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见得那剑尖上的血色,忙一把捂住了双双的眼睛。
明镜手起刀落,便直要了老婆子的性命。
长卿见他缓缓往文氏母女面前走了过去,眼里仍是腥红。她忙跑去拦去了母女面前,“你还记得么,你可疼双双了!”
“我不回去了,我跟你走!”
双双哭着喊了声,“明叔叔…”
明镜眼中的杀意方才稍稍退了下去。长卿松了一口气,伸手来捂着他持剑的手背,“明大哥,别杀人了。”
明镜收了剑,直将长卿拉了起来,一把背到背上,方从墙角翻了出去。
方才一番惊吓,她眼皮有些支撑不住,磕巴着他肩头,也不知是晕还是睡,恍然之间便没了知觉。
长卿再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她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房间里床榻都没有,她身下只是垫着一张薄薄的被褥。
一旁摆着好些酒坛子,还有谷堆,另外一些杯碗盘碟,墙上还挂着好些熏干的腊味。看起来像是一间仓库。
窗外好像下起来了小雨,楼下飘来酒香…
长卿扶着墙壁起了身,推开窗却见得窗外是西湖景色没有错。细雨连绵,打在湖面上的发出沙沙的声响。她这才渐渐分辨出来,这里好像是刚来杭州城的那日,撞见云鹤先生的那间酒肆。
楼梯上响起来脚步声,她回身便见明镜一手端着烛火,一手端着食碗,从楼下上来。食碗里腾着热气儿,该是吃食…她好像整日没吃过东西了,饿了…
一旁摆着一张方桌。明镜将烛火和碗都放去了桌子上。“吃点东西。”
长卿坐去桌边,捧着那碗热粥喝了起来。明镜也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手里却拿着酒壶,往嘴里灌着酒…
长卿试探着问他,“想双双了呀?”
明镜手中酒壶忽的顿在空中,半晌方才解释道,“双双很像我妹妹。”
“……”终于能开口说话了,长卿问着,“你妹妹和双双一样大啊?”
明镜摇头,“已经及笄了。”
长卿又喝了一小口粥,抿了抿唇道,“可该要寻个好夫家了。”
明镜声音里却几分恨意,“她已经嫁人了。”
长卿听了出来几分他话里的不满:“你不喜欢她嫁的人么?”
明镜冷笑了声,“她嫁得风光,嫁给了司礼监大太监苏瑞年吃对食。吃穿不愁,也不怕被人欺负。”
“……”长卿只知道宫中太监和宫女若相好了,会同吃同住,当是一门慰藉。还多有皇帝赐婚的,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儿。可听起来,明镜小妹方才及笄,可苏瑞年苏公公她在东宫的时候也经常见到,都已经是五十多的人儿了。老夫少妻,明镜心疼妹妹,不乐意便是自然的。
长卿从他手里抢过来酒壶,也给自己灌了一口,“若她不乐意,你身手这么好,将她带出宫不行么?”
明镜从她手中又把酒壶抢了回去,“不行…”
长卿见他眉间几分怅然,便也不敢再多问了,只是今天明镜跟她说了好些话,好像也不全是个呆鹅…
她却转了个问题问他,“我们要在这儿躲到什么时候?”
明镜道,“杭州城门一开,我们便南下。”
长卿听得他的打算,暗暗问了声,“走之前,我想去徐府看看,行么?”见明镜脸上神色不明,长卿方才解释道,“你有妹妹,我也有个阿弟…在徐府中寄养…”
明镜轻拧了拧眉头,他确是想了起来,上回在徐府门前,这丫头看到那个少年时候脸上的不舍…轻声叹气之后,他道了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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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着数日,长卿在酒肆中住着,明镜不让她出门走动。他自己则每日晌午回出门打探消息。可杭州府的城门一直没有开,淮南王声称的要起兵造反,也丝毫没有动静。
长卿却想起来,殿下曾说过,他何时回京城,得要等晋王派人来接他。晋王派人来是朝廷的人,和淮南王两军若在杭州相遇,必定又是一场战乱…
明镜也有所察觉,淮南王并无真要起兵的意思,只不过是前阵子为了救太子,动用私兵杀入杭州,骑虎难下罢了。眼下淮南王该是等着朝廷派兵打来,再投降说和。以保全淮南兵力。
而太子声称受伤,坐等朝廷派兵前来,也有要保全他这个皇叔的意思。
这些消息,他本该要修书回司礼监,上报给义父苏瑞年。可此下杭州封城,书信出不去,他便只好作罢。他不过是司礼监放在十三司的一枚小棋,依着密令办事。司礼监想要得到什么消息,也并非通过他不可。
只是虽是封城,可城中百姓要过日子,因得都有东西要买卖,也渐渐都开始出来走动。大有商铺开了门,开始营业,四周的酒肆也有重新开张的意思。
这里是酒肆三楼的仓库,若人迹多了起来,两人便不再好藏身了。明镜想起来之前答应过长卿的事情。趁着夜深,便带着她又挪了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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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静,长卿被明镜带着□□入了府中,却是寻着一间荒废的院子藏身。
长卿记得这间寻芳阁,徐府中人多不愿来这儿,看来明镜是早来打探过的。
十三岁那年她住在徐府的时候,寻芳阁里闹出过人命,在那之后,这里便成了鬼宅,外祖母也没再安排家眷往这里面住。眼下要在这里过夜,长卿还有几分胆怯。
屋子里的床榻都成了朽木,该是不能再睡人了。明镜在一旁点着盏微弱的烛火,清理出来一方干净的地方,给长卿铺好了被褥,方才扶着她坐了过去。他自己正要去屋子外头守着。
连日来,长卿都没见过明镜睡觉,他好像从来都不需要床榻和被褥…
屋子外头却是一阵骚动,吱呀吱呀直响,长卿一阵紧张,忙拉住了明镜的手臂,“你、你能不走么?”
“不过是只走兽。”明镜声音冷冷的,并没有要留下的意思。
“……”再是落难逃亡,她之前也是住的客栈。这连日来,农家、酒肆仓库,她以为已经是最惨了。谁知道,没有最惨只有更惨…眼下看着屋子里那些腐朽的家具,影影绰绰,几分可怖,她又忙留了他一声,“求…求你。”
一路南下,明镜顾着男女之别,从未与她共处一室而眠。可眼下环境着实有些生冷,他见她那张小脸皱成了一团,口气里对他也是几分央求。“行,我就在旁边。你先睡。”
长卿还捉着他的衣袖,外头又起了一阵骚动,她更是捉紧了他几分。她虽不怎么相信鬼神之说,眼下却是发自本能地害怕…竟然有些发抖了起来。
明镜见她模样,动了恻隐之心。又往她身旁的挪了挪。长卿触及几分活人身上的温存,方才觉得没那么害怕了。靠着明镜的肩头上,便就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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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明煜从杭州城墙上翻下,手中是京城来的密信。他脚程素来快,不过三两下,穿过杭州要道,翻入了总督府,又寻进了太子养伤的小别院。
屋子里还剩着一盏烛火,这几日殿下养伤,都是许太医在旁伺候。
明煜敲了敲房门,却听得屋子里殿下咳嗽。而后是许太医来开的房门。
明煜入了屋子,直拜去床前,将手中密信递了上去,“殿下,明安从京城来的信。”
凌墨半躺半坐在榻上,听得明煜的话,方才放下手中正读着的书卷,又从明煜手中接来那封密信,细细读来。半晌,方才对明煜道,“你去报与淮南王一声,朝廷要发兵了。”
明煜一拜,正要走。却又听殿下将他喊住了。他心里打顿,殿下定是又要问那丫头…连日来,逢见着他便会问一次,他都有些不好意思再答没有消息了。
“十三可有消息?”
明煜叹气,“还未有。”
“十三也是十三司的人,太过熟悉十三司的查探方式。该是避过了我们所有的耳目…”
殿下口气里已经没有了脾气,“再继续找。”
明煜称了一声,“是。”正要出门,却听殿下道,“等等。”
他转身回来,“殿下,还有什么吩咐?”
凌墨方才却忽生了个念头,“去徐府上看看。”
第40章 . 佳人笑(5) “她可是还护着他?”凌……
寻芳阁里, 长卿夜里总能听到外头有些响动,便也睡得不沉。旁边明镜也靠着将墙头,借着她肩膀,一夜都未走开。
天刚亮, 长卿便睡不着了。靠着人家肩头睡了整晚, 脖子也有些发酸了, 她刚给自己揉了揉, 却正对上明镜一双清隽的目光。那里头还有些红血丝,明镜好像也没睡好…
长卿勾了勾嘴角,“你也醒了?”
明镜的目光很快便垂了下去,又看向别处,“我去找些东西吃, 你别乱跑。”
长卿点了点头,她自然知道,明镜不想她被徐家的人发现,以免惹来淮南王的人…
明镜悄声翻出了院子,剩下长卿独自一人,她才有些后怕起来。
寻芳园里已经荒废了许久了, 院子里都起了杂草。这小堂里的东西也多老旧了,地上卷着泥土, 靠着门边的地方,还被雨水打得湿湿的…
长卿窝着角落里,不太敢动。却忽的听得旁边的屋子里, 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像是咯吱咯吱摇晃着的旧木头,夜里不敢仔细听,白日里听清楚了,好像真如明镜所说的, 是什么小兽…
她从墙角爬了起来,寻着那处声音绕去了一旁的小屋。
小屋子不大,里头还摆着一张旧床榻。一角的摇椅明明空空荡荡的,却正在摇晃…
长卿背后起了几丝寒意,想起来这寻芳园里出过的那件事儿。
十三岁那年阿娘带着她回来杭州省亲,原是住着外祖母的寿松园里的。外祖母姓温,性子文文淡淡,阿娘是外祖母唯一的女儿,是以长卿也很得外祖母的疼爱。
大舅成家早,大舅妈诞下徐家嫡长子,比长卿年长七岁,已经到了要成家的年纪。而二房李氏却一直没生出来儿子,只得一个女儿,比长卿还要小些。二舅刚刚生了官儿,便从外接了个女子回来。女子入来徐府的时候便已经怀了身孕,被二舅安顿在这寻芳阁里。
那年二舅妈李氏没少找外祖母哭闹,说这女子妖媚,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儿。外祖母多是劝着,既然都有了身孕进了门,那也是徐府的子孙,到底不能亏待了。
可没多久,寻芳园里小姨娘便小产了,那之后便气血大亏,原本还珠圆玉润的一个美人儿,枯黄寡瘦,不成人样,过了几日便寻芳阁里去了。二舅妈如了愿,二舅却几分愁苦。自那以后,府中人便常说在此看到鬼魂,这院子便也冷清了下来。
长卿试探着立在门边,该是前阵子下雨,屋顶瓦片经久失修,屋子里地上积了一滩水。看起来颜色有些深,像血…
她不自觉往后退了退,身后却被人一把扶住了。是明镜回来了。明镜手中拿着热乎乎两个馒头,看她脸色惨白,“怎么了?”
长卿直指着那摇椅,“那个…它自己会动。”
明镜拧着眉头往屋里看去,不一会儿叹气回来,指着床底下的方向与长卿道,“说过了,是小兽。”
长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这才见得一双眼睛怔怔望着这边,龇着牙齿还狠狠嘶了一声,是只三花猫…
她这才算是松了口气。在东宫的时候,踏雪没死之前和她很是要好的…长卿正撕了一块热馒头,放在手里,想引它过来瞧瞧的。那三花猫却一溜烟直从床底窜去了窗棱,从窗户翻出去了外头。
长卿无奈,只好将那热馒头塞进自己嘴里。明镜却难得哼笑了声,道,“你幼弟叫什么?住在哪间院子。”
“长怀。”说起这名字,长卿心底便会几分温存。侯府还在的时候,幼弟很是疼她,得了阿爹的奖赏,都会来分她一半。“可我也不知他如今住在哪里…”
长卿说着垂眸下去,手中的馒头都不怎么香了。
明镜淡淡回道,“一会儿带你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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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寿松园里挤满了女眷,来给老太太请安。
温氏方才用过粥食,正坐在堂中与一干来请安的后辈问话。一旁丫鬟送上来了热茶。温氏接过来趁热喝了一口,老太太早就过了与人计较的年纪,后辈们说说什么,都也是听着。
只是最近二房李氏打着过继个儿子的想法,三房张氏又着紧着自己的小儿子天勤,不肯让。两边闹了好一阵子,她这个当主母的也不能安生。
自从二房那小姨娘病逝了,张氏也没再有生养,如今膝下还是那个小女儿,二房的官越做越大了,想儿子想得紧,便打起了三房张氏的小儿子的主意。
丫鬟们方才端了点心上来,就着那一盘红豆糕点,二人手脚之间也是争抢了一番。二房李氏借着机会,又与主母提了一遍,“若天勤过继过来走官仕的路子,我家官人自也要为他好好打算的。”
三房却也不肯松口,“嫂嫂别总盯着我们家天勤,那阮家小公子在我们这儿也住了不短时日了,那孩子肯吃苦,定是读书的好料子。我家官人从商,天勤日后是要跟着他爹学做生意的。”
李氏听得三房的意思,口气便不怎么好了,“那可是外家的孩子,安远侯府家都被抄了,还如何从仕。妹妹若喜欢,便留着身边,跟元庆从商这才合适。”
长卿被明镜护着墙角,便听得外祖母的小堂里这一番争吵。长怀被人推挡来推挡去,颇有些心酸了。
却听得三舅母又道,“长怀也是好孩子。主母本是要放在嫂嫂屋里养的,嫂嫂不肯,我且帮你养了好些时日了,你却打起来天勤的主意。主母你说说,这算是什么事儿。”
长卿和明镜相视了一眼,二人都明白了过来,长怀如今该是住在三房院子里。
那里头的争吵,长卿便也不想再多听了。长怀寄人篱下,这两年该也活得不大畅快。明镜带着她从墙角翻了出去,便直寻去了三房的院子。
院子里中了好些绿竹,葱葱郁郁的。寻了三五步,她便寻见了那张熟悉的小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