱着,却没有冒冷汗,双颊也没有泛着发热的红,不由得松了口气。
夏阳放下双手,拍了拍自己心口。
只是睡着了就好。
他取来大氅披在世子身上,嘴上虽什么也没说,心里却不停念叨:累了也不到床榻上睡,本来身子就不好,要是再得风寒可怎生是好?
于是夏阳决定,等江城睡醒后,肯定得把现在想的这些话,亲自念一遍让他知晓才好。
江城体虚,平日里醒着的时候少,像这样突然睡过去的情况也不少见。
夏阳将手指伸出,小心翼翼地探向江城的鼻端,能感受到微弱的气息。
他露出一个复杂的笑容。
有时候,他都很担心江城会不会有一天睡着之后,就永远睡下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念头方起,他抡起拳头打了下自己的脸,往旁无声连呸两声。
世子当然要健健康康活着,还要娶妻生子,长命百岁!
夏阳的内心活动睡着的江城并不知情。
等他睁眼发现自己是躺着,而非趴在桌上时,便猜到自己真睡了过去,又成了连诚。
也就是说……他此刻正在连府。
江城半睁的眼蓦地睁大,掀开被子起身,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当他坐在床边准备穿鞋时,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顿了顿,抬眼便瞧见连甄绕过屏风,朝他走来。
连甄惊讶,他也错愕了下,两人眼睛都略微睁大了些。
“诚哥儿已经醒啦?”
没想到今天睡的时候倒短,本以为连诚还睡得正香呢,毕竟刚刚疯跑了一会儿,现下应是正累极才是。
不过醒了也好,午睡要是睡得太久,晚上歇息时可就不好入睡了,到时候可不就又要闹腾?
连甄想到那可能的情况抿唇笑笑,伸出手,替弟弟将睡得翘起的乱发压了压,略略整理了下。
她凑过来时,江城反射性地屏住呼吸,愣愣地瞧着她。
刚想起的人,下一刻真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就算是江城,这种时候也不得不怀疑起,眼前一切究竟是梦还是现实?
第十八章 自己为何想起她
哪怕已刻意避免去闻,连甄身上那熟悉的甜香早已被江城记住。
不用特意轻嗅,他也再明白不过,现下闻见的该是何种气味。
连甄在他身边坐下,江城身子一僵,放在膝上的拳头缓缓捏起。
现下实际见到人不说,连甄就坐在自己身侧,江城浑身紧绷着别扭之余,忍不住在想,自己为何想起她,甚至想见她?
而见到连甄又能怎样?
江城眼神茫然,第一次连他都摸不清自己的想法。
连甄瞧着弟弟发呆不说话,肉嘟嘟的脸颊上还有睡熟时压出的红印,伸手轻抚:“桂花酥已经做好了,你不是一直说要吃吗?姐姐没有骗你,说等你睡醒就可以吃了,等诚哥儿洗完脸,我们一起吃好不好?”
少女笑脸盈盈,一双杏眼灵动地弯起,没有半点被过去那几乎不堪负荷的重担压垮的迹象。
那一刻,江城明白了自己为何想亲眼看一看连甄。
连甄给他的感觉很奇怪,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分明幼年时经历过那些,被迫听人说了那样一桩桩一件件乌七八糟的事儿,可连甄半点没落下阴霾,还能时时维持笑脸。
他试想了下,换做自己大量学习一个又一个技艺,加之还得听那些不堪入耳的事,除了用膳与睡眠以外,没有一点点,哪怕是属于自己的空间。
这种生活,连甄足足挨了十年。
试想,那得多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样长大的孩子,为何还能是温柔和善的性子,还愿以笑待人?
江城看不懂她。
香叶听到动静,早早吩咐人端水过来,给少爷洗漱。
洗完脸后,去厨房的白芷正好挽着食盒过来,将里头已装盘的桂花酥取出摆在桌上。
长长方方蜜色的酥糖堆叠在瓷盘上,淡淡的桂花香气混着麦芽的甜香传来,又香色泽又好看。
连甄拣了一个,递到江城手上:“给。”
江城伸手捧着:“……谢谢。”
连甄笑笑看着他,江城猜测这糖怕是连诚吵闹着要吃的,自己若是半点不碰,反而奇怪,便在连甄的注视下小小啃了一口。
虽非他本意,但抢了小孩的吃食,江城仍是吃得有些心虚,咬下的酥糖小小口。
连甄所做的桂花酥外脆内酥,入口清爽,口感细腻,花香几乎立刻盈满口中。
江城本来还只是小口啃掉边角,后来直接咬下将近一半的酥糖,脸颊都因此鼓了一块起来。
连甄看得失笑:“别急,慢慢吃,姐姐做了很多的。”
知道这姑娘在笑什么,江城咀嚼的动作微顿,虽故作不在意,小脸仍泛着红,却真放慢了速度,细细咀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