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去疾的舰船上,副将拿着□□横在身前,骂道:“沈老贼!就凭你的本事,还不配跟我们大将军斗,爷来会会你!”
沈玉山嗤笑一声,弃刀弯弓,嗖嗖嗖连珠三发,副将躲过了前两箭,没躲过第三箭,大叫一声捂住了心口,左右连忙上前来救,混乱中只听沈玉山骂道:“让周去疾滚出来!”
船舱里,周去疾急急脱下大将军服色,换上普通士兵的衣服,向谋士抱怨道:“我早说叶淮狡猾,这计瞒不过他,皇帝偏偏死逼着让我来!这下可好,好容易才整编的船队怕不是要被连锅端!传令撤退,保存实力!”
谋士却皱了眉,疑惑地问道:“大将军,我听说叶淮作战一向身先士卒,这次怎么不见他来?”
周去疾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是啊,叶淮去哪儿了?
随即又有一丝侥幸,叶淮不在,也许这次努努力,还能逃脱吧?
下一息,船身猛然一晃,外面的士兵大叫起来:“不好了,船被勾住了,淮南人攻上船了!”
沈玉山的笑骂声几乎是瞬间就响起在舱外:“周去疾,我知道你缩在里头,滚出来!”
竹叶渡前。
天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夜色和雨声的掩护下,无数淮北士兵沉默地从附近的清渠码头赶来,踩着泥泞的道路前往竹叶渡。
唐今笑领队走在最前面,心情激荡。
算算时间,周去疾率领船队,应该已经跟淮水大营的淮南兵交上了手,等周去疾跟叶淮打得你死我活,拖住淮南军的主力时,他率领的三万人马就会趁着竹叶渡涨水,悄无声息地过河,干掉竹叶渡屯卫的五千淮南兵,占领竹叶渡,打通淮水南北,之后再与云州兵合一处,从竹叶渡出发,包抄叶淮。
到时候前有周去疾的几十万大军,后有他的人马,叶淮就算再有能耐,也插翅难飞。
这一战的精髓,不在于周去疾,而在于他这三万人的偷袭。
“陛下从未领过兵,竟有如此韬略,实在是天纵英才!”唐今笑想到这是叶允让亲自定下的计策,由衷地赞叹道。
尤其难能的是,他原本只是默默无闻的青州马曹参军,叶允让巡行时亲自提拔他做了青州司马,这次又把关乎成败的竹叶渡交给他来攻打,是何等的信任他!
唐今笑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不由得在心中无声说道:陛下,臣纵然粉身碎骨,也一定要完成您的重托!
“唐司马,四处都没有异状,淮南兵已然睡下,外面巡夜的兵丁也不多。”斥候打探完形势,急急奔来禀报,“小的试过了,竹叶渡眼下的水深,足以搭起浮桥。”
“好,”唐今笑朗声吩咐仓曹参军,“刘参军,你带三百人加急赶去搭浮桥!”
刘仓曹应声而去,唐今笑率领剩下的士兵继续行进,待赶到时,从北到南已经排好了一溜小船,刘仓曹的人忙碌着,正往上面铺木板搭浮桥,唐今笑一心建功,怎么也等不及,便让前队的士兵放下兵器,每人带一捆木板登船,边渡河边往船上铺木板,眼见窄而浅的水面上很快就出现了一道即将完工的浮桥,唐今笑握着拳头,自言自语道:“陛下,今晚就是臣报答您知遇之恩之时!”
话音未落,南岸突然亮起一个火把,瓢泼大雨中,就见一个细长的白影子逆着火光走出来,沉声道:“杀!”
叶淮。
唐今笑还来不及反应,原本空荡荡的南岸瞬间冲出来无数全副甲胄的士兵,喊杀着冲了过来,走在最前面的一个淮北兵此时手里只抱着木板,手忙脚乱地丢下去找兵器,还没拔出刀来,淮南兵已经踩着小船冲到跟前,手起刀落,淮北兵的尸体摔出去,扑通一声掉进河里,激起无数泥水。
到这时候,唐今笑还有什么不明白?竹叶渡不是什么要紧的所在,叶淮竟然出现在这里,必定是早早识破了叶允让的计谋,在这里守株待兔。
渡河将半被人截杀,本就是必死的境地,更何况他的对手,是那个以用兵闻名天下的叶淮。
唐今笑绝望地看了眼自己的队伍,前队人马已经被杀死大半,另一半正拼命往回逃,把中队和后队冲得七零八落,而南岸上密密麻麻的火光冲破雨雾,无数淮南兵叫喊着冲向这边,即将把他的三万人撕成粉碎。
先前他以为竹叶渡是他报答皇恩的起点,却没想到,竟然是他生命的终点。
唐今笑沉下心来,铮一声拔出了刀,大叫着向叶淮冲了过去。
叶淮踏在浮桥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手中剑倏忽吐出银光,银光收回时,唐今笑浑身是血倒在了船上,哑着嗓子叫了声陛下,死不瞑目。
半个时辰后,胡铨近前请示:“王爷,接下来要如何?”
叶淮看着无边的雨幕,慢慢说道:“换上淮北兵衣甲,诈开城门,连夜拿下云州!”
大雨将他一身衣甲打得透湿,泥浆溅得半条腿都是,叶淮心头那股烦乱的意思越来越浓,深吸一口气正要往前走,耳朵里突然捕捉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叶淮心中没来由得便是一紧,循着声音望过去,一匹马踏着泥水飞奔而立,马上的侍卫离得老远就高声叫喊了起来:“王爷,文姑娘失踪了!”
眼前白影子一晃,叶淮瞬间已经到了他跟前,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火光之下,他脸色煞白,双眼却是赤红,侍卫心中惧怕,连忙跳下马跪在泥水里,急急回禀道:“文姑娘未时要去城南的汇珍斋,高将军护送文姑娘过去时,半路碰见文夫人,之后两人一起进店,一起失踪!”
叶淮一把抓住了他肩膀,声音阴冷:“高恕为什么不跟着她?”
“文姑娘命令高将军在外面等候。”他的手像铁箍一般,死死捏着,侍卫强忍着疼痛,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双手奉上,“高将军找到了一些线索,已经带人追出去了,让属下把这个交给王爷,高将军还说,他就算拼着性命,也一定要把文姑娘毫发无伤地带回来!”
叶淮接过油纸包,手指抖得厉害,怎么也拆不开,裴勉急急走来给他撑着伞,周桐擦干了手帮忙拆开,取出一张纸奉给叶淮,叶淮抖着手接过,模糊的火光中,当先看见文晚晚娟秀的字迹写着一排药名:雷黄藤、治葛覃、雪中一支蒿、斑蝥、蟾酥、天仙子、蓇蓉。
底下还写着许多字,叶淮还没看,便明白了大半的原委,她是为了找出他中的毒,这才甘心赴险。
是叶允让。
她真傻,她到现在都不明白,他宁可自己死,也绝不想让她有任何闪失。
叶淮胡乱把纸往怀里一塞,瞬间已经掠出去数丈之外,翻身上马,往淮路州方向奔去。
“王爷!”裴勉大着胆子追上去,问道,“云州还打不打?”
“打!”大雨中传来叶淮冷厉的声音,“周桐随我回王府,你和胡铨领兵取云州,即刻传令给沈玉山,带上周去疾,打青州!”
第95章 唯有一死
文晚晚在昏沉和清醒的边缘挣扎着, 耳边不断传来模糊的低语声。
“怎么还没醒?你说过最多一个时辰就醒的,你是不是动了别的手脚?”文柚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急。
“路太远了,到处又查得严,我不得不多加了点剂量, 不过你放心, 最多再有半个时辰就能醒了。”跟文柚对话的妇人, 声音听上去有些熟悉。
“你……”文柚似乎在哭, “你是不是害了她?”
妇人哂笑一声,道:“你想到哪里去了?陛下费尽心机,出动淮南近千内卫配合,才能接文局正回京,我难道不想活了, 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害她?”
头脑中迟钝的感觉渐渐消失, 记文晚晚想起了晕倒之前最后的记忆,她低头去看柜台上的首饰,文柚凑近了, 袖子忽地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嗅到一股浓郁的香气, 跟着失去了知觉。 *
身体一直在摇晃, 文晚晚闭着眼睛,猜测自己应该是在一辆疾驰的车上,赶往淮北。
文柚在大雨中突然出现, 果然并非偶然,她是奉了叶允让的命令,配合淮北的细作来劫持她,可那时候高恕就在门口守着,汇珍斋的各处门户都有夜月守卫, 她们又是怎么在夜月的紧密监视下带走了她?
肯定还有别的事情,她没留意到的事,须得弄清楚。
文晚晚闭着眼睛,装作依然昏迷的模样,一动不动。
文柚还在哭,抽抽噎噎的:“你说的好听,可她怎么还不醒?”
“行了,好容易给你改换好了装束,你再哭哭啼啼的,就要露馅了!”妇人有些不耐烦,“你也知道,陛下肯让你回去,都是看在文局正的面子上,你要是坏了事让淮南兵发现了破绽,那我就没法子带你走了!”
文晚晚突然听出了这个声音,是邱宫人。
她还是大意了,以为有高恕在附近,以为凭着自己对叶允让的了解,应该能够应付,没想到就在城中,在夜月的眼皮底下,叶允让还是带走了她。
事已至此,那就只能见机而行,她不能白白走这一遭,假如不得不去淮北走一遭,她也一定要知道全部的毒物,告诉叶淮。
文柚的哭声终于停了,文晚晚觉得额头上有点温温的热,文柚拿温热的布巾给她擦着,叹着气在她耳朵边上说道:“好妹妹,我既盼着你醒,又怕你醒,好妹妹,你别怪我,我也是没法子……”
文晚晚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这个姐姐啊。
邱宫人不阴不阳地笑了下,道:“好人做不了,坏人又做不彻底,不上不下的,我都替你难受。”
文柚半晌不曾言语。
车里安静下来,只能听见车外的雨声淅淅沥沥的,比她在汇珍斋的时候小了很多,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她又被带到了哪里。
又过许久,车窗上轻轻一叩,一个压低了的男人声音在外面说道:“东方将军已经就位,让我们加快行程!”
东方将军,难道是禁卫军的东方明?他也来了淮南?文晚晚心里想着,又听那男人说道:“附近所有州县的出入口都已封闭,乡下也到处设了临检,今夜不能停,须得尽快进山。”
进山,文晚晚在脑中回忆着淮南的地形,那就只能是千灵山。大路上处处都在叶淮的控制下,唯有千灵山地形复杂,横跨淮水,连接淮南淮北,只要躲进山里,才有希望瞒过叶淮,逃回淮北。
她得想法子留下线索,让叶淮知道她走了哪条路。
又听邱宫人说道:“趁着叶淮还没回来,抓紧时间让内卫把所有的障眼法都放出去,引开高恕!”
障眼法?文晚晚急急思索着,她布下了什么障眼法?
男人答应一声,关了车窗,此后文柚又嘟囔了几句,邱宫人却没有回应,车子始终赶得很急,在急迫的雨声中摇晃着颠簸着,飞快地向前走。
文晚晚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让邱宫人知道她醒了,这样,她说不定还能探听到一些有用的消息。于是便一直闭着眼睛装作昏迷的样子,文柚断断续续哭过几次,絮叨着跟她赔罪,又喂她吃了些参汤,邱宫人像是有心事的模样,始终没再开口。
又不知过了多久,文晚晚听见了绵长的呼吸声,文柚和邱宫人都睡着了,她试探着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车里黑漆漆一片,已经是深夜了。
她警惕着邱宫人的动静,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忙向身上摸了一遍,不由得皱了眉。衣服换过了,胸被束得紧紧的,一件头面首饰都没有,虽然看不见,但文晚晚觉得,邱宫人大概把她装扮成了男人。
她想了想,抓住里衣一用力,撕开了一条口子。
雨还在下着,掩盖了撕衣服的声音,文晚晚盯着邱宫人,一点点将衣襟撕成细条,用打络子的方法,摸索着编出了一个小小的“文”字,贴身藏在怀里。
还想再打时,靠在车壁上睡着的邱宫人突然动了一下,文晚晚立刻停手,许久,邱宫人慢慢坐直了,把车窗推开一条缝,向外面问道:“什么时辰了?”
“丑初一刻。”另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小心些,五里外有临检。”
邱宫人应了一声,合上了窗。
邱宫人再次睡着后,文晚晚摸索着又编了几个“文”字,倦意上来,渐渐也睡着了。
第二天又是被文柚的哭声惊醒的,文晚晚没有睁眼,就听邱宫人低声叱道:“你安生些,马上就要过关,有什么差池别怪我手狠!”
文柚很快停住了哭声,又过一会儿,雨声夹杂着嘈杂的说话声,走动声在四周围响了起来,车子越走越慢,最终停了下来,一个男人在外面喊道:“站住,从哪里来的,往哪里去?拿告身来核验!”
文晚晚屏住了呼吸,看来,这就是那个男人说的临检了,她得想法子脱身。
吱呀一声,车门打开了,雨声一下子冲进耳朵里,邱宫人打着淮南的乡谈说道:“我带儿子回娘家,就在山背后的大枯树庄杨家,儿子淋雨伤风睡着了,告身我正好带着哩!”
她窸窸窣窣开始取告身,文晚晚呼一下坐起来,睁开了眼睛。
车外看着像是哪个村庄的入口,泥地上站着个几个披蓑衣的汉子,看模样应该是里正保长之类,文晚晚急急说道:“快通知镇南王殿下……”
话一出口,立刻吓了一跳,她的嗓子又粗又哑,而且一个字也听不清楚,活像个伤风严重的男人。
邱宫人一把拽住了她,道:“你病成这样,快别说话了,赶紧睡吧。”
她的手借着袖子的遮掩,扣上了她的脉门,文晚晚不准备理会,有叶允让的旨意,邱宫人绝不敢杀她,可是很快,一个跟车的婆子探身进来,眼睛盯着她,伸手抓住了文柚。
文晚晚看着她,没再说话。说到底,她还是不能狠心到完全不顾文柚的死活,想必叶允让就是算到了这点,所以才让文柚一直跟着。
检查的汉子大概是觉得情形有些古怪,往跟前又走了几步,挨个打量着车里的人,问道:“告身呢?”
“有有有!”邱宫人很快取出告身,“官爷,这是我的,这是我儿子的,这两个是我家里帮忙干活的……”
文晚晚心思一转,立刻大声咳嗽起来,越咳越厉害,邱宫人连忙来给她拍背,她趁势往车外一扑,朝泥地上吐了口口水。
男人嫌弃地皱着眉头,拿着告身看她,念了起来:“……大男,牛大福,年十八,面黄无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