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卿还颇有几分惊讶,却见云鹤从胸前拿出来一份帖子,送来琴桌上。
“那个…我今日去打听了打听。”云鹤说着,还清了清嗓子,颇为认真地望着长卿,“我们这儿一线湖边水榭小宅,每月租金是五两银子…”
“嗯?”长卿听出来他想要钱的意思。
云鹤又接着道,“不过念着你我还有些师徒情分,饭菜又做得还行…”
长卿听着他口气顿了顿,问着,“所以呢?”
云鹤却点了点桌上那份请帖:“…这江南总督烦死我了,日日里让人来请我弹琴。所以你替我去,赚了赏金来,我们平分了。这租金的事儿,我们便都好说了。”
长卿这才将那请帖拿来看了看,原是两江总督府大夫人的生日宴。想要请云鹤去献艺。长卿想了想,能赚钱,还能抵房租,好像也挺不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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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京都城的气息十分紧张。
首辅纪伯渊被宋迟牵连落马,一干门生人人自危。
这日下了朝,勤政殿门外便候着一干官员,一个个等着与太子殿下述职陈词…
勤政殿中,凌墨正看着工部侍郎张启楠递上来的奏贴。内容不过将去年工部几件大事再陈述了一遍,只为凸显功绩,掩其弊端。
他正看得头疼,却听张启楠说起去年江南水患一事。江南总督如何勤政为民,杭州堤坝修葺得如何完善…
没等张启楠说完,凌墨便将话头打断了,又问起来一旁的候在张启楠身后的工部干事刘毅,“去年江南水患,刘大人怎么看。”
刘毅为人中肯,却将利弊权衡一一分解,如实禀报了一遍。
张启楠面色难看,回脸狠狠盯了刘毅一眼。却听得太子殿下道,“你们各有说辞,孤该听信谁?”
张启楠忙找着说辞解释了一通。
却见太子殿下起了身,走到他面前道,“说得如此好听,那你便修书给两江总督江镇,告诉他,孤要去亲眼去看看他在杭州府的功绩。”
第29章 . 疯魔(9) 相见
三日后, 便是总督夫人的寿宴。
傍晚时分,总督府的轿子停在了青莲居门口。
长卿的房间临着西湖,小窗前摆着个妆台。早两日她花了大价钱,让明镜帮自己买回来的。云鹤从隔壁请了妆娘香香来, 正给长卿好生打扮。
香香的梳妆手艺声名在外。杭州那些红楼绿院里的头牌们, 想让香香梳妆都得提前约好时间的。香香却是云鹤的小琴迷, 这才给了先生面子, 抽了空儿来给长卿打扮。
白日光线渐尽。青莲居的客堂里,明镜端了两碗小菜上桌。云鹤晃晃悠悠从琴房里出来,见得桌上小菜,嫌弃着,“这菜怎么都黑了?”
明镜板板直直在桌前坐下, 冷冷道,“你别吃了。”
“……”云鹤被噎了一口,今日长卿没空做饭,便是明镜去了厨房张罗饭菜,这再黑也得吃呀,总不能让自己饿肚子…云鹤桌前坐了下来, 忙又说了两句讨好的话,便见香香扶着长卿从屋里出来。
明镜刚喝下一口酒, 手中酒杯停在了半空…
云鹤刚拿起筷子,去夹菜的手也顿时没了动作…
眼前长卿一身白裙,面上蒙着一层轻纱, 淡眉远黛,一双凤眸明媚如春,额间红花为钿。
香香见得二人愣住,一旁捂嘴笑着。
长卿见情形不太对, 忙走去云鹤面前,“先生,长卿不好看么?”
明镜一旁仰头闷了一口酒…
云鹤面色起了几分讪意,“好…好看…”
长卿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云鹤又起了身,拿起一旁琴箱,摩挲了好一会儿,方才交到她手上,“我这吃饭的家什就交给你了,可得帮我把招牌撑起来。”
长卿点了点头,抱过来琴箱,方才由得云鹤领着,出了青莲居的大门,又上了门前总督府的轿子。
杭州城里,华灯初上。
酒肆里正是热闹的时候,这总督府的小轿子做的华彩夺目,上头还镶金点翠,自是引来了不少目光。路上行人都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只见那轿子里坐着的女子,抱着琴,白纱蒙面,眉眼楚楚。
“这是哪家儿的小姐?”
“小姐们哪儿是这般打扮,我看该是青楼里的妓子。也不知是哪家的老鸨栽培出来的新锐花魁。”
……
轿子行过大道,却开始下起小雨来。
总督府门前,来来往往都是杭州府的名贵,多有借着给夫人贺寿之名,要攀附上总督府这颗大树的。
总督嫡长公子江弘,正在门前帮母亲迎客。见得那顶派出去接云鹤先生的轿子停在门前,他忙上前去迎。
轿门被小厮打开,却只见轻轻盈盈一袭白衣,抱着琴箱从轿子里出来。江弘直愣在原地半晌,等姑娘立在面前对他福了一福,方才回神过来,忙叫来一旁小厮给姑娘撑伞。
“姑娘,云鹤先生可是不来了?”
长卿答了话,“阿叔身子不适,让松意来替他为大夫人献艺。”
长卿那日答应云鹤来总督府献艺的时候,便与他说了自己的难处。她此次回杭州却是为了避难,所以连徐府都不敢回。云鹤便给她出了主意,让她对外称呼自己是他的侄女儿,又用他的宝贝琴给长卿另取了个名字,便叫云松意。
眼前那公子还在恍惚,长卿忙提醒了声,“公子,松意可否入府了?松意还想去问问,大夫人今日想听什么曲目。”
“自…自是可以的。”江弘这才回神来,亲自领着姑娘入府。见一旁小厮给她打伞不甚周全,雨点都落在她肩头了。他忙一把接了过来,亲自帮她撑着伞。
总督府假山园林一应俱全,每处景致都不一样。长卿虽是垂着眸的,也颇为感叹这园子比之东宫竟好像还要大些。
公子领着她入了一间小别院。里头正有几个贵女出来,见得公子,都是一福,“江公子。”长卿这才发觉,这公子看起来器宇不凡,想必也该是这园子里的主子。
又有个年纪稍小的女子,过来一把拉起着江公子的袖子,“表哥,姑母正找你。问云鹤先生来了没有。”
江公子侧身让了让长卿的身位,“我正打算去与母亲说,云鹤先生抱恙,让侄女儿松意姑娘来代为献艺。”
长卿也嘴甜,对那姑娘福了一福,“表小姐。”
夏常念本是福州知府的女儿,因得和总督府是表亲,这几年一直寄养在总督府中,陪着大夫人度日。此下见得一向性子清冷的表哥江弘,竟亲自为这女子打伞,心里便几分不是滋味儿。“云先生琴艺名动苏杭,这小姑娘,能比得上么?”
江弘忙斥了一声,“常念,不得无礼。”
长卿便也微微合身,“松意自知琴艺不足,一会儿只当尽我所能。”
江弘叹了声气,“好了,我还得带云姑娘进去与母亲挑选曲目。你便先退下。”
夏常念被江弘这么一斥,闷声没说话,恨恨从长卿身边绕了过去。
长卿跟着江弘进了屋子,大夫人性子和善,问候了云鹤的病情,又与长卿寒暄了几句,方才选定了一会儿要弹的曲目。
总督夫人过生晚宴,在院子里侧边小厅会客。酒席开始,总督府排场做的足,从杭州城里请了好些艺人来献艺。贵女们陪着夫人在帘子后头坐了两桌,多有说笑玩乐之声。正堂里另有两桌,两江总督江镇,正在席间与一干门生席间饮酒。
一行杂耍班子艺人落了幕,众人耳边响起琴音。一开始并不打耳,欢笑声继续,却忽又有几根琴弦,似能牵动人心脉。这才有人来寻琴音,便见得小厅堂侧边,不知何时摆着一张琴桌。
白衣女子仙衣袅袅,轻纱蒙面却眉眼如画,正弹琴。
在坐一干男子看直了眼,正接耳而议,“哪家的姑娘?”
“美人蒙面,更是美极。”
贵女们也早就有人注意到了厅侧的女子,更有人注意到了那把琴。
“那不是云鹤先生的松石间意么?”
“那是唐代古物,听闻云鹤先生从不外传的,如今竟是交给了个年轻女子。”
“这琴音…”一贵女话没完,便被夏常念打断了:“弹得普普通通,可惜了这把琴…”
这一桌坐着的都是尚未出嫁的女儿们。江南总督位高权重,大夫人膝下无女,便接了这表小姐来府上,当着一半是女儿,一半是儿媳这么养着的。眼下夏常念一开了口,贵女们便也纷纷转了说法。
“可不是,白费了这把松石间意。”
更有人将表小姐的心事儿点明了些:“表小姐也与云鹤先生学过两年,若有这琴,弹得该比她好听。”
“这是哪家青楼里的姑娘,也是没见过的。”
“这琴该不会是从云先生哪里框来的?”
夏常念听得这些好话,在表哥那里受的委屈,这才舒畅了许多。
可曲声方才一落,外头表哥江弘便拍着掌起了身,当着众人为那女子说话,“云姑娘师承云鹤先生,正有些青出于蓝了。”
夏常念面色一僵,这一桌子的贵女,顿时也都收了声响,各自在底下对着眼色。却又见得旁边一桌,被命妇们陪着坐着的大夫人起了身,亲自去与管家吩咐了赏钱。
夏常念却见那姓云的女子抱着琴要走了。她那表哥还不争气的,亲自去送了人…
长卿抱着琴,被那江公子亲自打着伞,又送回来了轿子上。管家送了赏钱来,长卿接了过来谢过,方才与江公子道了别,又上了轿子。
轿子缓缓往回走,长卿在轿子里数了数赏银。整整三十两纹银…她比了比前前自己的俸禄,这赚钱也太快了?难怪云先生每天那么游手好闲…
轿子正要走过那一串西湖边的小酒肆,忽的一阵颠簸。
长卿忙捉紧了窗棱。轿子却重重一声响,落在了地上。外头起了一阵喊声,都是轿夫的惨叫。
长卿忙推开轿门看了看,便见一个汉子五大三粗朝她扑了过来。直拧着她的手腕儿将她扔出去了轿子,又去拿起那架松石间意。
“琴!”长卿这才反应过来,这帮人想做什么。可她方才摔在地上,腿好像伤到了,一动就疼…正眼睁睁看着那大汉拿着琴,喊着一旁几个帮手走,她忙爬去扯着那大汉的脚,“那是先生的东西,你们不能拿。”
她顾不上自己了,那大汉正一脚要将她踢开。她眼前却忽的闪过一抹剑光,轻剑不过一晃,那大汉的腿便成了两段。
长卿的眼前都是血,她张着口却喊不出来。她看到那剑光的主人了,是明镜。心里这才安定几分。
便见明镜一剑指着那大汉的喉咙,“要琴?还是要命?”
大汉疼的脸都皱成一团,根本顾不得什么琴了。听明镜这么一问,话都没答上来,扶着琴的手顿时松开了。
明镜弯腰去将那琴箱捡了起来,又背去了背上。方才将长卿一把扶了起来,看长卿还有些一瘸一拐,这才问着,“能走么?”
长卿看着他点了点头,可腿上摔疼了,只好紧紧扶着他的手臂走路。
天还下着雨,明镜地上拾起一把伞来,帮她遮着雨,方才带着她缓缓往青莲居去了。
长卿被明镜扶着回了自己的小房间。方才一路虽都打着伞,可她身上的衣衫依然湿透了,她忙去衣箱里寻了件干净的来。
明镜见状这才转身出了门去。
长卿换好干净的衣服,房门上却又响了响。
她一瘸一拐去开了门,却见明镜端着一碗热汤立在门外,另一只手里是个白瓷药瓶。“吃药,用药。你自己来。”
“……”明明是关心人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却是硬邦邦的。长卿接了药碗和药瓶进来,便兀自合上了门。
可方才那般惊吓,她已经太累了,端了药进来,随便喝下了那碗姜汤,便倒在床上睡了过去。
一觉醒来,已经是光天白日里。她摸爬起来,却嘶的一声疼。昨日刚刚摔伤觉得不太疼,今日一起来,疼的要命…
外头却又有人敲了敲门。“吃面。”声音是明镜的。
长卿却疼的几乎起不来,半晌方才对门外道,“你…你能进来一下吗?”
明镜推门进来,便见她坐在床榻边上,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脸色也不太好看。还没开口问,便见她去拉了拉昨日摔伤的裤腿。他余光扫见昨日他给她的那个白瓷药瓶,放在小桌上一角,似乎都没被动过。顿时明白了过来。
长卿只见明煜动作麻利,去那桌上拿了药瓶来,又蹲来她脚边上。
他手背上青筋分明,那道蜈蚣似的伤疤还有些吓人,正帮她将裤腿卷了起来。她腿上的伤口露了出来,果真流了血,还青红了一块。
长卿不自觉的想往后躲,却见他抬起眼来盯了自己一眼,“别动!”
“……”她果真不敢动了,手却死死拧着床榻边角,她怕疼…
明镜的动作却意外地很是轻巧,那瓷瓶里的白色粉末洒在她伤口上的时候,竟还有几分冰冰凉凉,一点儿也不疼了…上好了药,明镜方才扶着她起身,又道了一遍:“吃面。”
被明镜扶着出来客堂的时候,长卿只见桌上摆着两碗面条,上头飘着的两个鸡蛋炒得黑乎乎的。长卿嫌弃了一小会儿,方才试探着嗦了两口,虽然不好看,可味道还不赖…
明镜看她动了筷子,这才也跟着吃了起来。
吃好了面,长卿正一瘸一拐将碗筷送进去厨房,却看到云鹤从屋子里出来。
云鹤又是一夜宿醉,脚步还有些踉跄。见得长卿腿脚不便,忙来问着,“诶唷,我的好侄女儿这是怎么了?”
长卿还未开口,明镜抢了话去,“为了你那把破琴。”
“……”云鹤可不乐意了,“我那是唐代的名琴。”
明镜道,“有人要抢琴,将她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