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情应似我——哀蓝
时间:2021-02-16 09:15:00

  温离慢从来没有听过旁人跟自己讲这些,她听得津津有味,官家则一直给她捏着腿,“那后来呢?”
  “航海使所率领的船队,光是来回,便花了足足七年!”寿力夫比出七的手势,“活着回来的人数不到当初出海时的一半,可见海上凶险!还有些人患上了严重的病,不过经此一回,咱们大魏便有了经验,当初随船队同去的船医,也是在太医院选出来的,我大魏帝王心胸开阔,不闭门造车――”
  “够了。”
  眼见寿力夫就要开始拍马屁,官家看了他一眼,“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寿力夫笑哈哈扭过头去,心知官家这是要恼了,连忙不敢再说,对着温皇后悄悄做了个捂嘴的表情。
  温离慢叫他给逗笑了,官家顿时心里很是不平衡。
  他想方设法穿上女子衣衫才叫她露出笑颜,怎地寿力夫这老东西随便几句空话,就能逗她开心?那前些日子她一直吐个不停吃不下东西,怎地不见寿力夫展现这桩本事?
  寿大伴是不知道官家在想什么,若是知道定然要叫屈,他能逗乐娘娘,那也是因为聊的是官家,否则哪有这能耐!
  温离慢看着官家,他还捏着她的腿,面上没什么表情,仍旧是平日里那副泰山崩于前不改色的模样,瞧着就叫人觉得威严不敢靠近,可她知道,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便是他,再不会有旁人这样疼她爱她。
  “要是我早些出生就好了。”
  官家瞥她,想说一句若她早出生,在他最暴躁易怒的年纪相遇,怕不是连话都来不及说便已人头落地,又哪里有今日结为夫妻的缘分?
  只是温娘娘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官家学会了不在她面前说些扎心的话,于是默默地又咽了回去。
  她出现的刚刚好,没有早也没有晚,像是已写好的诗句,每一笔每一划都行走无误。
  官家不爱跟温离慢讲他过去的事,说出来可能不会有人相信,与她在一起的这两年,他已将过去那三十七年的自己都忘记了,曾经做过什么,是何种心情,那种暴躁、狂怒、嗜血好战的冲动――通通恍如隔世,他不觉得那样的自己讨她喜欢,因此不爱提,总怕她想起他不好的一面。
  温离慢慢慢吞吞又道:“早点出生……一起偷红薯。”
  官家眉眼柔和,又强作冷硬,敲了她脑壳一下:“也就这么点出息。”
  三人闲聊间,当然,大多数时候都是寿力夫在讲,温皇后在听,官家在寿力夫刹不住嘴的时候警告一句,在这样的气氛中,红薯好啦!
  扒拉出来的时候冒着热气,看着都感觉烫,官家拿在手上却面不改色,吹了吹上面沾染的草灰,用手指撕开一层黑漆漆的皮,立刻露出里头焦黄的肉,掰开后香味更是明显,温离慢眼巴巴看着,官家果然捏了一块,吹了几下,喂到她嘴边。
  烤红薯就是要吃刚烤好的最香,又香又烫的感觉最最好,温离慢觉得烫又舍不得吐,只能一边吃一边呵气,寿力夫挑的都是个头小的,个头越小就越甜,对好久没痛痛快快吃饭,更没有好好吃甜食的温离慢来说,简直不能让她更满意!
  因为剥皮,官家修长的手指都弄黑了,他也不在意,喂着温离慢吃了两个小红薯,自己也吃了点,剩下的全赏了寿力夫,见她面上尽是久违的笑意,亦忍不住展露欢颜。
  随后,他命人在太和殿搭了个小厨房,里头物件一应俱全,毕竟每次到御膳房来,路途远不说,难免颠簸,怕她又不舒服,若是太和殿有个小厨房便方便了。
却说那御膳房中,有个管事太监,手头权力倒也不大,管着十来个烧火的小內监,平日里在御膳房也不怎么起眼,毕竟御膳房里掌事太监与御厨们哪个不比他有地位?自温皇后有孕,本就排查严密的御膳房更是全天候被盯着,连只苍蝇都甭想飞进来。
  这个管事太监,因着手里有点权力,也能时常周济自己的家人。
 他当年便是因着家里穷被送入皇宫当了太监,从一个小內监一点点爬上来,虽说心里头对父母还有恨,可多年过去,父母早已去世,唯一的兄弟也死了,只留了个侄儿。
  这当太监的,莫不是被人骂作下贱腌H,做梦都想能留个后,如寿大伴那般,帝王面前的大红人,都要认个干儿子,何况是管事太监?
  他又不需要认干儿子,他有个亲侄儿,靠着管事太监,在宫外过得倒也不错,叔侄二人一年见不到几次面,那侄儿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又老实巴交,原本日子过得正好,管事太监还寻思着到了年纪,自己跟上头求个恩典出宫,有侄儿养老,也能颐享天年,这辈子不算白活。
  谁知前几日,他按照往常去看侄儿,却发现侄儿家中空无一人!看那翻倒在地的桌椅便知,侄儿一家并非无缘无故搬走,定是出了事!
  守在侄儿家中的蒙面黑衣人威胁他,若想要他侄儿侄孙活命,就按照他们所说行事,并交给了他一包无色无味的药粉,言明只要将这药下入温皇后膳食中,他的侄儿一家就能活命。
  最后,威胁他不得泄露此事,他的身边会有人盯着。
  管事太监因此浑浑噩噩,他又怕又慌,谁不知温皇后怀有龙种,如今宫中宫女内侍尽皆身世清白,他若是做了此事,绝逃不过乌衣卫的手眼,到时候别说是侄儿,就连自己都要一命呜呼!
  他虽是御膳房的一个管事太监,可管事太监算什么?像他这样的,光是御膳房便有十来个!更别提头上还有真正的掌事太监!
  为温皇后准备的御膳,每一道工序都有不同的人看管,据说,暗地里还有乌衣卫在监视,若是真有人敢动手脚吗,最先掉脑袋的便是自己!
  且御膳房出事,那绝对连坐,谁也别想落着好!
  他是想要出宫养老,不是想要现在就死!
  那些人暗地里威胁他这样做,怕不是根本没法插眼线入宫,才铤而走险,拿他侄儿一家的命来威胁。
  这个管事太监根本找不到机会下药,一点点机会都没有,稍微有点异常动作,哪怕是在御膳房比往日多逗留片刻,都会有人盯着他!
  如今太和殿又建了小厨房,他就更没机会下手了,同时,他又不敢将此事说出去,更不敢告知顶头的掌事太监。
  万一掌事太监问他,过去了这样久却拖到现在才说是否存了别的心思,他要如何回答?
  因此,只能装聋作哑。
  他不下药,也不出宫,原以为一切就这么模糊过去,不会再有人提起,可在一个夜晚,在他下定决心将那些神秘人给的药包销毁的时候,屋内却突然多出两个鬼魅般的人影,他们都戴着面具,惟独身上黑底绣金色渡鸦的袍服诉说着身份――是乌衣卫!
  传说中见者必死的乌衣卫!
  管事太监就这样消失在了御膳房,而其他人就像是从未有过这个人一般,根本不曾有人提起过。
  自太和殿建了小厨房,官家有空便进去捣鼓一番,当然,他没什么手艺可言,无非就是烤个地瓜下碗面条,一日三餐还是御膳房来做,但宵夜基本都是他亲自来,温离慢很喜欢吃他亲手做的饭,哪怕味道只是一般般,她也吃得很开心。
  见她吃得下东西,官家便高兴,吃多吃少不重要,她愿意吃,他便心甘情愿被她折腾。
  她渐渐恢复了食欲,和有孕初期比,自然是算不得好,可能吃下去,不会挨饿就成,官家变着法子给她做吃的,甚至还亲自学了蒸素包子,馅儿也是自己拌的,有他陪着,她在边上看得都开心,笑容逐渐也多了。
  随着时间过去,她的肚子慢慢地开始变大,这回可不是吃撑了,而是真的鼓了起来,官家慢慢意识到这个孩子真实存在的事实,在这之前他一直都不愿意去想,他并未因此对它生出任何爱意,反倒因为它吸取她的生命做养分,视它如眼中钉。
  温离慢则很喜欢,是她喜欢的人给的孩子,她很自然地便对它生出喜爱之心,还因此拿起了早已放下的女红,想给孩子绣个小荷包小肚兜。
  只是精力有限,每天绣个几针便有些喘不过气,不知要多久才能绣好。
  官家很是不满,他把那个水鸭子荷包如珠如宝的珍藏,便是因为天下仅此一个,她却要给还没出世的小孩也绣一个,这是何道理?
  可他不会说让她扫兴的话,顶多是在温离慢跟他讨论小孩的时候不怎么发表意见,这边是官家最大的抗议了。
  八月中旬的时候,是今年的七夕佳节,上回宫里头过节还是端午,因着查出温皇后有孕,什么热闹活动都取消的一干二净,七夕,宫中更是一片安静,谁也不敢提过节的事儿。
  因着温皇后有孕,所有人都紧着皮,脑子里绷着一根弦在过,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生怕哪一日撞在官家气头上丢了小命,太和殿的宫人尤其严重。
 
 
第92章 (七夕。)
  *
  宫中气氛过于冷凝,官家有些担心会教温离慢感到烦闷,趁着七夕佳节,便准许宫中张灯结彩,年纪轻些的小宫女们十分兴奋,头了晚上便捉了蜘蛛放进盒子结网,第二日一早欢天喜地,实在是宫中许久不曾这样热闹,她们平日里连说话都不敢大声,否则被掌事姑姑抓到,可是要挨板子的。
  七夕节又名乞巧节,宫里宫外都热闹纷纷,温离慢从大宫女口中得知宫中在过节,很是羡慕,也想凑凑热闹,只可惜官家不许,她只能老老实实待在太和殿,见她这样失落,官家原本到了嘴边的斥责的话又收了回去,只得道:“只许远远地看,不许你过去。”
  温离慢立马破涕为笑,官家没好气地看她一眼,明知是在装可怜,偏偏他每回都要妥协。
  她还是很乖的,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敢要求太多,官家把她抱到轮椅上,宫内一片热闹欢腾,温离慢瞧着这人间烟火,嘴角亦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她从前不管旁人过得好不好,自从跟了官家,留在他身边,便觉得无论自己什么样,天底下其他的人都快快乐乐平平安安,是件很好的事。
  官家不爱看这些,他的目光始终驻足在温离慢身上,她看人间风景,他便默默看她。
  因为一直都关注着她,所以当温离慢露出奇怪的神色时,官家也是第一时间注意到的:“怎么了?”
  温离慢抬起头,呆呆道:“肚子……肚子动了。”
  她对此十分新奇,连忙又摸摸隆起的肚子,如今有孕将要五个月,肚子缓缓鼓起来,里头的小孩好像长得很茁壮,温离慢希望小孩不要像自己一样有个很差的身体,希望小孩能长命百岁,把这人间的山川河流都尽情地看上一看,才不枉费走上这一遭。
  如今天气热着呢,她的肚子凸出来,衣裙贴在上面,可以很清楚地看见里头小孩动弹的痕迹。
  官家没办法像温离慢这样惊讶,他只感到无边无际的烦躁。
  随着它越长越大,便如水蛭一般汲取着母体的生机,贪婪地想要一人苟活,即便温离慢渐渐恢复了食欲,但她吃得再多,也永远跟不上身体所需,更别提还要供养胎儿。
  因此它越长,她便越是虚弱。
  薛敏曾斗胆说过,温离慢不可能活过二十岁,她前头那些年所吃的苦并非轻轻淡淡的过去,而是化作沉疴,静静潜伏于体内,这样的病例,薛敏见过不少。
  年少时受了许多罪,一朝富贵不必再吃苦,可一直以来都撑住的身体却瞬间垮掉,温离慢也是如此。
  她天生患有心疾,却好端端活到十七岁,这并非上天怜悯,也不是她好运,那些发过却没能要了她命的病,一点一点累积在她身体里,即便没有这个孩子,也会因为别的而一发不可收拾。
  明明过去受了寒,吹了风,发了病,养一养便好了,但不知为何,有那么一天,同样的小毛病,却要了性命。
  温离慢从没想过这些,她在官家面前向来都是笑的,即便身体极度不适时,也不愿露出软弱可怜,并不是她天性坚强,而是她不希望他为自己担心,她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都是为了跟他厮守,而不是要抱头痛哭。
  她摸了肚子还不够,非要官家也摸摸,官家可不喜欢这个小孩,几乎对它不闻不问,温离慢说起它,他也是沉默以对。
  大掌覆到她柔软的肚皮上,里面的小孩却变得无比安静,父亲不喜欢它,它似乎也不愿意回应。
  等温离慢摸了,它却又踢了踢小手或是小脚。
  温离慢没能在外面待太久,她又开始犯困,睡了一觉,醒来吃了点东西,瞧着外面天便黑了,这一天就这么过了去,今儿是连针线都没拿起来过。
  官家带她出去看星星,抱着她上了房顶,用薄毯子将她包裹起来,夜风吹在身上格外舒适,坐在太和殿的屋顶往前看去,一片灯火尽收眼底,温离慢不认得织女星,官家便指着位置告诉她,又在她的要求下给她讲牛郎织女的故事。
  她把小脑袋枕在官家胸膛,整个人都被他圈在怀里,一点风都吹不着,安全感十足。
  “虽然一年只能见一次面,可是见面那一瞬间的喜悦与感动都是真实的,已经胜过许多人了。”
  温离慢的声音有点小,官家淡淡道:“若是能长相厮守,谁愿意天各一方?”
  鹊桥相会,咫尺天涯,所谓只争朝夕不求永远,不过是因为求不得永远,才只得如此安慰自己。
  温离慢也不跟他争辩,只念了一句她读过的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朕教你的,你通通记不住,倒是不忘记这不求长久的一句。”
  温离慢靠在他胸口,抱住他另一只胳膊:“官家,我总是要死的。”
  她第一次将这个事实血淋淋地撕开在彼此眼前,在这之前,他们都状似无意的避开了这个话题,谁都不谈,官家更是不许太和殿的宫人说这晦气的话,他生来便被视作不祥,从来不信鬼神,倘若真有宿命之说,那他早该死在生身父母手中,而非今日江山跪拜于脚下,万民仰望于堂上。
  温离慢感觉到官家的身体变得格外僵硬,她抿了抿嘴巴,抬头看向天上的星星,人死了之后不知道会去向哪里,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像星星一样高高地悬挂于天空,每天晚上注视着人间,与帝王为伴。
  “我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活上这么久。”她蹭了蹭他,语调格外温柔,“从温国公府入宫之后,我并不很讨人喜欢,不会说好听的话,不会跳好看的舞,既不能为国君解闷,亦不能陪他饮酒寻欢,甚至连承宠都不能。”
  官家安静地听着,没有说话。
  “国君不是什么和气的人,我几次三番在他面前发病,面色惨白又呼吸不能的模样,哪里还像个美人?灌了药更是几近癫狂,狼狈丑陋,他迅速对我没了兴趣,见着我,便想起我那张因发病而难看的面孔,我每回都想,是不是这一次能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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