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玉接了那方巾过来,打开来见得里头单单薄薄的几根青丝。这才从身上将长卿绣给她那个香包取了下来。将那头发塞去了香包里,而后从被子里寻着凌墨的手来,放入了他掌心。“长卿该是想着你的,太子哥哥…你快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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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墨这一觉下去睡得很沉。
梦中他回去了小时候,随着祖父高祖皇帝征战瓦剌。他个头还不高,祖父专给他挑的白鬃小红马。他也上不了战场,可却拉着弓一箭射断了敌军的军旗。
祖父与他说,“墨儿,大周的江山,日后便由你守护。”
他怕做不到,所以他很努力。努力习武,努力读书,努力超过他的皇长兄。祖父去后,父皇卧病在床数载。皇长兄把持朝政,将重要臣子都换成了他的人。他这个太子徒有其名,包括自己的婚事也无法自主…
他自幼便知道自己要娶首辅家的女儿。皇子鉴读书,虽有世子公爵伴读,首辅大人便常常带着小女儿来学堂。
他知道纪悠然温柔可人,知道她一心想要嫁给自己,可祖父留给他的十三司,也与他来报过,纪家庶妹因与纪悠然争过一副玉珠,被山火卫推下了寒水。他不会喜欢她。
那些梦境渐渐开始变得虚无,全是他未曾经历过的场景,可却越来越真实了起来…
他看到长卿怀着他的孩子,已经有孕五月却被纪悠然生生害得小产。他看到她了无生气躺在病榻上,因得失亲失子之痛,活得如同行尸走肉…他看到自己战死在京都城墙之上,又看到司礼监那帮宦贼为了扶持秦王称帝,推着他的棺椁,赐死长卿给他陪葬…
他在梦中只剩一丝游魂,嘶吼得声嘶力竭…却无人听见。
他再醒来的时候,天色是漆黑的,寝殿窗外正下着大雨。一旁德玉还候着他旁边守夜,窗外一声惊雷,直将德玉惊醒了过来。
德玉只见床榻上的人睁了眼,忙用手帕与他擦了擦额上的汗,“太子哥哥,你醒了?你都睡了整整三日了…”
“太医可来过了?”他喉咙里沙哑着,提醒着他还病着。
德玉答道,“许太医候在书房里呢,太子哥哥你可是哪里不舒服?”
他侧脸过来,静静望着德玉,“药呢?孤要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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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雨下了整夜,黎明的时候,终于停了下来。
佑心院里的泥土起了清香,十分怡人。槐树上停了两只新雀,正叫得欢喜。
苏吉祥匆匆从外头回来,听闻殿下今日起了身,他手里捧着那副刚装裱好的梅花图,这该是长卿与殿下的念想,殿下看了该会高兴。还好那工匠耽误了些工期,才没来得及送去秦王府上。
朝云正伺候完殿下汤药,从书房里出来。见得苏公公福了一福身,方去了小厨房打点杯盘了。
苏吉祥入来书房,见殿下正端坐在书桌前写字。忙作了礼,“殿下,上回那副梅花图,还未来得及送去秦王府中,殿下看看,要不要留着?”
凌墨手中的笔顿了一顿,方道,“你呈上来,给孤看看。”
苏吉祥送着那书画到殿下面前,殿下却没看画。苏吉祥觉得殿下看他目光有些不对,这才敢抬眸看了一眼殿下。这一眼,他看得一惊。殿下两鬓的发色,已经全白了…
“殿…殿下,可是这几日太过操劳?奴才帮您请许太医来看看。”
“不必了。”凌墨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苏吉祥,这些年,是孤待你好,还是你义父苏瑞年待你好?”
苏吉祥心中一惊,忙后退几步,跪去了地上,“奴才自从侍奉殿下,便就是殿下的人了。义父对奴才也是恩重如山…”苏吉祥话还没说完,眼前忽的闪过一道剑光…两眼一直,嘴里只剩最后两字,“殿、下…”
凌墨剑已回了鞘,拧着苏吉祥的衣领,凑去他的耳边,“话说得再好听,你还是司礼监的人。”
朝云端着参茶从外头进来的时候,正见苏吉祥的身影倒了下去,地上全是血,殿下手上也是。她看到殿下嘴角勾着一抹冷笑,血滴溅落在殿下苍白的皮肤上,诡秘之极…
她手中参茶没端稳,落到地上碎了一地。她脚步不稳,刚退出去了书房,便一把倒摔在了地上。殿下手中持着剑,走来她面前。朝云直仰视着面前的男人,他却只是轻扫了她一眼。
“害怕么?”
朝云只觉得自己好像已经失了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她却本能地对殿下摇了摇头。三日来殿下卧病在床,再醒来的时候,两鬓生满了白发。朝云心疼殿下…殿下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
殿下抿了抿嘴角笑着,似很是满意:“那就好。”
外头却又有人来报,“殿下,纪家大夫人已经在东宫门前跪了整整两日了。殿下可要见人?”
凌墨手中还沾着血的剑直挑去了来人喉咙前,“孤为何要见一个贱妇?”
那内侍便被吓得直滚去了地上,又忙爬起来叩首,“奴才知道了,奴才这便去回话…”
书房里,明英正让人收拾了苏吉祥的尸首拖出去了外头。见凌墨回来,忙上前与凌墨报来了这几日探听得的消息。
“十三是接了司礼监的密令,带着个女子去了江南。”
“阮姑娘母亲的外家,也是在江南。”
“司礼监…”凌墨轻笑道,“再去查,这些时日苏瑞年和寿和宫可有什么关系。另外,多派些人手去江南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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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夜,雨又下大了,不时一抹闪电划破天际。
亥时刚过,尚书府里已经不甚有人走动。
宋迟一手撑着伞,一手挑着灯笼,从书房里出来,亲自将刚刚在他书房中议事的贵客往外送。
宋迟边行,边又给旁边的纪伯渊挡着路旁伸出来的新枝。“纪大人,您小心。”
纪伯渊身边跟着自家亲信,帮他打着伞,他背手走在一侧又对宋迟道,“太子的病情的消息,你可真有把握?”
宋迟一旁笑得谄媚,“纪大人放心。昨日鄙人亲自去了趟太医院,寻了汪太医和邓太医来问,都说太子殿下呕血不止,脉象微薄,这一病该就是起不来了…”
纪伯渊脸上勉强浮出笑容,“他毁了我的悠然,是报应。”
“明日与晋王在丰乐楼中秘会,你不可带多了人。最好,独你一个。”
宋迟连忙点头称是。
二人方才走到尚书府门前,却忽听得一阵脚步嘈杂。数十油火把从两旁高墙上落下,黑衣人脚步紧凑,直将两人团团围住…
宋迟忙将纪伯渊护在身旁,又高声喊人来保护。却见尚书府大门被人一脚踢开,一行黑衣人举着火把,引着一袭黑羽斗篷走来他眼前。
宋迟认出了来人,却不大敢相信,太子竟是变成了这幅模样。他揉了揉眼睛,确认真是没错了,忙一把跪了下去,“太…太子殿下。万…万福金安。”
太子却未说话。宋迟听得一声狼骨哨响,身后便响起刀剑杀戮之声,府中人声哭喊,全是死前的惨叫。宋迟知道大祸临头,连连爬去那人脚下。“殿、殿下,为何啊?”
凌墨弯腰下来,一双长眸直直看入宋迟眼里:“两年前铸币营私的案子,宋大人铸金为竹,中饱私囊,勾结首辅,嫁祸到安远侯身上。害了人,还坐上了人家的位置。宋大人可是全都忘记了?”
宋迟生生被吓得跌落去了地上,一个字都吐不出来。他以为那事情已经瞒天过海,不想太子殿下全都知道了?还未来得及狡辩,便见太子抬手一挥。两个黑羽侍卫便直来将他架了出去…
纪伯渊也未被放过…
雨越下越大,凌墨立在雨中,静静看着十三司的黑羽暗卫,将宋家人赶尽杀绝,血水流到他脚边,他心头敞着的伤口,方才能觉得好受一些…他沉寂多年,韬光养晦,现如今高祖皇帝留给他的十三司,终于派上了用场。
明英来报,“殿下,除了宋迟,都杀了。”
“很好。”他嘴角咧出一道笑痕,转背正要走了。却忽的想起来一个地方…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下来,院子里弥散不去的血腥味道,让他有些兴奋。
他记得那日是艳阳天。长卿在前头牵着他的手,回眸对他露出一对笑靥…他抱着她跃上了假山。
他耳旁好像还有她的声音,“阿南是看着长卿长大的,好不容易能回来看看他…”
他不自觉的勾着嘴角笑了笑。走去那个小山洞面前,抬手拨开了那些枯枝。阿南依然静静坐在里面,手中桃花花瓣儿已经枯萎成泥…他记得那日她小声和阿南说了些什么。于是他也凑去阿南面前,细声问道,“她该还是平安的,对不对?”
借着外头的火光,他看到阿南嘴角浮着一抹笑意。
他也淡淡抿了抿唇:“那就好…”
话刚落下,他却听得一旁有人在哭。嘤嘤切切是个女子,他动了心念,是他的长卿?他持着手中剑寻了过去,拨开那草丛,却又失望了回来。
宋冰玉窝着草丛里,浑身都湿透了,正发着抖。借着火光,宋冰玉将眼前的人认了出来,“殿…殿下。”
“你来了就好了,那些匪徒见人就杀。殿下救救我吧,也救救我阿爹和阿娘!”
凌墨冷笑了声,大掌拧着她的肩头将人提了起来。
“孤带你回东宫,可好?”
宋冰玉哭着又笑了,“我得救了。阿娘,阿娘冰玉活下来了!”
十三司留在宋家善后,凌墨却带着宋冰玉回了东宫,又寻着翠竹轩里去了。
自从那日纪悠然被凌墨割了耳朵,翠竹轩里伺候着的纪家人,也被十三司处理了干净。
下过一场雨的翠竹轩,一派死寂。只偶尔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
凌墨持着宋冰玉的手臂,推开了寝殿的门。
一股腥臭味道传来,呛得宋冰玉一阵咳嗽。她见殿下走去桌旁,用火折子点亮了桌上的油灯。屋子里光亮了起来,她这才猛地看到地上躺着个女人。
那女人听得声响,手脚动了动,缓缓撑起来半身。先前光彩如玉的首辅大小姐,如今满脸都是窟窿,朝她看了过来。宋冰玉这才察觉不对,吓得直往门外退了出去。“殿、殿下,你放过冰玉吧…”
话没完,殿下却又一把将她拎进来了屋子。她看到一旁的竹篓不知什么时候被打翻了,黑乎乎的血蛭正往纪大小姐腿上爬了过去。宋冰玉的双腿早就不是自己的了,吓得瘫软在地上成了一团泥。
凌墨却冷冷道,“你不是很想做孤的侧妃么?那你便在此好生伺候正妃姐姐。”
他说罢缓缓退出门外,抬袖一把合上了房门,转身而去。
第28章 . 疯魔(8) 殿下要来了。
连日来雨下得没停。明明已经烟花三月, 天儿却还湿冷着。
长卿将将在床榻上醒来,眼前的屋子是间工整干净的小厢房,和她在宫中住的小侧间儿差不多大。她动了动身子,身上还有些酸疼。自那日从京城出来, 那车夫便带着她没日没夜地赶路。
一路上, 她还有些发热, 直到昨日傍晚入了扬州城, 车夫方才找了间客栈,给她请了大夫,停下来修整。
几日来都在马车中过夜,长卿没怎么睡好,昨夜喝下大夫开的汤药, 一觉睡下去醒来便已是晌午。
长卿从床榻上爬了起来,便见得那车夫推门进来了。长卿忙用小被子捂着胸前,她还没穿外衣呢,一个大男人就这么闯进她的房间…
那车夫扫了她一眼,目光忙挪向别处,又将手中汤药放在小案上。“吃了药, 上街找些吃的。”
长卿答着,“好。那有劳大人去外头等我。”
那车夫便转身出去了。
长卿这才下了床, 寻着自己的衣物穿好了。那碗药汤还冒着热气,昨日夜里喝着她便觉着苦,可总是为了病好。她没多想, 喝完了药,便出去了门口。
车夫果真还等在门口的,见她出来,兀自走去前头领路。长卿望着他的背影, 九尺有余,颀长清冷,一手还持着把轻剑,这么看过去,颇有几分风度。只是人不爱说话,一路上都冰冰冷冷的。
车夫走上了街头,却忽的停下来等了等她,开口道,“去了酒楼,不要再叫我大人。”
“嗯。”长卿望着他怔怔答了声。“那,长卿叫大人什么?”
“在下明镜。”
“……”长卿又将他再打量了一番,眉目明明是俊朗的,可却因面上蓄着胡须,多了几分沧桑。“那,长卿叫你明叔吧?”
“……”
长卿见那人面色被噎住了似的,忙又改了口,“大人不喜欢?”
“算了,你也不算太老,叫你明大哥可好?”
明镜年不过二十有五,听这丫头这么叫,方才松了口。“行。”
长卿被他领着,来了间装潢还不错的酒楼。明镜叫了好几样小菜,长卿边听着菜名便觉得饿。这几日来都在马车上吃干粮,好不容易能吃到炒菜了和肉了。
明镜不说话,长卿觉着闷。干脆开口打探打探,“明大哥你平日里,都是给太后娘娘办差的?”
明镜目色一横,长卿便又不敢再问了。
等小二上了酒菜,长卿才与他添了一杯酒,“长卿还没谢过明大哥那天救我。”那日在乱葬岗,长卿亲眼见他杀人。那些黑衣人从山坡上冲下来,对她刀剑相向,都是来要她的命的。
明镜将她锁在了马车里,外头刀声剑鸣,马车里的她却没被伤到分毫。等刀剑的声响停了,她闻着那股血腥气儿趴着车沿上吐了好一会儿,眼前泥地上横七竖八都是黑衣暗卫…
眼下,明镜接过她递过去的酒杯,淡淡两个字,“客气。”说罢一饮而尽了。
谢过了恩,长卿便才顾起自己来。桌上的上了只烤鸡,不要太香了。一旁的松子鱼看着也焦嫩酥脆。她拿起来筷子,先给明镜夹了个鸡腿儿,这才又给自己掰了个鸡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